酒罢问君三语
2015-09-10冰清玉洁
冰清玉洁
(1)
安柏伦的26岁生日,是在9月中旬,照例是我陪他庆祝。他喜吃辣,初秋的夜里,他的鼻端有晶莹的汗珠。看着我只拣那盘不加辣椒的西芹炒腰果,他说:“20年了,你还学不会吃辣。”不知是感叹还是别的。
20年前,刚搬到那个小镇的我,穿着洁白的荷叶边连衣裙,正打算过马路去买雪糕,一群脏兮兮的男孩子哄地围了上来,他们有的手持小棍,有的握着泥团。我顿时惊慌失措,吓得哭了起来。这时,同样是穿着洁净衣衫的安柏伦走了过来,伸出手对我说:“来吧,我带你去买雪糕。”
从那一刻起,4岁的我与6岁的安柏伦,生命就有了交集。
20年过去了,我们现在在同一所院校,他研究生毕业留校后一边工作一边读博,而我是研一的学生。我是个懒散的人,但为了安柏伦,我在另外一个城市读完大学没去找工作,跑到北京,待在他为我租来的房子里,苦读一年,终于考上了他所在院校的研究生。
我喜欢那一年的时光。他导师给他的任务无比多,他晚上10点后才能骑着单车,飞速地回我们租住的那间民房。听着那脚步声,从楼下笃笃地奔上来,那般急切,我觉得无比甜蜜。20年的相处,我们似亲人多过似情人。这一年他上楼的脚步声,让我终于觉得了情人的甜蜜。
他不曾对我说过什么,亦不曾做过什么。但那样的脚步声,我以为,他是爱我的。
吃完饭,他拉着我去酒吧。他牵着我的手,笑意盈盈:“就当是庆祝你考上了研究生。”他说,“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的心一跳:一直在一起,这可是承诺?
酒吧里,女歌手的声音婉转动听。隔着纷乱的人头与灯光,女歌手深鼻大眼,丰乳翘臀,看上去美艳无比。我捅捅安柏伦:“那女歌手是混血人种吧。”他解释:“她是我的师妹,在本校读的本科,与你一样,今年刚考上研究生,晚上在这一带酒吧唱歌。”
忽听女歌手叫他的名字:“这首我想请安柏伦与我合唱,他就坐在那里。”她的手指遥遥地指过来,根本无视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安柏伦意气风发地走过去,与她合唱起来。他们的歌声那么刺耳,杯里的红酒已经变了滋味。我远远地看着他们,那女歌手的身体凑了过去,仿佛倚在安柏伦的怀里。对眸之间,情深流动。
底下喝彩声雷动之际,女歌手迅速吻上安柏伦。我猝不及防,心,停止了跳动。安柏伦,也就任由她吻着,酒吧里再一次迅速地响起各种喊声、叫声。
我向外狂奔而去,脸上痒痒的,一擦,满手是泪。不知不觉地奔回了以前租住的房子,忍不住靠在门外低低哭泣起来。里面有人打开门问:“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
我这才想起,这房间早已经在我入校报名的那天就退掉了,这个房间已经不再属于我。然而隔着泪眼看去,那人干净整洁,神情温和。他将我扶进他的房间,然后,看着我趴在桌上哭了大半夜。天亮的时候我从桌上醒过来,他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丝细细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扑哧”一声笑了。
(2)
他叫李展文,在我们学校读研二。他给我煮面,放了一个鸡蛋与一把青菜。雾气冲上来,他的眼镜模糊一片——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给我煮面的。
天色尚早,与李展文一起进校,远远就看见了女歌手。阳光下,她的橙色连衣裙就像一团燃烧的火。她用力看着我。李展文甩甩头:“这是我的小师妹沈小洁,这是苏姗。”噢,苏姗。她笑:“喜欢我的歌吗?”我亦用力回看她。她又笑:“安柏伦唱得比我更好。”接着逼问过来,“你是安柏伦的什么人?他都没跟我提起过你。”
我对李展文说:“走吧。”李展文追上来,语句斟酌:“安柏伦,你们认识?”我喉头发紧。我摇头:“认识,不过不熟。”
中午在食堂里遇见了安柏伦,他责问:“昨天你怎么先走了?”他甚至不知道我没回宿舍。
我木木地说:“遇见了一个熟人。”
安柏伦诧异:“才来半个月,就有熟人了?”
我逃出了食堂,安柏伦追过来。我突然站住,回过头,大声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就像谁给他下了一道紧箍咒,他猛地停住了向前迈的脚。在正午的阳光中,我们遥遥相望,秋天的树叶飘下来,仿佛一个预言。
然而我还是等着他来找我讨论十一长假的计划,可他一直不来。十一长假我无处可去,只得回家。两家父母诧异地问:“柏伦呢,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我强笑:“他出差了。”
假装快乐太难了。第三天,我早早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3)
到宿舍门外才发现找不着宿舍钥匙,我打电话给同舍的师姐,她在北戴河。师姐兴奋不已:“你不声不响去了哪儿呀?我们一群人在这边玩得可开心啦!苏姗、安柏伦,都在这边呢……”
我虚虚地挂了电话,靠在门上,哭了。手机响了,是李展文。他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又在哭,这次是靠在哪扇门上哭?”我抽抽泣泣:“宿舍钥匙找不到,师姐又出远门了。”
李展文很快出现在我面前,扔给我一包纸巾,唱出一句经典的调子:“小妹妹,擦干眼泪跟我走吧。”哭够了的我,终于破涕为笑。
在那间屋子里,我睡在了床上,而李展文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下午他们回来了。我与李展文在校园散步,他们几个人大声笑谈着从远处走过来。苏姗紧紧依偎着安柏伦,看见我们,苏姗甜甜地问道:“二人世界过得怎么样?”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视线却在空中碰上安柏伦的视线。我渴望他问我,这几天哪里去了,又或者他将我从李展文身边拉进他怀里,又或者责骂我这么无情……怎么都好。
可他只是无言地看着我,又仿佛根本没在看我。我挽上李展文的胳膊,笑着和他们说:“挺好的!你们玩得也很开心吧?”李展文的手掌便盖住了我的手背,宠爱地说:“我们去吃饭吧。”
走出了很远,李展文拍拍我的手:“他们走远了,放松吧。”我感激地朝他笑笑,他轻轻叹气。
(4)
得知安柏伦与苏姗在校外同居的消息,我整夜失眠。恍惚间,我无数次听见安柏伦的脚步声急切跑来,却是回到那间有苏姗的房间。
听说安柏伦病了时元旦已过,我去看他,拎着他喜欢吃的巨峰葡萄。
我鼓起勇气敲门,开门的苏姗说:“噢,沈小洁,稀客。”躺在床上的安柏伦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也慌乱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他瘦得脱了形,原来还略有点圆的脸,这会儿竟然露出了两个高耸的颧骨。
他虚虚地笑了:“小洁,你来了。”我靠在门口。他指着他床前的凳子:“来,坐。”我慢腾腾地走过去,半天方问:“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他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天天跑步没减成肥,这一病就减下来了。”
苏姗洗好了葡萄,剥开来要喂到他嘴里。他头一偏,皱眉:“我不吃。”苏姗笑眯眯地再送到他嘴边,“吃一颗嘛。”他再避,她再喂,数个回合后,他终于避开我的眼光,皱着眉吃了下去。
我用力地看着他们。就算他从前不曾爱她,他以后也一定会接受她、习惯她。她那般的热情主动,正是内敛的我们所缺少所需要的。我们——我与安柏伦,是同一类人,骄傲自负、敏感且疑心重重。
安柏伦问:“国庆节时你回家了?”“嗯!”“怎么不叫我一起回?”我淡淡地说:“你哪儿有空。”他张嘴想说什么,苏姗恰如其分地又送了一颗葡萄到他嘴里。我苦笑:“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不提了吧。”
两年后,李展文毕业离校。离校前一夜,我陪他在校园里散步。他微笑着看我,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他的脸忽明忽暗,但笑容却一直温暖。
(5)
研三很快地来了,苏姗在这一年里认识了一个英国来的留学生,然后闪电般与他结婚、出国。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削苹果,手一歪,刀划伤了手。
不久,为某师兄庆祝生日时见到了安柏伦,他没有意料中的消瘦与颓废。绝大多数师兄弟妹们都有了固定的情侣。独身一人的,只有我与安柏伦。有人问我:“李展文的工作如何?”我点头:“听说不错。”
半小时后我告辞出来,意外地在门口看见安柏伦。他一路沉默地与我走到学校。
进校门时,他问我:“小洁,你怎么从来不问问我?”我淡淡地答:“有什么好问的?”他说:“有时候,我们做的,并不是我们想要的。”路灯下是我们忽长忽短的影子,有点像李展文毕业时的情形,我忽然难过起来。不置可否,我独自走开。
不久李展文买了房子,一定要请我们去热闹一下。不知谁提议玩一个叫“酒罢问君三语”的游戏。游戏来自金庸的《天龙八部》一书,西夏公主招驸马时提的三个问题。那天,我们在座每个人也回答这三个问题:你平生最快乐的时候,最伤心的时候,以及你最爱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的心一跳,然而我并不确定我是否真想知道答案。
安柏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有一年,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每天晚上骑车回去的时候,想着家里等我的那个人,冬天的北风吹在我身上都觉着柔软。”我缩着脚不能动弹,有一年,他跟苏姗也在外面租了房。
“我最伤心的时候,是我爱着的她当着我的面挽着另一个男孩的手转身离去。”我心一跳,下意识地握住了李展文的手,然后拉着他出了屋子。苏姗,何曾不是挽着那个英国男孩的手转身离去。
李展文疑惑地看着我,我准确地将手放进他手掌。漫无边际的等待会耗尽一个人的爱情,而无声的关怀会让爱情新生。
忽然之间,我对安柏伦会说出的名字没了好奇。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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