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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月亮

2015-09-10胡士朋

科幻世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行星飞船月亮

胡士朋

利刃行动

鱼鳞状的云朵铺满了天空,云朵的缝隙中漏出暗淡的蓝色天空,月亮在云层间穿行,明亮皎洁——这是我们面前的一块屏幕显示的情境,是从地球上拍摄的月球实况。但其实,我们此刻正在月亮的地层中穿行,从身边掠过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们乘坐的“利刃”号是目前最先进的月球地质探测飞船。飞船整体呈梭状,船身通体由纳米材料建造而成,可以抵抗地底的高温、高压和腐蚀。飞船的前后方都配置有纳米刀,用来打开通路——虽然名叫纳米刀,其实它是纳米材料做成的钻头,呈圆锥状,后端平滑地过渡到船体的梭形。在纳米刀上,还配有激光熔融射枪,必要时,可以融化岩石。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探测月亮上的质量瘤。

质量瘤是月亮上很奇特的一个现象,当飞行器掠过它的上空时,会感觉到明显的重力增加。现在,我们正朝着第五个质量瘤进发——也是这次行动所探测的最后一个。探测前四个质量瘤时,虽然不时有小状况发生,但总体来说很顺利。也许这次行动后,就可以解开质量瘤的面纱了。

“利刃”号已经以接近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在地层中“航行”了三十多个小时,飞船前方的纳米刀仍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这个质量瘤与前四个明显不一样,前几个都在月壳与月幔的交界处,这次都到了月幔中,却还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不断变换的参数,我们已经深入地下六十多公里,温度、辐射、岩石的密度都显示为正常的绿色,只有重力加速度已经接近地球重力加速度的四分之一,比正常状态下多了近一半,显示为异常的红色。其实飞船在进入到地下三十公里处时,重力加速度就已经开始异常了,只是现在重力加速度增加得越来越快,但从岩石的密度看,飞船却还是没有接触到质量瘤,旁边的雷达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

不知道这次面对的是什么情况。我思索着,思绪却不由慢慢回到了两个月前。

“楼略、陈楚,情况你们很清楚了,这次的行动对公司来说,已经没有退路。”说这话的是公司的董事长,他满脸严肃,眼角的皱纹刀刻般矗立着,黑白夹杂的头发根根直竖。

我们是一家民营公司,探测和开发月球这种事,对于民营公司来说,确实是无比巨大的投入,而且在短期内看不到回报。如今,公司的整体财务状况已经犹如绷紧到极限的弓,投资人对于公司策略的质疑也是一浪高过一浪。这次我们的行动,以“利刃”号飞船探测月球质量瘤,就是希望“利刃”号能像它的名字一样锋利,帮助我们一举解开质量瘤的秘密。公司已经与全球最大的传媒集团签约,整个过程将通过电视与网络同步直播。如果探测行动成功,公司不但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直播收入,而且后续的探测行动都可能采取直播方式,这将是一笔可以持续的收益。更重要的是,这对于公司摇摇欲坠的声誉将是一个极大的拉升,不但可以平息投资人的质疑,甚至有可能使公司在资本市场上得到意外的收获。

“这次探测计划的代号:‘利刃’行动;探测飞船:‘利刃’号,人类最先进的探测飞船;总工程师:由基地的总经理楼略兼任,我们经验最丰富的总工程师;船长:陈楚,我们年轻一代船长中的佼佼者。”董事长的声音简短有力。

最后他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那样强硬。然后,他的口气软下来,带着些许无奈,期待的眼光逐个扫过我们,“这次行动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拜托各位了。”他的头微微低下来,根根直竖的头发似乎柔和了许多。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与董事长交流,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任命为“利刃”号的船长,这绝对是破格任用,不然我这种级别的船长,论资排辈恐怕还得等好多年。看着董事长由一个斗士瞬间蜕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股热血在我胸中涌动,“请董事长放心。”

“陈楚,现在与我们预计的情况完全不一致啊。”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说话的是李子木,我的老搭档,我们在一起合作多年,配合默契,平时也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这次行动我特地调他过来做我的副手。

“是的,超出了预期。基地对异常有合理的解释了吗?”

“基地还没有从理论上给出解释,不过楼总工让我们继续航行,不要犹豫。”

我叹了口气,现在只能选择继续航行下去了。我点了一下面前的屏幕,把电视直播界面切换出来。主持人正在播报,他英俊的脸上神采飞扬,声音快速而兴奋:“……现在还没有找到第五个质量瘤,但是重力加速度的增加已经明显加快,据我们与技术人员交流了解,这个质量瘤可能跟前面的四个不太一样。各位观众,我们一起来期待不一样的发现吧。”公司的状况不允许我们发现异常就停下来,出发前我们就这一点已经达成了共识,必须继续前进。而直播方却巴不得出现点儿异常,要知道,一波三折肯定比一成不变更能吸引观众。至于直播团队,他们在月球基地里根据我们传输的图像和信息做出解说,完全感觉不到我们现场的压力。

我是在儿子刚满月时就到了月球基地,现在过了两个多月,我还没能回去一次,当初心中的那股热血还在涌动。并且,作为“利刃”号船长,我的待遇是比以前高了很多,在月球上还会有不菲的补助和奖金,想想地球上的生活成本,还有将来儿子的花费,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再次按动屏幕,调出妻子发给我的相片,覆盖掉电视窗口:妻子抱着儿子,儿子胖乎乎的,稀疏的头发打着一个个蓬松的小卷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他们正对着我微笑。也许此刻他们正在家里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吧。我不禁笑了一下,一股暖流在胸中升腾,世界上总有事情值得你所有的付出。我把眼光从屏幕移开,转头对李子木说:“子木,继续前进。”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小时,重力加速度的数字还在不断地增加,到现在已经是到地球重力加速度的三分之二了。我们身体的重量把安全带绷得紧紧的,隐隐有些呼吸不舒畅。

居然还没有到达质量瘤的边缘,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质量瘤?我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不过我并不害怕,探测船虽然只是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前进,但它的动力很强劲,只要我们愿意,随时可以轻易摆脱这个质量瘤。

楼略三次来电与我们讨论,还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结论只能是继续前进。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命令航行速度降低一半。屏幕上的红字在急剧地变化着,变化的幅度越来越大,就像一条剧烈翻腾的蛇。

重力加速度还在不断增加,终于突破了地球的重力加速度,安全带勒得我隐隐作痛,我用双手撑开安全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座椅转向,航行速度降低一半,设立停止航行条件:地球重力加速度的一点二倍。”

座椅旋转过来了,船舱里一片呼气声,明显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是后背压在椅背上,就像我们平常躺着一样,这个姿势轻松多了,呼吸立刻顺畅起来。面前的屏幕也旋转过来了,红色的蛇一刻不停地翻滚着。

砰——我们的探测船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停住了。屏幕上自动出现了纳米刀的运行图像,那是纳米刀上的传感器传回的。纳米刀高速旋转着,周围的岩石就像豆腐碰到搅拌机一般,成了一团糊状。纳米刀旋转的速度在加快,轰鸣声也显高亢,只是前部像是顶到了什么,没有办法钻进去。可屏幕上纳米刀的运行参数依次出现,一片绿色,并没有异常,而雷达还是没有探测出任何异常,就和我们刚进入地底下时一样。

“陈楚,前面到底是什么?雷达都看不出来,而且这么硬……要不要停下来?”李子木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丝紧张。

“难道是钻石吗?不过就算是钻石,在纳米刀下,也跟豆腐没有两样,纳米刀可是比钻石还硬的东西。”我努力讲得有趣一些,但自己都觉得声音发紧。

“还没有到停的时候,百分之五十的马力。”

更加高亢的声音传过来,那是纳米刀转速增加的原因,探测船还是没有前进。

楼略出现在屏幕上,“陈楚,飞船看起来一切正常,动力也够。不要急,我们这边也在抓紧分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整五分钟,飞船没能前进哪怕一毫米。

“百分之八十的马力。”

纳米刀的轰鸣声变得高亢而尖利,中间夹杂着如同指甲刮过瓷片的声音,让人全身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纳米刀周围的温度在急速上升,但钻头还是没有一丝的前进,如同一只蚊子在叮鸡蛋一样。

“激光熔融射枪启用,一千五百摄氏度。”

屏幕上钻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红点,那里的温度在急剧升高,红点迅速地向着四周蔓延,周围的岩石纷纷被融化,钻头现在就像是在一锅粥里旋转的陀螺。但是在钻头的前方,还是一片漆黑,显示那里依旧坚固一片,并没有被融化。

时间再次过去了五分钟,仍然没有丝毫的进展。

楼略的指示再次传来:“你们的动力最高只能到百分之八十,不要到极限,要留有余地。现在转向,换一个地方看是否可以前进。”

前方纳米刀的转速降下来,后方的纳米刀开始轰鸣,探测船船尾变为船首,开始离开这个点,然后转向,等到后方完全脱离岩浆后,船尾的纳米刀就彻底停了下来。

可十五分钟后,我们又遇到了阻碍,同刚才一样,无法前进一步。算起来,这里离我们上一个点大概有二百五十米。

再一次转向,这次转向的半径大了许多,可半个小时后,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一次次地转向,但是,不管我们转向的半径多大,只要顺着重力加速度的方向走下去,最后都会碰到同样的事情。

世界上总有一堵墙会挡住你,墙那边是天使还是魔鬼?在第六次被阻拦下来后,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这离第一次尝试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

“陈楚,我们的六个点并不是在一个平面上的,它们只是看起来像是在一个球面上,这个球的半径是三公里。”李子木的计算结果出来了。

“好,来证实一下你们的猜测。在你们现有的六个点中,选最远的两个点,作球体内接近似正三棱锥的两个顶点,再计算剩余的两个顶点坐标,你们到那里去。”楼略很快就回复了我们。

七个小时后,李子木的猜测被证实了,以我们现有的八个点的坐标来看,这个我们无法逾越的面,确实是一个半径三公里的球体,重力加速度的方向也都指向了球心,我们就像一只蚂蚁在围着一块鹅卵石打转。

基地的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这个球体的密度居然达到每立方米一万多吨!

发动机关闭了,一切都安静下来。现在面临的情况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形状规则的球体,高密度,高强度,耐高温,这是怎样形成的物质?楼略、我、李子木,还有基地的技术人员在紧张地讨论着。

“看起来,可能情况与我们预计的完全不一样,前方挡路的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物质。我的看法是,恐怕得停止这次探测了。”楼略最后总结说。

“我赞同。”我和李子木一起说,随后转头看看彼此,一起笑了。

“你们真有默契。”楼略说。大家都笑了。

“不过事关重大,我得向董事长报告,你们等我的消息,接到我的通知后再返航。”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在等待中,妻子抱着儿子的照片再次出现在屏幕上,他们对我微笑着,我还以微笑。但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等到的不是返航命令,而是——“继续探测,动用中子刀。”楼略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董事长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公司的合约中,规定了必须探测那五个质量瘤,而且合约中也规定,必要时要动用中子刀。”

“就为这个?”我简直无法理解。

“是的,你知道如果动用中子刀,对于收视率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是直播方坚持的,他们不强求结果,但是要求至少要动用中子刀,否则他们会认为我们公司违背了合约。”

所谓的中子刀,其实也是一个钻头,但却是以中子材料构成钻头外面薄薄的一层,比纳米刀要小得多。使用时,用来代替纳米刀的前端。这是目前最锋利、最坚固的武器,它被制造出来时曾轰动了全世界,被认为是人类材料科学的里程碑。

不动用中子刀,公司就算违约,那处境就是难上加难了。但我们面临的,是完全没有一丝概念的陌生事物,这么贸然就……一丝不祥的感觉从我心底缓缓升起。前面进不去的那堵坚固界面,仿佛正在慢慢幻化成一具史前怪兽的铠甲,铠甲上的每一个花纹,都刻着对无知者的嘲笑。

“当然,董事长说,你们在第一线的人——就是飞船里的人,拥有做出最终决定的权力,他会尊重你们的决定。”

紧张的讨论开始了,不出所料,大多数人反对继续干下去。李子木一直没有说话,在最后一个声音沉默下来时,他开口了:“大家都分析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的优势在于飞船,这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坚固、最不可能被摧毁的飞船;我们的劣势在于,对面前的事物一无所知。我建议,由陈楚船长做出最后的决定,大家都无条件地服从。”说完,他率先举起了手。

剩余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都慢慢举起来了。

面对着一张张期待的脸——特别是李子木的脸,我觉得背上的汗水正一道道地流下,浸透了内衣,冷得我快要哆嗦起来了。我知道李子木害怕我做出决定,但他最后还是维护了我的权威。我体会到了董事长面对的压力,但同时,我心中的那团血液,却在慢慢蒸腾。董事长、妻子和儿子的脸一一出现在眼前,那个卷卷头发的婴儿正对着我微笑,我要让他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握紧拳头,嗓子因干涩而感到疼痛,“所有的已知,都是从一无所知开始。转向,速度每小时两公里,准备启用中子刀。”

探测船转向接近地面的一方,这样即使有问题,我们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地面。很快,前方的纳米刀在预计的位置碰到了障碍,钻头停下来,纳米刀前端收回到船舱,中子刀滑出去替换。整个船舱微微倾斜了一下,这是因为中子刀的质量太大,像跷跷板一样撬动了船舱。

在百分之五十动力的驱动下,中子刀缓缓地旋转起来,整个船舱都在颤抖。中子刀越转越快,很快就接近了原先停止的界面。

爆裂的火花在钻头前炸开,巨大的声音冲击波透过船体,尖利得如同野兽的嚎叫。中子刀前行了,船舱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但中子刀前进得很艰难,五分钟后,五十厘米长的中子刀才全部进入了界面,但是钻头后面的纳米刀部分却再也前进不了,前方的中子刀开始空转。这相当于我们只在这个半径三公里的球体上钻了一个小窝窝。如果我们要再前进的话,必须先后退探测船,把中子刀拉出来,然后再去钻出无数个小窝窝。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至少现在是不可能完成的。

我们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地方,每次结果都一样,只有中子刀才可以切入五十厘米。仿佛我们面前有一道门,我们摸到了门的把手,但是还不能打开。于是在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样本后,我们返航了,“利刃”号转由电脑系统自动驾驶。

电视中,主持人正在侃侃而谈:“这次行动,‘利刃’号展示了它无与伦比的性能,中子刀证明了它是世界上最锋利最坚固的刀,而我们的勇士则显示了他们的勇敢和智慧。现在他们开始返航了,让我们准备欢迎他们吧!”他那张英俊的脸,因为兴奋都显得有点儿扭曲了。

电视屏幕被关掉了,只留下几盏不甚明亮的灯。除了值班的人,其余的人已经休息了,大家都累坏了,高高低低的鼾声很快就此起彼伏,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心中总是有一份浅浅的不安。

我正迷迷糊糊时,飞船中隐约传来滋滋的一声响,声音不大,但是颇为尖利。我一下子睁开眼睛,转头看去,李子木也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李子木轻声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哪里的岩石掉下来了,就跟塌方一样,碰巧被我们的探测器检测到了。”我尽量轻描淡写一些。

好一会儿,没有再传来声音,我们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就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再次传来了一声哗啦声,比刚才的声音要更清晰,我们都听得很清楚。

屏幕自动亮了,各个探测器的状态显示出来,刚才传回异常声音的探测器显示为红色,跳动着,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这个探测器正好在一个中子刀钻探孔洞的附近,我和李子木对视一眼,看到彼此脸色都变了。我把这个探测器调到单独的屏幕上,刚要查看前面的图像,这时屏幕上电光一闪,哗啦哗啦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李子木惊叫起来:“电火花,怎么会有电火花?”

是的,地底下为什么会有电火花?没能等我们找到答案,又一簇电火花出现了,嗞嗞的声音让我们浑身发麻,犹如这道电流是从我们身上流过一样。

每个人都醒了,大家望向我。

我定定神,感觉自己手在发抖,嘴唇在哆嗦。我把手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疼痛让我镇定下来,“加速离开,速度提高到每小时四公里。”

屏幕上的电火花产生得越来越快,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密集,一串接着一串,一声接着一声,炸得我们头皮发麻。

“船长,离基地还有十公里。”一个船员高声报告。

“用最大的速度!”我命令道。

飞船前方的纳米刀疯狂地旋转了起来,这是接近百分之百的动力,整个飞船都震动起来,如同一辆快要散架的破车颠簸在乡间公路上。导航屏幕上代表飞船的蓝色亮点,在白色的线路上飞快地移动着,这种速度感让我们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楼略出现在屏幕上,“现在还不确定情况,保持目前的动力,先回来再说。必要的时候,可以抛弃中子刀。”

电火花已经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地从那个孔洞喷射出来,整个屏幕上充斥着爆开的烟花。

轰隆一声,虽然只是探测器传过来的声音,但似乎连着巨大的震动,飞船都像被震得停顿了一下,每个人的脸已经发白。从那个孔洞喷射出来的火花携带着巨大的能量,融化了周围的岩石。

一声接一声的轰隆声响起来,犹如悬挂在天顶的响雷。孔洞周围的岩石都已经融化,如涡流般旋转着,沸腾着。

在最后一声惊天般的轰隆声之后,那个探测器坏掉了,在屏幕上变成一个黑色的问号。世界安静下来,飞船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

只是安静,并不代表平静,而且就连安静也吝啬得只有一瞬。第二个、第三个探测器迸出的电火花照亮了大家的脸,都是一片紧绷绷的白。

时间一秒一秒地慢慢流动,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红色的线段。

“高能射线,高能射线!”惊叫声一片,幸好我们的飞船可以屏蔽高能射线。惊叫声停歇不久后,巨大的震动传来了,我们被抛离座位,又被安全带拉回来,胸部被勒得隐隐作痛。

变故一个接着一个。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船员的安全,我们需要赶快离开这里。飞船虽然坚固,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变故会怎样。

“丢弃中子刀!”我命令道。没有人反对。虽然中子刀的价值相当于公司资产的百分之二十,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但丢弃它可以减轻飞船的重量,使我们可以脱离得更快。同它一起丢下的,还有一个探测器——如果我们有机会回来的话,还可以重新找到中子刀。

基地的探测结果传过来了,发生了地震,震源就在刚才发出电火花的地方。

“‘利刃’号注意:保持最大的马力,从基地一号地点着陆。”楼略几乎是在嘶吼,“基地人员注意:除指挥部每个岗位留一个人外,其余人立即上‘地月’号飞船,飞船立刻出发,放下两艘子飞船,一艘到指挥部门前待命,一艘到基地一号地点接应‘利刃’号!”

“地月”号飞船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行星际飞船,可以承载月球基地上的所有人。楼略让大家都登上飞船,说明情况已经十分危急。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吼叫道。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已经传回科学院了,也许地底下的那个东西真的是个魔鬼。情况很危急,你们必须到飞船上去,那里比在月球地面安全,必要时可以飞回地球。”

一阵阵地震波传过来,也不知道是新的地震还是余震,“利刃”号起伏得如同台风中的小船,即使是纳米材料铸就的船身,也一阵阵战栗着,发出难听的吱吱嘎嘎声。每个人都面如土色,有个女孩子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还有几个人在喃喃地向菩萨祈祷,李子木吼叫着命令所有人都待在岗位上。

就在这个时候,“利刃”号终于冲出了地层。

在重见天日的一刹那,西边的阳光透过纳米舷窗照进了船舱,飞快地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利剑一般穿透了笼罩在船舱的黑暗,在舷窗的棱角处折射出七彩的光,绚烂夺目。我从来没有觉得阳光这么美丽过。

舱门打开,大家依序跳下去,我在最后,李子木排在我前面。我在跳下去之前,听见楼略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指挥部的所有人撤离,立即登上子飞船!”

地面已经面目全非,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到处尘土飞扬,因为月球上没有空气,尘土直直地飞上天空,再直直地落下来,掉落在我们身上,防护服薄弱的地方,身体被砸得隐隐疼痛,却听不见啪啪的声音。远处的山上,巨大的石头正在滑落,同样也没有一丝声音。

寂静的地狱……一边奔跑,我的心里一边冒出这个念头。

又是一阵巨大的震动传来,我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跑在我前面的李子木突然消失了,同时,我的防护服的耳塞里传来他的惊叫声。

“子木,怎么了?”我大吼道。

“我陷进裂缝里了!”

我面前就是一条大裂缝,一米多宽,我爬行着,趴到裂缝边看下去,一团漆黑,我伸出手去,裂缝中空空如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陈楚,你们不要管我,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话音刚停,又一波震动袭来,裂缝的另一边轰然坍塌,裂缝被填满了……

飞扬的尘土埋住了我半边身子,我费力地挣扎起来,再次呼叫李子木,已经听不到半点儿回答了。我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双膝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上。

跑在前面的两个队员折回来拉起我,我们跌跌撞撞地向着子飞船跑去。子飞船的动力系统已经开启,我们刚上飞船,舱门便立即关好,飞船启动了,先悬停到空中,然后开始加速飞行。因为时间紧迫,悬停的高度有些不够,将将掠过山峰。向下望去,山峰在飞船掠过的一瞬,轰然倒塌了,一时间飞沙走石。下面的地面犹如调皮孩子的脸,变幻莫测:一会儿出现一条条巨大的裂缝,地面被裂缝分割成一座座孤岛,一转眼裂缝又消失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个的陷坑,所有的东西都在向着这些陷坑滑落,就像让人绝望的旋涡,一转眼,这些旋涡又鼓出来变成小山包……山脉在崩塌,盆地在隆起,隆起后紧接着又崩塌了,月面在无情地展示它狰狞的一面。

我们的子飞船飞行了五分钟后,与“地月”号飞船开始进入自动对接程序,月球在慢慢远去,已经看不清地面的细节,只看到笼罩着它的漫天黄沙,它已经变成了一颗朦朦胧胧的黄色星球。

五分钟后,我们终于顺利地进入到了“地月”号飞船。楼略所在的那艘子飞船也已经对接上来。楼略脸色苍白,神情十分疲惫,眼睛布满了血丝,头发乱蓬蓬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俩相对无言。

好半天,他才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对于李子木的不幸,我们都很难过。”

我低下头,刚才的一幕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想起李子木在那条黑漆漆的裂缝里的绝望无助,眼泪慢慢地浸湿了我的眼眶。

楼略也低下头,告诉我科学家最新的推测:那个半径三公里的球体,可能是纳米材料,或者是介于纳米材料与中子材料之间,在这个球体之中,存在着一个黑洞,这个黑洞的质量接近于月球质量的六万分之一,这黑洞被强大的电磁场固定在球体的正中。至于这个球体和黑洞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也许是史前文明的遗物,也许是外星人所为,但必定是文明的产物。“利刃”号飞船的中子刀切入球体,正好破坏了球体内的电磁场,从而令黑洞脱离了控制,在重力作用下向月球中心方向飘移。如果这个推测正确,那么整个月球都会被吞噬!而按照最新的观测结果,月球的直径已经开始缩小了。

飞船以最大的功率加速着,过载死死地把我们压在座位上,做任何一个动作都很困难。太阳透过飞船的舷窗照过来,依然明亮耀眼,但我再也感受不到它的美丽了。飞船的屏幕上,月亮已经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圆盘,虽然肉眼感觉不到,但实际上它正在慢慢变小,按照计算,三十分钟后,它就将被全部吸入黑洞……这个几代人类奋斗了多年的地方,李子木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而现在,我们要永远地失去它了。

另一块屏幕上,出现了月球局部的放大图像,灰蒙蒙的月面正在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动,这是因为黑洞已经大量吞噬了月球中心的物质,整个月面不再能得到足够的支撑,月球正在不可避免地向着黑洞掉落。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那是什么?”

月球的表面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点,这个点飞快地向周围扩展,同时,别的地方也出现了很多暗红色的点,这些点也都在向外扩展,很快连成了一片,翻滚着,如同锅里煮开的红米粥。这是因为黑洞在吞噬月球时,放射出了大量的辐射,这些辐射携带的巨大能量融化了月球的物质。

飞船的警报系统开始鸣响,飞船外表开始自动加涂一层抗辐射的反射层,舷窗也被遮住了。而在另一块屏幕上,月球已被暗红色海洋覆盖,就像一个被剥了皮的西红柿——这个球的颜色还在不停地变换,由暗红而棕红,由棕红而大红,由大红而橙色,再在橙色中带一点点黄,最后变成了橙黄色。这边的屏幕上,则已经满是沸腾的熔岩,无数的气泡不停地升起,熔岩汹涌流动,如同刚出炉的钢水。

飞船还在加速,我的头晕沉沉的。屏幕上的月球,已经缩小了一大半,看起来只有乒乓球大小,颜色变得更加明亮,已经由橙黄变成金黄中夹杂着一丝丝白色,我毫不怀疑下一刻它就会像太阳一样发光。

但是转眼间,这个球体爆炸了,如同一团炽热的烟火一样四散而开!飞船的警报系统再次疯狂地响起。过了一会儿,巨大的震动传来,这是飞船上的粒子炮发射了,拦截着可能飞向飞船的碎片。粒子炮急促地发射着,一阵接着一阵。大家都脸色煞白,船舱里一片死寂。

与此同时,月球也在剧烈地爆炸着,在屏幕上形成一个个金黄的同心圆。它的体积在迅速减少。终于,在最后一次疯狂的爆炸后,屏幕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了……

月球的生命结束了。

飞船的粒子炮也紧跟着寂静下来,加速也明显降了下来,大家的身体感觉好了许多,但船舱里还是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显得心事重重。屏幕上原来月亮位置的黄色亮点,变成了一个蓝色亮点,幽幽地发着光——是那个黑洞,不过我们现在只能通过引力波才能观测到它。

飞船终于达到了逃逸速度,我们返航了。有人开始小声地说话,如同蜜蜂的嗡嗡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有一个声音喊了出来:“到底是谁做的这个愚蠢决定?现在月球没了,集团要破产了,我们都完蛋了!”大家转头看向楼略和我,目光中有同情、可怜、不屑,更多的则是愤怒。

这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我转头看看楼略,他也一样。我们的脸上,写着两个字:罪人。

我闭上眼睛,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庞。

迷茫时代

这次事故,除了让月球这个人类在地外经营多年的移民基地毁于一旦,对地球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强烈的辐射,引起了远东地区的森林大火,还差点摧毁了布置在地球上空用于遮挡太阳紫外线的天幕工程。至于对整个人类社会和生态的影响,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体现,也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消除和适应。

人类社会对我们的审判进行得很快。

法庭宣判董事长、楼略和我各获刑二十年,罪名是渎职和严重毁坏人类财物。这都在意料之中。我低着头,楼略和我一样表情沉重,只有董事长,头颅依然倔强地仰起,腰杆笔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根根直竖。

我们的律师最后对着欢呼的人群高声抗议:“你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这个黑洞的价值,对人类是远远超过月亮的!你们判他们重罪,总有一天会向他们认错;你们判他们重罪,也就是判人类探索精神以重罪!”

监狱的生活艰难而漫长,我每天抢着干最重最累的活,不是为了挣表现,只是这样可以劳累到一躺下就能在三分钟内入睡,并且一夜到亮,不会做梦。在不太劳累的日子,我常常梦到那天的情形,然后在如狂躁的青蛙一样的心跳中,气喘吁吁地惊醒,后面的时间就是睁大眼睛,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盯着看不见的天花板,任悔恨如夏天的野草般蔓延。

唯一能给我带来些许安慰的,是每月一次的家属探监时间,妻子会带着儿子来。

但就是这样的安慰,也很快被剥夺了。入狱三年后,妻子告诉我她要和别的男人重新组建家庭,她说这件事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就像清晨的露珠从百合花瓣上掉下来。我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就像秋天的风刮过萧瑟的树林。但我一点责备她的意思也没有,对她来说,守候我已经是一条不归路,我也不愿意她为我做出这种无谓的牺牲,她应该去寻求新的生活,何必为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而等待?

在我入狱九年时,儿子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他为我带给他的耻辱而来。这个长着茂密卷发的小男孩,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把唾沫吐在我脸上,然后愤怒地跑开。我的心冷得就像跌进南极的冰窟窿里。

如果不是楼略的安慰和开导,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些日子。

每一天对我来说只是例行公事。一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楼略兴冲冲地来找我。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最近科学家发现,向黑洞发射超过一定功率的脉冲波,通过控制脉冲波的频率和功率,就可以控制黑洞的辐射量。

“哦。”我看着天空中惨白的太阳,心不在焉地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和我们真的可能会有关系,”楼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才四十岁,振作起来吧。”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天早上,我们以前的辩护律师来了,他兴奋地说:“你们的案件,可以申请重新审理,甚至有可能获得提前释放。”

楼略的眼睛闪闪发光,而我却还是懵懵懂懂,“为什么?”

“因为最近的科学发现,黑洞辐射是可以控制的。那么对于人类来说,那个黑洞——对了,我们现在一般叫它‘黑月亮’——就不再是废物,而是一个庞大的能源储备。你们知道现在能源有多宝贵吗?而当年你们的罪名里面,有一条是严重毁坏人类财物,这一条就站不住脚了,因为它还在那里,只是换了一个存在形式,我们可以尝试去推翻它。就算不能推翻它,现在社会对你们的看法也宽容了很多,人类社会还是需要探索精神的。”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我要为自己洗刷罪行,而为儿子洗刷耻辱。 法院再次开庭,律师同时代理了董事长、楼略和我三个人。董事长看起来更苍老了,又黑又瘦,但是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头发同样根根直竖。我在旁听的人群中看见了妻子——不过现在应该叫前妻了。我看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地盯着我们,但是我没有看见儿子。

律师的辩护很精彩,经过休庭合议后,法官宣布,虽然以现在的结果,推翻当年的判决有些牵强,但当年的判决,受整个社会舆论的影响太大,影响了司法公正,导致判决过于主观,量刑过重。最后法官宣布我们改判为十年徒刑,这样算来,服刑期已满,应予以当庭释放。

旁听席发出一阵欢呼。前妻冲上来和我拥抱,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听见她压抑的、委屈的哭声,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董事长过来与我和楼略相见,他清瘦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我们彼此寒暄和祝贺。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儿子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认为不管这次的判决结果怎样,都不能抵消当年我犯的错,也不能抵消我带给他的伤害,他不会见我。

我刚刚浮起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我去了李子木的家,李子木的弟弟接待了我,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是因为过于伤心而去世的。他对我说:“父亲太爱我哥了。”我对着墙上的遗像点上一炷香。在缭绕的烟雾中,他弟弟对我说:“我爸爸在临终前已经原谅了你,他让我也不要怪你,他说你当初带上我哥,也是一片好心。”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保证父亲确实没有怪你,我哥也没有怪你,他们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他们太像了。”

从李子木家回来,我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么过着。

监狱十年,我和社会完全脱了节,对于新鲜事物,我学不来,也没有心思去学,唯一学会的就是喝酒,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对最新的新闻也没有兴趣,比如这两天,媒体都在大篇幅地报道火星上的基地遭到了陨石雨的袭击,基地被完全摧毁,损失惨重。我想起了当初在月球上看到的那些巨大的陨石坑,但是火星基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过了一些天,媒体开始报道小行星对地球的威胁,这种威胁比我们以前估计的要大得多,我们没有足够的预警手段,也缺乏有效击毁小行星的武器。要砸就砸吧,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巴不得它砸到我头上呢……对了,一定不能落到儿子头上。一想到儿子,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刺痛,也只有想到儿子,我的眼睛才能暂时从酒杯上离开。

一个清晨,楼略来找我,我举起一杯红酒,晨曦透过酒杯,在酒杯的正中央折射出一道琴弦一样的光亮。楼略只说了三个字:“跟我走。”我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抗拒。

楼略开了八个小时的车,下车时,我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楼略拉着我,向着人山人海走去。那是一道大堤,轰鸣声更响了,而下方宽阔的江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楼略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我们赶上了。”

远方的天际,出现一条白线,那白线渐渐地向着我们移动,也慢慢地清晰起来,可以看到那是一道白色浪花组成的水墙。我明白了,楼略是带我来看钱塘江大潮。这条水墙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上面跳跃的每一朵浪花。

在震耳的轰鸣声中,我问楼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潮?”

楼略一笑,“先别说话,看吧。以后可以看到这样的大潮的日子,不多了。”

大潮就在眼前了,这道水墙立起来有三四米高,上面的浪花,以磅礴的姿态,向我们席卷而来,无可阻挡。刹那间,我觉得心里似乎有根琴弦拨动了一下。大潮冲上大堤,我和楼略没有闪躲,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大潮渐渐远去,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我们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我好久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过了。

我知道楼略开车拉我到这里来,绝不仅仅是看潮这么简单。果然,在再也看不到大潮踪影的时候,楼略说明了他的来意,他要我加入他所在的公司,而这个公司与黑月亮有关。

我良久没说话,然后我问他:“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董事长也是这个意思。”

“董事长?”

“你还不知道吧,董事长已经东山再起了。”

原来上次公司破产使董事长元气大伤,但他还是剩了百分之十左右的资产,这些资产是一些与公司完全无关的产业。现在围绕黑月亮的开发,全世界联合组成了一个新的开发公司,而董事长也把自己的全部资产变现后投入到了新公司里面,成了其中的一个小股东。

“有些人是打不垮的。”楼略意味深长地说,我听出了里面责备的味道。

“我为什么非得去他的新公司?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我慢慢地说。

“你嘴硬而已,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吗?”楼略说,“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去他的新公司,当初在月球上,‘利刃’号飞船的探测,是他要我负责的,而‘利刃’号的船长,是我推荐你的,所以我们不能任由你沉沦。”

我久久没有说话。

楼略说:“过这样没有灵魂的日子,你儿子能看得起你吗?会原谅你吗?”

我迥然一惊,心中那永冻的冰窟开始融化。

“陈楚,如果我们刚才看到的大潮就是你的仇人,你要怎么对付他?”

我思索良久,说道:“要么挡住它,要么被它淹没。”

“是的,这个黑月亮自我们始,而它也已经改变了我们一生的轨迹。悔恨是没有用的,向它宣战吧!要么,我们驾驭它;要么,就让它吞噬我们吧!”

楼略最后说:“陈楚,你的迷茫时代应该结束了。现在是向黑月亮复仇、向人类和你的亲人救赎的时候了。我们这一生,注定与它纠缠在一起了。”

清道夫计划

我没有再回我那间堆满了酒瓶的公寓,而是直接跟着楼略去了新公司。

很多事情我们得从头学起,我们两个在公司里只是普通的工人。我们先要接受培训,培训的内容既包括工作技能,也包括黑洞的知识。这十年来,关于这个黑洞的研究一直在持续,黑洞的理论在不断地被发现、被证实、被推翻、被完善。但物理学家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黑洞很特殊,它极有可能是另一个文明精心设计的,所有的理论并不能完全被证实或证伪。最近的一个重大发现,就是除了可以控制黑洞辐射量外,通过发射脉冲波的编码,还可以控制黑洞辐射的方向,做到使黑洞朝单一方向辐射。

伴随着这个发现的,是一个关于黑月亮的新设想。

人们最初的想法,黑月亮只是作为一个能源来源,但是自从火星基地被陨石雨破坏殆尽后,人们意识到,人类被小行星毁灭的概率竟然是如此之高。于是,科学家们开始设想利用黑月亮的辐射推动,将它送入小行星的轨道,然后利用它将小行星全部清除!这个设想在实验室里已经模拟成功了。

“清道夫计划”是这个设想的名称。这是地球联合政府最后的决定,而我们公司,是施行者。

这一天,当我在固定的时间点醒来时,太阳正好从侧后方照进飞船,看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走到舷窗前,从那个熟悉的角度,一眼就找到了地球,那颗水蓝色的星球,那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感觉到依恋的星球。

我是在三年前来到飞船上的,那时黑月亮刚刚开始加速,而今天则是黑月亮脱离地球飞向小行星带的时间。这距离联合政府制订“清道夫计划”的决定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年。

在前三年的准备时间里,公司发射了一批环绕黑月亮的卫星,其中四颗用来向黑月亮发射脉冲波。还发射了三艘飞船,都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巨大行星际飞船。我乘坐的这一艘,主要用来控制黑月亮,我们称它为“控制母船”;另外两艘则用于科研活动。另外还发射了一面巨大的太阳帆,用来收集能源,呈一头粗一头稍细的圆筒状,粗的那头朝向黑月亮,并与黑月亮的辐射方向一致,在辐射从其中通过时,控制其中的磁场偏转并捕获部分辐射,然后把辐射转化为电能,少量用于供应卫星和飞船,大部分则传回地球。

当我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强迫自己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从脑海中剔除。屏幕上的黑月亮还在加速,它产生的少部分辐射会闯入地球的磁场,在它加速的这三年里,全世界的人都看见过绚丽的极光,而这些极光,未来的三天里将会全部消失,随着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壮观的钱塘江大潮。

屏幕上黑月亮运行的轨道已经明显不同于以前,它更接近于一条直线,在与上次轨道顶点平行的位置,它继续向前,义无反顾地飞出去了。

清道夫的历程开始了。

我忍不住再次走到舷窗前,那颗水蓝色的星球因为角度的关系,肉眼已经看不见了,我不由得一阵失落。三年前,我踏上飞船之后,就没有再回过地球。我把所有的薪水——除了一些必要的花销和买社保的钱——都给了前妻,她现在有三个孩子,我让她把这些钱花在孩子们身上。

别了,水蓝色的地球;别了,我所依恋的人们;别了,儿子。

在离开地球之前,黑月亮的加速是必须控制的,现在远离了地球的引力,它开始全力加速了。太阳帆在它后面完全张开了,如同柔弱少女的长裙在茫茫的黑暗太空中飘曳。在它后面,是上万公里的粒子辐射带,黑月亮以最柔弱的方式坚定地前进着。

在飞行了三十天后,我们航行到了接近火星轨道的区域,在这里,我们将要遇到“爱神”——一颗掠地小行星。“清道夫行动”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除它。当初公布这个计划时,在社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反对。人们不愿意一颗以“爱神”命名的星星被毁灭,直到多场的辩论会后,人们才接受了事实,虽然它是以“爱神”命名,但对地球来说更大的是威胁,于是有人建议,那么就叫它“死神”吧,爱与死,本来就只是在一念之间。

当我们的探测器近距离地把“爱神”的全貌传回来时,它离我们还有八千公里。那是一个高跟鞋状的大石块,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它就会从后面追上我们。

太阳帆自动分离成几截,调整角度后折叠起来,然后再在太空车的带动下远离,以避开“爱神”的路线。黑月亮完成了最后的轨道调整,卫星停止发射脉冲波,黑月亮的辐射慢慢减弱下来,它暂时停止了加速,只是凭借惯性向前滑行。

当“爱神”从我们的飞船旁掠过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上面的环形山和沟槽,那两座以《红楼梦》的悲剧主角命名的环形山静静地矗立着。我看着屏幕上的“爱神”,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股悲哀,“爱神”就如我们当年一样,懵懵懂懂,不知道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着它。

“爱神”生命的倒计时开始了。

黑月亮的轨道调整得十分精确,“爱神”剩下的路程就是直直地冲着它而去。在掠过我们飞船不久后,“爱神”前部开始分裂成几个大石块,那是因为黑月亮作用在“爱神”不同部分的巨大的潮汐力差异撕裂并拉长了它。“爱神”的中部也接着分裂了,然后蔓延到后部,“爱神”变成了一条石块的洪流。分裂还在继续,大石块分裂成更小的石块,更小的石块分裂成了石子,而“爱神”的前部,已经破碎成了尘埃。

“天啊,多像一把投枪!”有人低低地惊呼。

此时,“爱神”已经跨越数十公里,前尖后粗,阳光照透了枪尖部分的尘埃,给它镀上了一层金黄,这层金黄越来越亮,并且向着后部蔓延,最后整颗“爱神”都呈现了绚丽的金黄色。这把巨大的投枪横过整个天际,在黑暗星空群星的映衬下,以一种刚猛至极的姿态,没有一丝犹豫,向着那个看起来虚空,实际无所不包、强大无匹的终点刺去。

强光毫无征兆地爆发了,那是“爱神”的枪尖终于刺入了黑月亮。太阳在瞬间黯然失色,星空更加黑暗,“爱神”通体晶莹高亮,如同用来自天堂的光照耀下的钻石铸就,这是它最后的灿烂。

只是一瞬间,强光就熄灭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飞船的舷窗重新开启,阳光照射进来,照亮了每一张震惊的脸庞,星空依旧黑暗,群星缀在天幕之上,太阳帆在黑月亮后面依次拼接打开,依然婀娜如同少女的长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楼略给我打来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太壮丽了,真希望有一天也像这样离去。”

一年以后,黑月亮航行到了小行星轨道的内侧,调整轨道与小行星的轨道保持微小的异步。“清道夫征程”正式开始了。一颗颗小行星接连被黑月亮的引力俘获,在绕着黑月亮的旋转中不断被撕碎,形成了无数个尘埃云组成的旋涡,在旋涡的中心,一串接一串的炫目亮光闪起又熄灭,一颗颗小行星就这样被无尽的黑暗星空吞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和楼略的工作是每天驾驶单人飞船,携带着观测设备,在远离黑月亮的外围进行监视。在我们渐渐习惯了这种工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黑月亮航行到一个小行星密集的区域,像往常一样,我看着无数的旋涡在漆黑的太空中亮起又瞬间消失,这种璀璨的死亡前的亮光已经不能引起我的震撼。

这时,小飞船的警报系统突然响起,一颗小行星因为隐藏在一片尘埃云的背后,没有被我们的卫星系统准确地识别到,现在正处于黑月亮的引力边缘。按照控制母船上的超级计算机的计算,黑月亮已经不能俘获它,而在黑月亮的引力干扰下,它将飞向太阳系内侧,且极有可能会飞向地球,概率达到了三十万分之一。更重要的是,这颗小行星的质量,大到足够对地球造成威胁。

楼略的设想方案很快就出来了,“我现在离这颗小行星最近,如果用飞船去推动这颗小行星,是否可以把它推回到黑月亮的引力范围内?”计算结果很快出来,这个方案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我们的小飞船从来都只是用来观测,并没有设计推动小行星的功能。

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可能用黑月亮的辐射去烧毁这颗小行星,因为改变黑月亮的轨道会造成更多的不可预知的后果。但时机稍纵即逝,只见楼略的飞船飞向了那颗小行星。

我看着屏幕上飞船离去的轨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犹如看着一个壮士决绝离去的背影。

楼略的飞船靠近了小行星,他调整了速度和方向,与小行星保持同步,再从远离黑月亮的一边缓慢地靠上去。在楼略传回来的数据中,明显感觉到了飞船的震动——那是飞船强行靠上了小行星,这震动像一柄大锤击打在了我的心里。

楼略的飞船的震动在短暂停顿之后,开始从小到大,一波接一波地传来,那是他的飞船在逐渐增大功率,努力地去推动小行星。小行星的轨道慢慢开始改变,但是还不够。超级计算机按照实时数据不停地计算着结果,依照最新的计算,楼略用上了全部的功率,飞船震动得更加疯狂,随着这一波波的震动,我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十多分钟后,小行星的轨道侦测到很明显的变动,它已经进入到黑月亮的引力范围,不可能逃脱了。从控制母船和各个小飞船中传出了一阵欢呼声。

与此同时,楼略飞船的震动消失了,他可以回来了。

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楼略的飞船的动力系统和控制系统出现了问题,极有可能在刚才推动小行星的过程中造成了无法修复的损害,他已经不能打开飞船逃生了,飞船不可避免地将随着小行星向着黑月亮坠落。

楼略开始和我们一一道别,他的声音安静而镇定,我想起了我们互相取暖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他那些抚慰人心的诉说。

但是,我只能眼睁睁地失去他了。两颗泪珠悬浮在我太空服的面罩中,折射着奇异的苦涩的光芒。

楼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陈楚,不要难过,我很欣慰,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永别了。”

在最后的时间里,我没有办法分清楼略的飞船和小行星,它们已经破碎混合成了一片尘埃,围绕着黑月亮旋转,逐渐旋转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在一阵亮光中,这朵莲花晶莹剔透地盛开了。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圣洁的花。

尾 声

六十五岁那年,我退休了。本来在六十岁时,我就可以退休,可我又坚持了五年。我既期待,但又害怕回到地球。其实我本来还可以继续服务,但是太空需要更多年轻的血液。

飞船先把我接到了木卫四的基地中,我将从那里飞回地球。

我见到了木卫四的基地负责人,他很年轻,大概三十多岁,跟我儿子的年龄差不多。见面的时候,他主动伸出手来,“您好,前辈。”

他带我去参观基地。基地才刚刚起步,规模很小,设施也不完备,还很不方便。基地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群很快乐的年轻人,他们都称呼我为“前辈”。我听出了他们语气中的真诚,这让我感动。

我了解到,这个基地的设立不是为了移民,而是因为新发明的一种纳米材料,这种纳米材料拥有接近中子材料的强度。该基地的任务是建造一个巨大的使用这种材料制成的中空的梭子状外壳,将来黑月亮将会被电磁场固定在这个外壳的中心。从此,当黑月亮在小行星带中穿行时,小行星不会再落入到黑月亮中,而会在外壳中堆叠起来。当小行星带被清理完毕后,人类就可以得到一颗新的可以移民的行星!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把木星外侧的小质量卫星全都清理掉,而这颗新的行星最终会泊入到现在小行星带的轨道。至于为什么要将外壳设计成梭子状,主要是为了便于最后把它连同黑月亮从新行星的中心取出来。

基地负责人给我介绍这些的时候,热情洋溢而自信,他最后对我说:“前辈,感谢你们,你们是先驱。”

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们的飞船降落在地球后,飞船基地外,有大片的欢迎人群,在他们身后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字体醒目地写着:“欢迎黑月亮驾驭者陈楚先生返回地球!”

我抬起头,努力分辨黑月亮可能在的方向。是的,我回家了。李子木、楼略,我们回家了。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人群的前面,有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那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熟悉的五官,和我相似的身材,特别是他头上浓密的卷发。眼泪慢慢涌上我的眼眶,那个男人快步走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住我,“爸爸,我爱你。”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用再抬头望天,我也知道那颗冰冷的黑洞正旋转着飞速离我远去,在它身后,带起了滔天的潮汐,潮汐上漂浮着雪白的浪花。

我在儿子生活的那个城市的郊区买了一间小房子,安居下来。这也是儿子的意见,这样他可以时时来看我。房子前有一个小院子,旁边有一条小溪,我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在小溪边种上了鲜花。多年太空漂泊的生涯彻底结束,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快就适应了地球上的生活。

儿子把孙子送回来过暑假了,于是,我的身边多了一个时时刻刻雀跃着的孩子。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七岁,有着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就像他爸爸小时候一样。我喜欢在他熟睡的时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带有明显家族特征的卷发。

夜幕降临了,满天的星星在天空中闪耀,我和孙子坐在溪边。

“爷爷,黑月亮在哪个方向呢?”

我努力地辨认了一阵,然后指给他看。

“爷爷,你说这个黑月亮是可以分割的吗?”

我愣了一下,不由问道:“分割黑月亮,为什么?”

“我要把黑月亮分割成两个,不,三个,四个,五个。一个黑月亮继续用来给我们发电,另外的黑月亮可以作为宇宙飞船的动力。”

我愣了半晌,问道:“谁告诉你这么多的?”

“爸爸给我讲的啊,他还告诉我,是你把黑月亮移过去的,你好棒,爷爷。”

孙子抬头望着我,“爷爷,爸爸说你曾经离黑月亮只有这么近,是吗?”

他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长短,然后觉得可能太长了,又缩短一些,还是觉得太长了,又用手比划出大概三十厘米的距离,最后干脆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厘米的距离。

“爸爸说,你会给我讲黑月亮的故事的,是吗?”孙子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一股暖流再次从我的心中缓缓升起。

孙子到底没有等到听黑月亮的故事就睡着了,他白天玩得太累。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发出细细的鼾声。我抚摸着他卷卷的头发,没有把他抱到屋子里去,我还在等着一件事。我在等着月亮的升起,一个新的月亮,人造的新月亮,我的儿子是它的设计者之一。

九点十分,月亮在天空中准时出现了,几只停靠在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吓,鸣叫着飞起来。我凝视着新月亮,它如同我年幼时一样的皎洁明亮,我慢慢地回想起那些关于月亮的往事,那些关于月亮的故人……

天空中飘荡着几朵洁白的云,月亮开始在云间穿行。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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