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时间:古色今香
2015-09-10周仰李威娜
周仰 李威娜
编者按:
“拍摄手札”栏目从设立至今,已有一年。在2014年,我们与读者分享了8位国内外青年摄影师的拍摄项目,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拍摄初衷、心路历程……今年,我们将目光锁定在国内青年摄影师身上,推介那些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短期项目,在分享优质影像的同时,也希望根据他们的亲身讲述,能够为其他青年摄影师提供一些灵感启发。
周仰和李威娜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聆听上官秋清唱昆曲《寻梦》时,被吸引走入昆曲的世界,并产生好奇——如今这门古老的艺术正在以怎样的方式融入纷繁躁动的日常生活?
上官写道:只要笛子吹响,檀板轻敲,曲人启喉开声之际,无论身处何地,多嘈杂的环境,昆曲都能奇妙地将人们带入到园林景致之中,让人体会到那一份渐已遗失的风雅……实际上欣赏昆曲这样古朴优美的艺术并不需要太深入的了解,或者说了解,其实是一步一步次第达成的。刚开始是随着委婉的唱腔,然后会留意到精美的唱词,听者自然被引领进入曲中梦境。
传统与现代同时叠加在年轻的昆曲人上官秋清身上。她非职业曲人,八年前开始随前辈艺术家研习昆曲曲唱艺术。镜头下的她,气息舒缓地矗立在苏州园林景致中,和着笛声启喉,开扇,让人驻足停留,感受这高速运转时代中难得气定神闲的片刻。
《昆曲时间:古色今香三人音·影作品》由年轻摄影师周仰、李威娜和年轻昆曲人上官秋清三人合作完成,并以摄影展和清唱会两部分呈现。被曲声吸引,周仰与李威娜在上官的昆曲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切换,尝试用影像表达昆曲的美好声音及唱词给当下年轻人带来的印象与感受。创作经历了一个从具象到抽象的有趣过程。三人在生活中熟悉的朋友关系,也让作品除了个有性展现,也带着彼此交融互即互入的意味,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蕴藉所在。
周仰手记:
拍摄这些照片可以说偶然,又或者是一种必然。
在此之前,我只是在聚会上听过上官唱曲,正如她说的 “一耳之缘”。只是欣赏,未曾有幸深入了解。今年夏天,我应邀为即将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摄影系列展拍摄一组照片。我立刻想到上官,并找到同样是摄影师的朋友李威娜一起合作。
给上官打通电话的那一刻,我感觉拍摄她与昆曲的念头似乎一直就在潜意识里。
昆曲是上官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种“专业”。在我们惯常的“专业/业余”二元论的世界中,不是专业演员,那就是业余票友。这是大多数人的理解,而上官是“第三种可能”。她与昆曲的关系,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跟着她,我去看过一些舞台上表演的昆曲,扮相身段确实美——不可触及的美,而只有在那些朋友小聚的场合听上官即兴的唱,才能感觉到这种美与我的生活有关,是可触及的。
这是一次短暂但密集的创作,从起心动念到最终完成,只有两个月。我和威娜都是纪实摄影师,因此一开始,我们依然采取了传统的“跟拍”方式:跟随上官练习身段,去老师薛正康先生家中观察他们之间的传承……然而,写实终究不可避免地琐碎,或者说,“不够美”。于是,两人纷纷换了方向。在高楼环绕的上海延中绿地、在四行仓库里的复古空间、在苏州的园子和竹林,上官随心唱起某支曲子,而我在声音中,按下快门。
很多事情做起来才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简单,从最初一转念,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展览,这次算是真正地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展览前的周末,我打印出20张小样,把小样排在木头大桌子上挑选,这真是一件颇具神秘仪式感的事。在英国读书时,老师评片时常常说“It works / It doesn't work”(可直译为“到位了/没到位”)这简单的话背后包含了太多无法言喻的直觉。拿起一张,仔细端详,又放下。哪张能够展出,哪张压箱底,似乎在这一瞥一看之间就完成了。之后还经历了几次查看、测量场地,展览呈现方式的讨论,最后我甚至还客串了海报设计师,兼与图书馆方面的沟通联络员,展览启幕前的某些忙乱时刻甚至让我比操作硕士毕业展更迷茫。
三个人合作是一个特别的过程,因为镜头两边的人不再是简单的主体和客体关系,为一个主题而聚却也有聊开聊远的时刻,分享生活经历,分享各自忧虑的事和各自难被理解的烦恼,这恐怕也是拍摄过程中最难为外人道的美妙。
李威娜手记:
在朋友家小聚时,听到上官的一折昆曲清唱,短短几分钟,已将大家带入到另一个虚幻世界。
初听昆曲时,油然而生的喜爱之情夹杂着对唱词的不熟悉与好奇。它们为这门中国传统艺术增添神秘感的同时,也使听者关注昆曲人声音的韵味与魅力。这个拍摄项目的角度是观察与体味昆曲如何融入上官的日常生活。随着了解的深入,拍摄过程也由最初的纪录,转化为写意表达。以上官的一折昆曲《寻梦》为创作灵感,同时受到中国传统水墨画法的影响,融入山水之灵气,将影像作为我描绘初识昆曲之感受的笔刷,使自然环境与当下曲人融为一体,在现实与幻梦中切换。
拍摄前,我和周仰对上官练曲的过程并不了解,就一起去听她聊昆曲,看她练习身段与唱曲。周仰与我之前的拍摄风格偏于纪实,因此最开始只是真实记录上官的生活。但几次拍摄后,我对自己的照片并不满意,有朋友看后评论说“杂志片的味道很浓”,这意味着我还是将自己框在圈里无法走出惯有的拍摄套路。因此,我和周仰计划,最后拍一次,完全改变风格。
苏州是我们留到最后的拍摄地。在艺圃选景时,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一个长满芭蕉树的小庭院,上官和她的笛子老师就坐在芭蕉叶下的石头上,笛曲同鸣。一曲过后,笛子老师先离开。我们来到庭院前的厅堂,当时厅堂里很黑,眼前上官的剪影与背景的芭蕉叶相融。上官即兴地边走边唱,很短暂的十几分钟,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在那一刻,我才知道“曲可醉人”的感觉。虽然仍然听不懂曲词,但我相信自己在那时与昆曲是相通的。我干脆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放在一旁录像,好像图片已经无法记录和表达当时那份感动,只是痴痴地听着。后来缓过神,才恍恍惚惚地拍了一些。这段拍摄是我整个创作中的高潮,现在闭上眼,那种感觉还是可以看到、听到、感受到。
这次拍摄前已经有了叠加照片的想法,现场尝试了各种让画面虚焦而有动感的方式,拍摄的场景也比较有针对性。我最喜欢的一张,是在艺圃的厅堂里,上官边唱边往外踱步的图片,与水中荷叶的叠加,好像用水墨绘出我当时对昆曲的感受。很多中国传统艺术都有相通之处,而那一刻的交集点是昆曲与水墨。
你们曾说,上官一启喉,周围环境会赫然安静下来,让人屏息凝神。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周仰: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就是当她开唱的时候,就感觉周围嘈杂的声音都变弱了,不见了。然后感觉自己安静了,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做太大的举动,生怕打扰到这种宁静。
李威娜:就是那种一切都静止了,心无杂念,只想安静听曲的感觉。
在拍摄之前做了哪些准备?
周仰:没做什么特别准备,我认识上官三年,第一次见面就是跟着她去苏州看昆曲表演。经常听她唱曲,跟着她去看表演,所以我也能听懂一些常见的曲子。这次拍摄并不打算做一个简单的纪实项目,希望记录自己听到唱曲声的直觉反应。
李威娜:决定拍摄时对昆曲了解并不多。在拍摄前与上官详聊过一次,听她讲她与昆曲的缘分。之后我看了一些关于昆曲的介绍,找了一些曲来听。一直以来,我的拍摄习惯是事前不做过多计划,期待现场的感受与灵感会引导我在某一刻按动快门。唯一一次稍有准备,是最后一次拍摄,因为决定使用图片叠加与虚焦的方式来呈现作品,所以对大场景与细节景物的搭配和拍摄方法事先进行计划。
为什么选择这些意象来表达昆曲?
周仰:我大多选的还是比较古典的意象,如芭蕉、园林等。想要表现昆曲的美,还是绕不开古典的形象,这些形象在当下可以说是一个梦,但是我的最后一张照片选的是一个古朴的屋顶后面露出一个高楼,我想表达:梦醒了,我们还是要继续生活。
觉得昆曲最打动你的地方在哪?
周仰:我觉得最美的是清唱,或者顶多配一支笛子,简单而安静。其实我对舞台上的昆曲不是很有感觉,虽然那些可能是名角,但是配器稍微有点闹。
李威娜:对于我来说,昆曲最吸引我的地方并非它或华丽或淡雅的服饰,而是听者在现场感受到的昆曲声音的魅力,那种可以让人屏息、感受到自然与人融合的力量是最美的。
拍摄用了多久?在这期间,你对昆曲的感受有变化吗?
周仰:拍了接近两个月,慢慢觉得昆曲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的欣赏门槛。以前我一直觉得一般人很难去理解这种古典艺术,现在意识到并不需要特别深入地了解它,能从唱曲中感受到一些东西,就足够了,并不需要盯着词看,力求每个字都理解。有些东西就算不理解也还是可以欣赏,跟影像一样。
李威娜:我也拍了两个多月。拍摄初期,对昆曲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拍摄方法也是纪录写实的,但当时昆曲对我来说一直距离很远,随着拍摄慢慢深入,到后来在苏州听上官唱曲,具体的概念在我心中更加模糊,反而对昆曲的感受更近了一步,因此当时拍摄也采用了虚焦的方式。那次的拍摄是一个突破口,虽然仍然不懂昆曲,但我可以从心底感受到它。
像上官一样,专注去学昆曲的年轻人多吗?
周仰:像上官那样能拜到薛正康老先生(俞振飞入室弟子)这样的名家为师应该说很少,不过也有一些自己学习的曲友。欣赏昆曲并不需要亲身去唱,或许自己唱得不好反而影响了欣赏。
李威娜:身边对昆曲感兴趣的年轻人是有的,但都停留在喜欢听昆曲的状态,我自己也是如此。一方面昆曲对个人声音的要求很高,并非有兴趣就可以学,另一方面,听到上官讲起几年来学习昆曲的过程,感觉如果要开始学习昆曲,一定要有决心一辈子与昆曲为友。
对这个项目的完成度满意吗?有哪些地方和大家分享的?
周仰:完成度还算满意,也算是突破了自己平时的拍摄风格。最后想分享的是关于创作成本。这次创作的投入,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计——当然,这还只是说胶片冲扫、输出装裱和车马餐食等成本。在最后核算成本时,上官说应该加入人工成本。这一点我们平时都不会想到或者说不太好意思把自己的投入计入成本,另外,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也真是无从算起。我还开玩笑说,这些身心投入是无价的。然而,无价(priceless)不等于无价(value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