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诗篇
2015-09-10
韩良忆台湾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欧洲,逛市集》。
我坐在书桌前,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双手轻轻地放在键盘上,准备随时敲下按键,要么订正错字,要不删减、增添一两个字,好让文句更通顺、语气更流畅。我的视线停留在同一段落上好久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整段删掉。眼睛干干的,还有点酸,于是转过头往落地窗外瞧去,─静巷中多了好些走动的人影,一个个的影子被斜阳拉得好长。视线又飘回屏幕右下方,哎呀,已过了五点半。也罢,反正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决心,索性储存文档,关机,随即起身,离开书房,走进厨房。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一天的傍晚,我都会在厨房里待上好一会儿。这是一天当中我特别珍惜的时光,它像一个分号,分开白天和夜晚、工作与休息、躁动和沈静;又像一座桥梁,让我不必以决绝的姿势,从白日纵身跃入黑夜,而是慢慢地走上桥,缓步行去。
在这通常不超过一个钟头的时间里,厨房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我有时会放一张CD,与音符为伴,有时什么音乐也不听,低着头,在料理台前洗洗切切,在炉上烹煮菜肴。
我专心烧菜,白天的各种纷扰烦忧、脑中各种纠结的念头逐渐远去,我进入近乎放空的状态,只关心一件事:如何料理手边这块肉、这条鱼或这把菜,好将腥臊或青涩的生鲜食材,化为五味兼具的适口熟食。我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这一步骤没做完,我不会去想下一步,专注于眼下的活儿。
在秋天刚来的这一天傍晚,我从书桌走向厨房,打开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流着,好洗去绿竹笋壳上残存的泥土。今早在菜场旁边的小公园,跟挑着扁担的阿婆买来这一大袋竹笋,其中一只要用清爽的柴鱼高汤煮成今晚的汤品,另外三只我打算连壳煮熟,如此明天就有凉笋可食。秋意渐浓,再过不久绿竹笋就要下市,我得把握这最后的“食”光,好好品尝这清甜的好滋味。
这些年来,越来越注意食物和季节的关系,不论上传统菜场或到标榜“有机”的店家,都尽量购买当令农产。当令盛产的蔬果和渔获质量好,价格也较合理,我何苦当冤大头,去买那些因量少稀罕故而高价的货色?何况,违反季节生长的农产品,我怀疑可能下了较多的农药、化肥、除草剂和生长激素等有害人体和土地的物质,一来不环保,二来我也不想把太多化学玩意吃进肚子里。
于是,春天我炒韭菜花,为思念家乡味的丈夫煮白芦笋佐洋火腿;偶尔兴致来了,多花点工夫做一锅普罗旺斯炖菜,将春天的颜色烩于一锅。炎夏三伏天,我把凉面、下饭的糯米椒炒臭豆腐或豆干端上餐桌,当然也少不了多吃点苦瓜、冬瓜、黄瓜……夏日食瓜,清爽可口又养生。
苦夏总算过去,短暂却美好的秋天终于来了。微凉的周末午后,我用价廉物美的九层塔做我的意大利青酱,还炖了银耳汤;炖到软烂的银耳可解秋燥,且有润肺止咳之效,是秋补圣品。
冬天了,家中冷气机早已进入休眠状态,湿凉的日子里换除湿机嗡嗡响着,偶尔有几天,天气甚至会冷到家里得开暖气,吃各式砂锅、火锅和做意大利炖饭的时候到了。也只有在寒冷的冬日,我才有办法手持着木勺,守在炉火前半个小时,须臾不离,不时搅拌锅中物,一切只为那一锅美味。
世事,瞬息万变;时光,强留不得。伏案书写也好,埋首烹饪也罢,我既然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而活着又一定得吃,那就津津有味地吃吧。把握季节,珍惜日常,唯愿自己唇边能时常带着淡淡的微笑,直面无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