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与英雄不可兼得
2015-09-10July
July
一部剧集,光是对着麦德林黑帮贩毒集团与哥伦比亚政府之间调戏历史一般的史实照本宣科,就能具备神剧的潜质了。更何况还有《精英部队》制作班底的编排和打磨,更能将令人愕然的史实进化为邪异史诗。虽是涉毒题材,但《毒枭》跟《绝命毒师》截然不同。我更愿意将之与强尼·戴普主演的《大毒枭》摆在一起。在那部同样将“魔”还原成“人”的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我的一生,野心比实力高得多,充满了不切实际的追求。”这句话放在位列世界富豪榜14位、把整个美国和哥伦比亚搅得乌烟瘴气的巴勃罗身上,同样合适。
《毒枭》开篇就说:“魔幻现实主义是指在高度细节化的现实刻画中加入奇异到难以想象的元素,诞生于哥伦比亚是有原因的。”
以毒枭的传奇人生为本,以魔幻现实主义为艺术处理形式,巴勃罗抖一抖衣袖,迤飏出了哥伦比亚近十年的历史风云:从走私贩到毒品国王,其事业造成了美国二十多个城市的陷落,每日有5000多万美金从美国流入哥伦比亚,美帝恨他恨得牙痒痒。他养着三万人的敢死队,用精锐的杀人机器对抗国家机器。他买通哥伦比亚一半警察,杀总统候选人、炸飞机、恐吓国家,十年来麦德林集团绑架暗杀各国高级政府官员、法官、警察、记者多达四千多人……在他的流氓逻辑里,没有毒品俘获不了的金钱,没有金钱疏通不了的障碍,更没有杀戮解决不了的问题。
最大胆的编剧也不敢虚构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出来,一切恶棍跟他相比只能算“窝里横”。巴勃罗竞选国会议员,四处撒钱赢取民心,然后自己当候补,得胜后逼退当选者,进而赢得选举,政治儿戏滑天下之大稽。更滑稽的是他投降入狱也是软禁在自己建造的“国中国”里,正规军队把守的监狱是一座现代文明的博物馆,娱乐设施包括足球场都一应俱全,政客、名人、足球明星轮番“觐见”。曾经大义凛然执行引渡毒贩法令的总统,最后也只能拿着作为揭露狱中骄奢淫逸生活证据的照片,“哀怨”地说,“想到哥伦比亚不再被他搞出腥风血雨,我会感谢这些妓女。”
《毒枭》将真实和荒谬的度把控得刚好,贴着南美大地地皮栽种出来的故事,结出了迷幻的果实。而历史,这位大笔如椽的编剧藏在背后,把一切荒唐和突兀都圆润地抹平了。
《毒枭》的拍法很有意思,以美国缉毒警察的第一人称展开叙述,有一种置身其中又抽身省视的意味。偶尔穿插的真实纪录片片段显出历史之厚重。虽然没有明显高潮,但丝丝入扣地引导观众走向故事的纵深。快速的剪辑和庞巨的调度无需烧脑,只要把一切感官交给它。我们看剧并不是为了寻找跟人生相若的见识,而是对世界的冒险与探索。
九十年代的哥伦比亚,贩毒构建起遍地流金的帝国梦,浮土之上摇摇欲坠的国家机器,同流合污的政客与官员,金钱与暴力的硬仗,都是暗黑童话滋生的土壤。剧集里所有的个人与团体,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也陷了进去,伸张无法施展,愤怒徒留无力,抱负换来报复,由此产生的无力、矛盾、纠葛与痛苦,形成一团铅灰色的厚密穹顶,把他们罩在里面,看不见青天白日。
无畏威胁的缉毒英雄,本该是唯一正义的代表,但在缉毒过程中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正义披着“恶”的外皮才能施行。长期的缠斗与渗透,使得黑中有白,白中染黑,没有一方的成色是单纯的。一切结果也都只是恶斗与制衡之下的结果,政府的软弱并非恶势力挑衅的成功,而是革命军、外国政府、游击队等多方势力夹击下的博弈。事物的多维角度和现实的多重构成,铺展出了一幅迷宫式的宏伟画卷,横看成岭侧成峰,然而又像是困在其中,原地周旋。
以历史为背书,剧中人物几乎都有据可考。而那些被“选中”为传奇的人物,恰好掐在时空巨大的漏洞或凝结点上,这应该也是茨威格所说“人类群星闪耀时”的时刻,哪怕这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恶魔——阴影的存在,才能让光明成为如此成色的光明。
《毒枭》没有一味以美国视角讲述一个“政治正确”的故事。它力求客观地还原了巴勃罗属“人”的一面。基于无法勾销的罪愆,巴勃罗嗜血、凶残、无赖的一面固然存在,但他通体就是一个大写的“恶”吗?
面对举世皆有定论的人物,一部作品要完成的不是附议,而是对命运的探讨,这是开放性命题,观者心中自有承载。该剧描述了巴勃罗对妻子的深情,母亲的愚孝,儿女的宠爱,是其暴戾之外的温柔侧写。同样,他代表了“哥伦比亚梦”,是当地人眼中的“英雄”,说他洗钱也好,储备政治筹码也好,事实就是他以劫富济贫的慷慨,让美金流入了哥国的贫民窟,创造了30多万的就业机会,他还把钱散发给穷人,在不毛之地修建教堂、医院和房屋,他的双标逻辑把自己都绕了进去:“我们的行动是替国家分忧解难,是弥补政府的无能。我们的存在,正是给广大的工人和农民提供机会、带来实质利益,反而有人要消灭我们!”
然而黑历史是无法洗刷的,除非用更黑的印记覆盖上去。权欲熏心之下,他从毒枭变成暴君,从枭雄变成恐怖分子。“创业期”的一切优点因自身对命运的僭越而走向极端。表面上是他狡猾地赢了政府,实际上从招安自囚于“监狱”起,已经步入强弩之末。长期的与世隔绝,使他更加暴戾恣睢,钻进了怀疑猜忌的牛角尖,亲手毁掉一手建造起来的帝国。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然而恶棍和英雄却不可兼得。
逃狱后的巴勃罗一路颠沛流离,情急之下焚烧200万美金为女儿取暖做饭。就在他企图将妻儿送往德国避难时被政府横将一军,控制住了家人。在他给家人打电话时,暴露目标被当场击毙。一个恶棍的史诗终于成了死尸。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也容不得解释,留给后人的只能是浩叹:历史可以鼓动起任何一场暴乱,却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位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