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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时代丝路来华的外国侨民

2015-09-10张国刚

南风窗 2015年21期
关键词:粟特侨民新罗

张国刚

任何文化的传播都是由人来完成的,人类文明都是可以相互融合性的,战争难民也好,商业移民也好,学生侨民也好,正使因为这些移民的存在,才使丝绸之路成为一条灵动的文明交流的纽带。

汉唐时代,国力强盛,战争的、商业的、留学的来华移民,熙熙攘攘,构成了“一带一路”上中外文化交流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战争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件之一。战败的俘虏被强制内地迁徙,构成移民。汉唐时代,与匈奴和突厥的战争,此类事情,所在多有。由于中国当时的经济文化水平,确实高出周边地区一大截,因而也有人出于各种原因,向风慕义也罢,皇恩浩荡也罢,成为融入华夏社会的优秀分子。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汉代的匈奴人金日磾(jin mì dī)、唐朝的突厥人阿史那忠。

金日磾(前134~前86年)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驻扎在今甘肃武威,公元前121年的汉匈战争中,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大获全胜,获得匈奴祭天的金人。在随后投降的匈奴俘虏中,就有14岁的金日磾和他的母亲阏氏、弟弟(父亲休屠王被同降的浑邪王所杀)。汉武帝安排金日磾在宫中养马。在一次汉武帝检阅马匹的过程中,身材魁伟、目不斜视的金日磾,牵着高大健壮的骏马“走台”时,获得皇帝的好感。当武帝得知这个英俊的青年,乃匈奴休屠王之子,当即任命他为马监,相当于皇家养马总管。金日磾后来在汉武帝身边做到光禄大夫之职,曾经英勇地阻止了一次暗杀汉武帝的行动,深得武帝信任,封为秺(dù)侯,是刘彻临终时的托孤大臣之一。

金日磾的后裔,终西汉之世,都有人在宫中侍卫,西汉末年才散落到南方各地,其中有一支,据说去了朝鲜半岛。《新唐书·新罗传》记,新罗国“王姓金,贵人姓朴,民无氏有名”。在那里发现的《新罗文武王陵之碑》(该碑建于唐高宗时期,公元682年),碑主是新罗国第30 任君王金法敏(661 ~681 年在位),其残留碑文称: “载生英异,秺侯祭天之胤,传七叶以□□焉。”意谓新罗王室,乃金日磾的后人。有韩国学者颇认同这一说法,并且解释说,在王莽被杀后两年,东汉刘秀建国之际,金氏家族成员担心与王莽的密亲关系,被刘秀追杀,故而逃到朝鲜半岛,成为朝鲜金氏家族的鼻祖。大约在唐朝,辰韩六部有姓氏,即李、崔、孙、郑、裴、薛。而朝鲜半岛最重要的姓氏之一金姓,则出自金日磾之后。

后来,金日磾成了在华做出突出贡献的外侨代称。如唐太宗、高宗时期在华任职的突厥贵族阿史那忠,在贞观四年(632年)、大约20岁的时候,归附唐朝。宿卫多年,屡出征战,“无纤隙”,唐高宗的诏书表彰他“匪躬之操,在暮齿而弥隆;奉上之诚,历岁寒而逾劭。”“时人比之金日磾”(新、旧《唐书》)。

经商侨民,以中古时代粟特商团最为典型。《旧唐书·西戎传》记述康国人善经商,“争分铢之利”,男子年二十,即外出旁国经商,“来适中夏,利之所在,无所不到。”粟特人经商,一般以商团出行。据《周书·吐谷浑传》记载,公元553年,有一支青海吐谷浑政权出使北齐的使团,在返回时有粟特商团同行,其中胡商240人,带有驼骡600头,杂彩、丝绢以万计。可见这种粟特商队规模是相当大的。有些人长期在华经商,携家带口,逐渐落户中土,最后终老长安。近年发现的北周史君墓、安伽墓、隋代虞弘墓,都是中亚和西亚商人家族在华移民的重要资料。

例如,2003年西安市未央区发掘的北周史君墓,是“昭武九姓”(今乌兹别克斯坦)“史国”的粟特移民墓葬。该墓在放置棺椁的石室南壁有一幅壁画,画中有夫妇带小孩的场面,还有讲经场面。在石室北壁的壁画中,是粟特商队野外露宿和从事贸易的场景。有男子盘腿坐在帐篷内,头戴宝冠,身穿翻领窄袖长袍,腰带装束,脚穿长靴。帐篷外有两位长者,对坐饮酒,有3位侍者在侧服务。帐篷门前有一卧犬。帐篷的下方是4个男子率领的商队,其中有两位男子正在交谈,驮着货物的两匹骆驼,跪卧于地,旁边还有两匹马和一头驴,都作歇息状。这里应该是墓主生前的经历写照。

北壁另一幅画面为男女主人在家中宴饮的场面。穹隆顶建筑,为砖砌木结构,带有回廊,屋正中端坐着男女主人,周围有4个伎乐,或弹奏箜篌,或弹奏琵琶,或吹奏筚篥。室内有几个侍者。外面台阶下有歌舞演员,有的手拍腰鼓,有的击节鼓掌,有的翩然起舞。这是墓主在华家庭生活的实录。

又比如,1999年在山西太原发现的隋朝虞弘墓,墓主虞弘大约是具有雅利安人血统的波斯人。在他的墓葬中,保留着完整的祆教信仰的记录。虞弘墓石椁底座的祭坛上有圣火在熊熊燃烧,这个画面也曾出现在西安北周安伽墓、史君墓中,对圣火的崇拜是祆教的最重要标志。祆教把圣火作为最高神阿胡拉·马兹达的象征。有两个祭司戴着口罩主持拜火仪式。这一古代祆教祭司拜火戴口罩的传统,依然保持在现代祆教徒中。

总之,这些来自中亚粟特和波斯的经商侨民,虽然在华生活多年,甚至后来还担任了一官半职,却依然比较完整地保留着自己的民族习惯和宗教文化。当然,也接受了部分中华的生活习俗。比如用棺椁来下葬,就背离了祆教的传统,属于中土的观念。

留学生移民,以唐代日本和新罗的留学生最知名。尽管学者能罗列出日本留学生、学问僧、请益生等细微的身份区别,但实际上,他们都属于来华学习的僧俗人物。2004年10月公布的西安市东郊出土的日本留学生墓志,墓主井真成(699~734)就是公元717年(唐玄宗开元五年)与著名的阿倍仲麻吕(698~770)、吉备真备一道来华留学的日本学生。其时井真成19岁,阿倍仲麻吕20岁,吉备真备22岁。

他们到达唐朝首都长安后,进入国子监中的“太学”学习。唐朝政府优待外国留学生,其助学金和生活费全部由唐政府提供,学习重点是经史之学,毕业后参加科举考试。唐朝对外国学生特设了“宾贡科”,这大约相当于我们现在对于外国学生的“汉语水平”考试。可是,科举考试还是要比汉语水平的测试要复杂得多。诗赋就是其中的一项。

阿倍仲麻吕中文名字叫晁衡,与王维、李白、储光羲是好友,有诗文唱和。晁衡归国,据说中途遇难,李白深情赋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阿倍仲麻吕大难不死,返回长安,作《望乡》诗感念李白:“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此外,王维的送行诗《送秘书晁监还日该国》,储光羲也有《洛中贻朝校书衡,朝即日本人也》的诗作传世。阿倍仲麻吕在唐朝从校书郎做到秘书监、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的官职。安史之乱期间,还曾追随唐玄宗一起避难四川。

日本之外,新罗的留学生也很多。崔致远(857~?)是在华新罗文人的代表。他年方12岁离家入唐求学,6年后,即874年获得宾贡科进士学位,年仅18岁。直到884年离华,侨居中国长达16年之久。崔致远曾任唐溧水县尉,入淮南节度使高骈幕府任掌书记。曾为高骈写《檄黄巢书》,名动天下,所著《桂苑笔耕集》,为文林所推重。留学生作为专门学习中华文化而来的侨民,在中外文化交流中意义更为不同凡响。

总之,外国和外族在华侨民,不仅学习和接受了中华文明,无疑也带来了异域的文化,丰富了中土社会与文化生活。这些侨民在华的活动,突显了中国文化具有宽广的包容性。异族人士可以在唐朝求学、做官,不同的宗教都可以在中土设寺传教。不仅佛教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祆教在华传教也影响深远,宋元时代被称为明教,朱元璋的明朝的“明”,就源自于此。任何文化的传播都是由人来完成的,人类文明都是可以相互融合的,战争难民也好,商业移民也好,学生侨民也好,正是因为这些移民的存在,才使丝绸之路成为一条灵动的文明交流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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