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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宇 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

2015-09-10李珊珊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25期
关键词:人物周刊社会科学智库

李珊珊

谢宇

社会学家,也是发起微信公众号“赛先生”的3位科学家之一,先后任职于密歇根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2009年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著有 《分类数据分析的统计方法》  《科学界的女性》  《婚姻与同居》 《美国的科学在衰退吗?》 等。

谢宇的研究方向之一是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即“不平等”。研究它们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客观地对它们进行描述与评估.微博上,他说,“我只不过做了个不平等的学生。”这个“学生”的一场“学习笔记”讲座,两小时,46张幻灯片,他分析:与过去或是与类似经济发展阶段的国家相比,中国的收入不平等在近些年达到了很高水平。然而,基于对中国社会的几个观察,包括不平等由集体导致、文化中以业绩为基础的不平等传统,许多中国人认为不平等是经济发展必然的副产品(虽然这是不对的),所有这些导致了中国民众对不平等有较高的容忍度,他最终得到一个“慎重结论”:“至少在可预见到的将来,我不认为不平等问题本身将会导致中国社会的政治与社会动荡。”

这位讲者说:“认识社会的不平等,认识不是认同,认识是一种中性的、没有偏见的态度。要把不平等这种社会现象,作为一种独立于人、独立于研究者主观意识的客观现象进行研究。”

这是一位被自然科学家引为同类的社会科学家,擅长统计学,他说,他主要做的是“实证研究”,意思是,基于证据的研究——实证的反义词是先验。谢宇在讲座中提到的数据,主要来自他正在做的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 简称CFPS)。该项目自2005年开始筹备,2008、2009年开展了试调查,2010年正式调查,用16000户家庭、超过4万人的抽样数据来了解整个中国13亿人的状况,目前已完成了3轮全国性的调查。

对描述中国社会的数据,2013年《科学》杂志上的一篇社论曾评价道:“中国是一个‘数字驱动’的国家,收集各种数据是中央政府历史悠久的习惯,在这里有‘数字出官’和‘官出数字’的文化。”在那篇文章中,包括CFPS在内的数个针对中国社会各个角度与层面的大规模全国性或地区性的调查,被认为是学术界打破官方“数据垄断”的努力,文章盛赞了这类调查的独立性。对谢宇而言,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社会变化深刻而复杂,很需要学术研究,学术界对此却了解甚少,这是他希望改变的现状。在一篇写给《社会》杂志的介绍CFPS的论文中,谢宇和他的同事在开头引用了社会学家斯坦利·列伯森(Stanley Lieberson)的一句话:“社会学的重要贡献之一,在于它提供信息的能力。”

论及社会学,谢宇说,“我们研究差异性。”这句话中隐含的对个体的崇尚,往往让听者印象深刻。然而,就这句话本身而言,它只是客观地描述了谢宇所从事的社会学研究的某种特性。在这位社会学家眼中,一个人不仅是他自己,还是整个社会环境的产物。“人与人都是不同的,不仅仅是指每个人都与其他人本身不同,还指每个人被与别人不同的环境、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所包围,这些也都与其他人不同。我所感兴趣的是个人如何相互不同,如何被他周围的人、环境和社会结构所影响,以及个人的行为反过来如何影响社会结构。”

现代科学从柏拉图开始,柏拉图把世界分成两种,“本质的世界”与“形成的世界”,后者是我们常见的世界,而前者,是从后者中抽象出来的永恒的、放之四海皆准的理论。长久以来,一直有人希望在社会科学中寻找这种永恒的、真理性的东西,他们找到了“平均值”。当样本足够大时,我们就能够很准确地通过平均值来预测一些现象。还有人提出了社会物理学,这个学派认为,社会物理学要研究“平均人”,一个从整个社会人群中抽象出来的平均值的集合。

当然,这是在19世纪前。19世纪后,达尔文的进化论对各个学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受柏拉图影响而产生的社会物理学的平均人是忽略变异,“达尔文的进化论则强调个体间的差异,假如每个孩子和他的父亲或是母亲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变化,更不会有进化。”达尔文的表弟高尔顿把这种想法移植到了社会科学中。高尔顿认为,均值不是万能的,它只能反映很小的方面。高尔顿更关注于研究变异与共变:变异是个体间的不同,而共变体现的是个体间的相关性,比如父亲的身高与儿子的身高的关系。相关之外,还有回归。父亲高,儿子却不大会一路高上去,高到一定程度,便会向均值方向倒退,这便是回归。类比于社会变迁,相关与回归便可以描述为:“再好的人家也会出败类,再不好的人家也会出凤凰。”在涉及这类问题的研究中,很显然,“平均值贡献有限,个体的特性、差异才是我们研究的对象。”

1976年中学毕业,1977年考上大学,像那一代的所有人一样,根据国家需求,谢宇被分配到上海机械学院(即现在上海大学的一部分)的冶金专业

。“很多人都报理工农医,大家都认为需要技术救国。”读了大学他才意识到,“中国的问题要复杂得多。当时的主流文化认为中国什么都不缺,有很好的政治、文化环境,只缺技术——这是个错误。”大四毕业后,他考取了公派留学,去威斯康星大学修读科学史,硕士论文讲的是现代社会科学的进展,之后转做社会学,在威斯康星大学取得社会学博士学位。

毕业后,谢宇去了密歇根大学,那里曾经有过社会学大师奥替斯·邓肯(Otis Duncan)。邓肯所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如何用统计学方法来描述社会流动,以及如何描述各种因素对社会流动的影响,这同样是谢宇所关心的。邓肯最著名的研究之一是,发现中产阶级父代向子代传递社会地位主要依靠教育完成。这项研究,使用美国1962年“一代内的职业变迁”的调查数据,平息了当时的很多争议,“在他之前,可能有人关注过这类问题,但没有人这样系统、客观地用数据去研究过这类事情。”

2004年,邓肯去世,2007年,谢宇被提名为密大的奥替斯·邓肯杰出教授。

7月,对谢宇的采访,地点选在了一间咖啡厅,在他上海住处附近。教授穿着浅色衬衫领上衣,背了个双肩包,学生模样。那几天,他刚刚离开工作了26年的密歇根大学,正式入职普林斯顿大学。“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了,”他很淡然,“美国大学里的教授,换学校是寻常事。”不过,在那几天的某场讲座中,一位国内大学的老师介绍到谢宇时,特意把后一所大学的名字加强了语气——尽管这位教授不喜欢标签,但很显然,后一个标签比前一个标签要更光鲜亮丽。

这是个会讲课的讲者,讲课惯用第二人称,极有代入感,很少的几次第三人称中,他说,“有些受访者很可爱,他们不知道的东西,会猜你想要什么,然后给出一个答案。”也许是因此,他自己回答问题时通常认真,极少敷衍。偶尔,对某些专业问题,他苦笑,“你有多少时间”——意思是,这问题太大了。而对另一些关于个人的问题,答案简洁,同样,也挺认真。

成功的原因?“幸运。比如,我中学毕业那年是1976年。”

为什么可以跨领域,又总有建树?回答:“我选择领域都是基于兴趣。不害怕挑战普遍接受的知识,喜欢探索自己的方法。要么不做,做就做好。”

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我见过的)活人是邓肯,死人是柏拉图。”影响最大的书?“柏拉图的《理想国》。”后一个答案并不意外,在他的多次讲座里都提到,柏拉图与现代科学,“本质的世界”与“形成的世界”,“很多自然科学家都是柏拉图主义者”。这次接受采访,他说:“我认为,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该去读一读柏拉图。但在中国,很可惜,读马克思的人很多,读柏拉图的很少。实际上,不读柏拉图,你就无法了解马克思。”

近几年,谢宇的主要工作集中在了国内,这里正在经历着一场“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在其他社会情境中重现”的社会变迁,人口、经济、社会分层、家庭和价值观念都在迅速地变化,中国可做的题目太多了,他说:“为什么我在中国花了这么多时间,也是因为中国的空白太多了。”

人物周刊:自然科学的学者与社会科学的学者,相同和不同之处在什么地方?

谢宇:有相同点。首先,做科学,就应该有科学的精神,而不应该受到利益的干扰,我觉得这是共同的。中国经常一提社会科学,就觉得是官员,是公共人物,并没有学术至上这方面的追求。但社会科学也是科学,它该用科学说话而非用权力说话,也不该为利益说话。

其次,该有客观性。对很多社会现象,不应该以“我”的价值取向为标杆去妖魔化,或者一定要变成好与不好,应该把主观与客观分开,比如,我研究平等,但不是要每天把平等、不平等挂在嘴上,而是客观地去看待这个问题,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这也是和自然科学一样的,不能有个人的偏见。客观不难,可以通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做到。很多人把社会科学误解了,以为社会科学是教你做一个好人,当然,我不是说社会科学不让你做好人,但它不是(用来做这类事情的)。

人物周刊:中国本土的社会科学的发展的问题出在哪里?

谢宇:中国的整个学术界,我觉得,过于强调实用性。太强调为政治、经济服务,没有想到为学术服务,为人类服务。我觉得这是一种短视的做法。这个问题,不仅仅社会科学里有,自然科学领域里也存在。科学是为人类服务的,它为整个社会服务、为将来服务,不应该只是为国家、为今天服务……就像设计出一个软件来优化卖杂志的流程,可能对售卖杂志是有贡献的,但只是一种商业贡献,完全没有学术价值。我的意思是,作为教授,你可以参加这类工作,但这不是学术活动,你要清楚这一点,有学术价值的贡献是其他的学者从你的研究中得到了知识,这些知识是在你的研究之前没有的,是你对人类知识库做出的贡献。

人物周刊:刚才你还谈到过邓肯是个真正的学者,而国内学术界的很多人不能算真正的学者,一个真正的学者该是什么样子?

谢宇:一个学者有很多特征,首先,他要有学术的追求,为学术而学术,对的就要坚持,不对的要批评。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尤其不能官员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什么能卖钱,你就说什么。学者应该对学术负责。

中国现在有很多可以用系统的科学的客观的方法来研究的问题,但因为偏见、偷懒或是缺乏训练,很多社会现象大家都不大去研究。你会很奇怪,中国有那么多研究人员、那么多大学,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

人物周刊:你是做定量研究的,怎么看伪造数据这类问题?

谢宇:数据的问题是这样,数据都是有缺陷的,补数据有科学方法来处理,有正当依据去补数据,而不是因为个人利益、政治利益、经济利益等等需要以及各种其他不应该的原因,这是不好的,是做学术的人该忌讳的。

人物周刊:美国的社会科学的学者是如何影响他们的社会的?

谢宇:美国有成熟的体系。有3个基础:第一个,他们有学者的基础研究、纯学术的研究,比如,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第二个,他们有应用类的专业学位,像法律、医学、公共卫生、公共政策,都有很成熟的职业教育,法学院、医学院,公共卫生硕士(MPH)、公共管理硕士(MPA)等;第三个,他们会有很多公共政策的咨询委员会,也就是我们现在比较热门的一个概念,智库——但目前看来,中国大量的智库其实很难做下去。

做智库需要几个条件:要有学术基础,科学做得比较好,才好出来做智库,中国的多数智库并没有这样的学术基础;第二个条件是中立,这样才能提供客观意见,中国现在的智库都跟政府挂钩,更容易拍马屁,而非提供不同意见。

像美国,就有很成熟的智库,美国最好的智库叫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NRC),是美国国家科学院下属的研究机构。我每年也会参与那里的工作,比如,我们最近撰写关于美国移民的报告,参考最新的关于移民的研究(这些都是基础研究),把这些最新数据和我们的判断都反映到这份报告中。虽然这一命题在美国政治争议很大,但我们的这个报告完全是非政治的,只是反映事实的报告,就是尽量地客观反映移民对美国经济的影响。

人物周刊:中国最近也在讲智库。

谢宇:这么说吧,第一步,基础研究、应用研究;第二步,智库、咨询;第三步,政策制定、变成法律,这是政府政治。问题是,没有基础研究,就没有基础(数据),就不可能有智库,后面的政策制定没有基础,怎么办?政府只是要结果,不知道结果是需要积累的,想要桃子但不种树,那怎么行?他们不知道社会科学,需要基础科学、应用科学、非政府行为的智库,然后才能上升到政府行为。

人物周刊:中国的统计学家问题出在哪儿?该如何改善?

谢宇:这又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先从后面的问题开始回答。

让学者公开数据,这要成为一种文化,大家都应该去公开,不公开就会受到谴责。像美国,他们的数据公开是制度化的,国家给钱时,要求你公开;发表文章时,要求你公开。这需要一些制度性和观念性的东西。

不公开是可耻的。数据的垄断也是资源的垄断,它使得其他这个领域的同行无法进行这方面研究。另一方面,垄断数据、垄断资源的同时,也消灭了一些批评,针对数据的一些批评。不让别人批评他的数据,不让别人检验他的数据,实际上,对这些数据来讲,是有害的。没有人批评,没有人检验,你做得不好自己也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数据都是有缺陷的,不公开数据,就相当于把问题捂住了,不让别人知道。所以,最大的弊病在于,(不公开数据)对数据的收集者,对政府的职能部门,都是掩盖自己工作弊病的一个手段。中国的现象是这样,很多人动不动把“国家安全”、“国家利益”摆出来,事实上,很多人在唱这些高调的同时,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通俗一点讲,不公开数据,很多人讲是为了国家,但实际上是为了个人,或者部门的利益。这样他们可以拿到两个利益:其一,他们可以垄断数据,获得资源;其二,可以捂住盖子,被掩盖的,有时是数据里的不足,有时是数据背后的弊病。

人物周刊:最近几年比较时髦的一个词是“大数据”,关于大数据,我看到的一个定义是说:大数据是指无法在可承受的时间范围内用常规软件工具进行捕捉、管理和处理的数据集合。你怎么看这个定义,你觉得该如何定义大数据,它与我们过去分析的数据有什么区别?另外,你怎么看国内对大数据的热捧?

谢宇:我不同意你给的定义。硬件限制不应该成为定义。我们传统的方法是用少量的随机抽样的数据来代替整体的数据,比如我们的CFPS,用16000户的家庭、超过4万人的一个抽样数据来了解整个13亿人的状况。这是个经济的办法,通过随机抽样得到的小样本,我们可以推算出整体信息。我的定义是:“大数据”是指不是专门为了研究收集,而是本来就有的现代社会工作和生活中自然产生的数据。因为这样,大数据可能会很薄,只有很少的几个变量。我的看法很简单,数据都是好的,数据是信息,大数据很好,有数据总比没数据好,但要用好。

在这里,我还要泼点冷水,因为大数据这概念最近太火了,我现在差不多跑哪儿都有人跟我讲智库,讲大数据,但大多数人,包括很多官员,对大数据理解不一,也不太懂。你要知道,做任何政治性的建议都是不容易的,都需要有很坚实的基础科学底子。有很好的大数据作为依托来做决策,但这里面有个麻烦,你的能力如果小数据都做不了,就要急着做大数据,那就麻烦了……数据的研究方法不像手机,iPhone 6出来了,iPhone 5就淘汰了。社会科学的量化方法没有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的区别,好的研究是好的问题和合适的方法的结合,没有捷径,必须从基础做起。做大数据得先从小数据做起,先做好小数据,再去搞大数据。任何数据,包括大数据,都有局限性,不懂装懂,以为有大数据就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是危险的。

人物周刊:谈谈你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立场?

谢宇:我觉得,中国的意识形态与西方的意识形态不是一回事。中国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主流意识形态上的分歧,没有真正的左派和右派。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做“赛先生”呢?

谢宇:我跟饶毅认识了很多年,我很欣赏他,虽然我们在第一次交流时并不是很愉快,但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很正直的科学家,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比较高。他们几个人来找我,他们希望“赛先生”不仅仅是提供自然科学的东西,也能够提供一些社会科学的东西,反映中国社会科学的变化,我也很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从社会的需要来看,中国现在和将来最需要的不一定是自然科学,而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但中国目前做得好的主要是自然科学。我认为,中国的自然科学家代表着中国社会最进步的力量,是中国的整个社会最积极的一个阶层。而中国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相对比较弱,社会影响小。自然科学家,特别是海外回来的自然科学家,他们多数有几个特点:第一,他们有尊重事实的职业习惯,有更好的客观性;第二,他们有更好的独立性;第三,自然科学家更国际化。所以,自然科学家往往要更诚实和有远见一些,包括对很多社会问题,他们的看法往往很值得听,很多都超过社会科学家。

(感谢北京大学张春泥、社会科学院於嘉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本文部分参考了谢宇著作《社会学方法与定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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