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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楼,如何安身立命?

2015-09-10姜浩峰

新民周刊 2015年24期
关键词:骑楼上海建筑

姜浩峰

即使建筑得以保存,而建筑里往昔的人物、生活场景等缺失了,亦很难称之为有效保护。

每年6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为中国的“文化遗产日”,在第10个“文化遗产日”,上海外滩正式入选首批国家级历史文化街区。1986年,上海便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二批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现已划定了44片历史文化风貌区,144条风貌保护道路,29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38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632处优秀历史建筑。在此基础上,第五批419处优秀历史建筑初步名单,118处风貌保护街坊和23处风貌保护道路推荐名单已进行了社会公示。

然而,从来以保留了众多百年老建筑自傲的上海,最近不得不有些“心虚”,老楼被损坏或者将拆迁的新闻不断传出。

先是5月初,位于广东路94号到102号的百年建筑——原三菱洋行大楼曝出被人“刷脸”,花岗岩外墙被喷涂上水泥砂浆。5月10日,位于长安路900号的裕通面粉厂宿舍被拆;5月16日,杨浦北外滩地区腾越路2号的英商班达蛋行旧址被拆。直到6月初,热议一时的金陵东路骑楼将拆的消息,以官方回应“肯定不拆”暂告段落。

百年老建筑是不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未来,城市建设与老建筑保护如何相辅相成?

真假“落架大修”

“无条件接受行政处罚。”这是中晋基金公司的表态。

外滩三菱洋行旧址,外墙原本是富有历史感的黄褐色,不久前,被施工队莫名其妙地刷成灰色。三菱洋行旧址始建于1914年,1999年入列第三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这一施工后来被定性为违法喷砂,并引起民众和建筑保护专家的不满。按照上海市黄浦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副局长卞唯敏的说法:“目前,已请专家论证恢复方案,首先是清洗。”

“虽然接到市民举报后,房地部门、文物部门到现场勘查,并要求整改,可真的要复原,很难!”上海老建筑保护专家娄承浩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三菱洋行旧址原本的花岗石要清洗,必须使用专门的药水。这不仅是花一大笔钱的问题,还有许多技术要求。”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张松证实:“‘真石漆’涂料在短期内很难清理,要想恢复很困难。” 5月29日,由黄浦区政府举行的新闻通气会传出的消息,证明了专家之言不虚——为了避免“二次损坏”,清洗不能全面展开,而要先小面积尝试,如果效果良好,才可以继续推进,预计建筑外墙复原工期需要2个月。

用廉价的水泥砂浆喷涂花岗岩老建筑,就像给香妃喷洒廉价地摊货香水,亦像是昂贵的丝绸衬衫外穿一件低档化纤西装。在娄承浩眼里,用喷枪进行的施工快餐,绝不适用于外滩三菱洋行旧址这样的老建筑。

就在三菱洋行旧址事件尚未完结时,另一幢百年建筑又遭拆除。被拆除的裕通面粉厂位置在老上海人常说的火车新客站附近,现在,在东至长安路,南至普济路,西至光复西路,北近长寿路桥的施工区域内,裕通面粉厂宿舍成为留到最后的两栋小楼,这两栋楼也难逃被夷平的命运。

有媒体披露,当地建设推进办相关人士称,裕通面粉厂宿舍不是拆除,而是落架大修,原因是该地区的地下空间已做统一规划,为进行地下部分的施工,才将房子的梁、柱等各种重要建筑部件拆下,分门别类保存,等到地下部分施工完成之后,到时再按原样安装维护。现场也确实看到被拆下的建筑构架等被编号。“作为区一级不可移动文物,该建筑采取落架大修的方案,之前已通过了文物部门的评审,施工单位也是由这方面资质的专业队伍承担。”相关人士如此表示。

但在娄承浩眼中,该则新闻属于误导读者。“裕通面粉厂宿舍明明有这么多混凝土成分,何来‘落架大修’之说?”

落架大修,是指当建筑构架中主要承重构件残损,有待彻底整修或更换时,先将建筑构架全部或局部拆落,修配后再按原状安装的维修方法。《新民周刊》记者咨询了同济大学几位专家,所有专家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表示——落架大修只适合于木结构建筑。对于近现代建筑,凡有砖混结构,如果拆掉就不可能恢复原样。“‘落架’只适合于中国古典建筑,裕通面粉厂的所谓落架大修,完全不可逆。”娄承浩举例,“前两年,有关部门声称,对重庆的原蒋介石行营进行落架大修,事后无非是建了个只有30%旧砖利用的假古董。这还算文物吗?”

裕通面粉厂宿舍原本中西合璧,富有清末民初的建筑特色。可惜,这一落架的“凤凰”终究不可能复原。“其实,这就是老建筑拆除复制。”娄承浩说,“比如2009年上海南苏州路107号的新天安堂失火,之后无法对此1886年建成的老教堂进行修复,无奈只能拆毁重造。还有上海铁路博物馆,系对原老北站英国式老大楼拆除后,以80%缩小版进行复制的。这些老建筑,谁也没提什么落架大修,而只是说复制。”另外,娄承浩还手绘了裕通面粉厂附近的地形图,向记者提出疑问——地下车库为何设在苏州河边土壤较松的区域,为何不建在长安路与裕通路交界处地下?

金陵路骑楼风波

《上海市文物保护条例》第十八条有明确规定,文物保护必须保证文物的安全。在娄承浩看来,裕通面粉厂两层楼房,完全可以通过平移的办法解决。之前的例子有——江浦路原正广和汽水厂七层楼建筑、浦东民生码头浦东海关建筑平移100米。比较知名的案例,则是上海音乐厅整体平移。

为何有其他方法解决,却要拆除呢?娄承浩认为,这是一个对文物的态度问题。“如今流行的,是拆真文物造假古董。”娄承浩慨叹道。

三菱洋行旧址仅仅是外滩历史文化风貌区内的一幢建筑,整个黄浦区内有不可移动文物800多处。全上海则有4000多处。比如横遭拆除的真文物——英商班达蛋行旧址。作为上海第一家蛋品储存企业,英商班达蛋行旧址名列上海市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可在建筑被拆一个月后,相关文物主管部门才宣称——要查。

另一个例子是武进路的扆虹园。去年8月21日,面对媒体爆出即将拆除的消息,相关部门称:“扆虹园已在申请第五批优秀历史建筑,正在等待最后审批,既然已经申请了,我们肯定不会拆除的,建筑也一定会保护起来。”《新民周刊》记者了解到,扆虹园最终不拆,有赖于阮仪三等建筑专家向区政府再三呼吁。

在同济大学副校长伍江教授看来,对于登记不可移动文物的,实际上现阶段并没有明确列入保护的级别。“我觉得必须加快立法,来使得至少是列入名单的4000多处登记不可移动文物,能得到妥善保护。”伍江如此说。

英商班达蛋行1949年以后收归国有,后来成为上海申宏冷藏储运有限公司,故而该处旧建筑被拆没有引起太多周边居民的注意。而当金陵东路骑楼所在地块可能拆迁的消息传出后,赞成与反对的声音就几乎一样响亮。《新民周刊》记者在骑楼采访时看到,一些门面已经关张等待改造,街背后的弄堂十分衰败。

“金陵东路骑楼沿街毗连,全长一千多米,从1912年起至1929年陆续新建,因金陵路是原法租界法大马路缘故,仿法式骑楼产生,具有避阳挡雨作用,为沿街商店形成独特风景线,之前公示的上海风貌区扩大名单中金陵东路已列入其中。今天看到从紫金路至溪口路段金陵东路南侧里弄正在动迁,紧急呼吁骑楼必须保留。”娄承浩在自己的实名微博中公开呼吁。娄承浩告诉记者:“除搭建外,骑楼是砖混结构,相当好,现在征收,减负后维修仍可使用。征收动迁与拆房是两回事。我不反对征收动迁,反对拆除。”

“我家住在毗邻金陵东路的永安坊,金陵东路是我儿时玩耍的繁华马路。骑楼下雨天可避雨,盛夏可遮阳,没事逛逛商店,给我留下了不少儿时美好的回忆。”金陵路骑楼可能被拆的消息传出后,不少网友发帖表达对这段道路的感情。

上海社科院历史学博士牟振宇则认为,金陵东路骑楼“造就了新的上海建筑风格”。

如何让老建筑不“失能”

不管是专家所称仿法式骑楼、新的上海风格,还是某些网友说的广东式骑楼,每种说法背后都有对往昔岁月的留恋。而对于常年居住在楼后弄堂里的居民,他们中相当大一部分人却又希望动迁。有此地居民告诉记者:“目前的居住环境,可能是这处骑楼建筑诞生以来最差的。弄堂里有人随地大小便,群租户和乱七八糟的租客不少。附近马路上,更是有人在开荒种菜了。”难以想象,这就是上海市最中心一块区域的当下状态。

其实,每一次每一处老建筑面临是否拆迁,都会有支持与反对的声音。2012年石库门建筑慎余里即将拆除的时候,娄承浩和许多仍住在里弄的居民都反对拆除。而已在外买房搬离此地的居民,许多人却希望拆迁拿补偿款。

娄承浩站在文物保护的立场看问题。他说:“三菱洋行大楼做过黄浦区中心医院门诊部,楼内模样早就时过境迁,如今也找不到原貌照片。对它的保护,主要还是外墙外观。而同在外滩的东风饭店,如今成为华尔道夫酒店,可以看出是一本正经地在进行文物保护。它的建筑,无论外观还是内里,都还做得不错。特别是大堂内的小电梯,不仅恢复旧貌,还做到专人看守。而华尔道夫的新楼,利用仓库地方等,更是可取的。毕竟,保护是为了利用。”

《新民周刊》记者从和平饭店了解到,饭店在由费尔蒙运营管理后,对饭店做了修旧如旧的装修。其中需要配一块拉立克艺术玻璃,当饭店方从欧洲找到拉立克玻璃制作者的后人,才得知该种玻璃的制作技艺已经失传。于是,和平饭店特地在店内博物馆内收藏了一块破损的拉立克玻璃灯罩,以示纪念。对于和平饭店内的旧物,费尔蒙方面表示不敢擅动。比起“胆小”的费尔蒙,中晋公司对三菱洋行大楼的改造,可谓“胆大包天”。

在有关三菱洋行大楼整改的新闻通气会上,官方发出如此说法:“今后,在严格处罚之外,更要重视提高承租单位的老建筑保护意识,任何涉及老建筑的行为都不能轻举妄动,即便是出于好意的修缮,也要有专业的指导规范,经过法定程序报备核准。”

除了老建筑物本身的保护以外,生存在建筑里的人,以及传承下来的文化,本身也是值得保留的一部分。最近,在上师大举办的《满园春色关不住——童双春滑稽艺术人生》新书发布会上,该校英语教授陆建非回忆往昔去大世界看滑稽戏的情形,直言在大世界关闭的日子里,心里就像缺了点什么。作为一个老上海,他如今担任起上师大中国非物质文化传承研究中心主任,将上海的 “码头号子”、“海派魔术”、“舞龙”、“皮影戏”、“民间糖画”、“田间山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请进校园,并将这些“非遗”元素转换成艺术作品,在国内外用表演和展示的方式开展文化交流与传播。可惜的是,陆建非心心念念的大世界,这一上海最著名的游乐场,在迪士尼即将开业的时刻,依然大门紧闭不能“白相”,空留下轨交8号线的“大世界站”响亮的站名。

可见,即使建筑得以保存,而建筑里往昔的人物、生活场景等缺失了,亦很难称之为有效保护。

老建筑之于上海

娄承浩到俄罗斯考察后发现,莫斯科红场周边没有新建筑,圣彼得堡历史保护区周围也同样不许兴建新建筑。涅瓦河的两岸,那些老房子成了音乐学院、美术学院用房。与之相比,上海市区特别是浦西,呈现出了新建筑与老建筑交融的场面。苏州河某些河段,两岸已被高楼遮蔽。在娄承浩眼里,这与1990年代旧城改造加快速度有关,与当年规划也有关,更与政府当年出让地块时整块“割”出有关。

“如果在保留旧城区的同时,开发新市区,效果就会好很多。”娄承浩说,“比如松江新城,就完全在老城以外,使得老建筑与城市开发之间没有大矛盾。但上海市区已经是目前这个状态了,我就觉得不能再大兴土木了。”

另一方面,在娄承浩眼里,房屋的不合理使用,会导致建筑加速恶化、居住环境加速恶化。新楼盘的群租现象严重,同样会影响房屋使用寿命。而老房子一旦加以保护,会逐步地恢复生机。

在北京西路上海警备区附近,有一幢老房子,早年系杜月笙手下顾佳棠所建,名曰“佳庐”。后来,“佳庐”也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居住环境混乱不堪。前几年,这幢房子外贴出了动迁通告。娄承浩前往交涉。如今,住在这栋建筑里的老居民已经动迁它处,而建筑被保存了下来,并加以整修。“这幢房子有历史故事,本身又比较精致——木门、木雕、立面水泥花饰都保存得不错,加以整修后,使用起来比新房子更好呢!”与之类似甚至做得更好的,有静安寺附近的毛泽东故居、原法租界会审公廨等,都进行了比照原型的修复。会审公廨的八字形楼梯早就毁弃,如今得以根据最早的图纸加以复原。

上师大旅游学院副教授冯翔,在6月4日举行的“城市跨文化交际能力”研讨会上发言说:“未来30年,老上海元素将更多地在吸引游客中发挥作用。比如外国游客到上海,不仅仅会去买一身旗袍,更会去寻求这身旗袍是如何裁剪制作的。衡山路的老房子固然好看,但未来的游客会更多追寻当年住在房子里的人。”根据冯翔的调查,外国游人到上海,最感兴趣的景点依次为外滩、豫园、上海弄堂;国内外地游客到上海,最感兴趣的景点依次为外滩、上海弄堂、东方明珠;上海本地人则依次关注外滩、上海弄堂、新天地。可见,外滩、上海弄堂是无论中外,各地游人都关注的上海景点。这些景点得以称之为景点,无疑取决于当地建筑保存完好。旅游业当然不是上海唯一的支柱产业,可老建筑关乎的不仅仅是旅游业,它还是上海之所以是上海的标志。很难想象,没有国际饭店,没有外滩万国建筑的天际线,还能叫做上海吗?

在会上,上海师范大学副教授、日本福山大学孔子学院前院长施永达则对东京与上海做了对比。施永达说:“东京有400多年历史,1000多万人口。东京和上海,城市规模仿若。可相比整个日本的国土面积,以及1.2亿人口,东京的城市规模足够大。上海的城市规模,放在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13亿多人口来说,并不算‘大’。” 按照施永达的思路,上海完全可以跳开在旧城发展的套路,建造更多的新城。

娄承浩说:“我认为,一般的没什么价值的建筑,只要走‘群众路线’,公示通过就能够拆。但我始终反对不分玉石的成片拆迁。”其实,对于文保建筑的拆除,拆除的不仅仅是建筑。一百多年前诞生在这座城市的建筑,在21世纪的时空里依就伫立,本就是一部华彩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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