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已开,欢迎来到阳世
2015-09-10刘原
刘原
专栏作家,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
本埠的一家网站在光棍节前做了个民调,有一个数据说,七成网友表示未来准备生两胎。那夜正好我值班,当即对这个数据表示疑虑,我说你们看看符合“单独二胎”政策的都没多少人愿意多生一个,全面放开之后哪可能出现人口高峰。编辑说,网络民调本身随意性大,你让一帮光棍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自然嘴巴爽快,真正养出第一胎之后,他们没准就改主意了。
湖南有谚:不生崽不知妈囗疼。其实生崽之疼,远不止产床上那几个钟。生下来就要买奶粉尿布要请保姆,稍大了每天上幼儿园要接送,再大些就要开始择校了,各种激烈PK,然后高考择业结婚,等他如你一般大,你又要替他带下一代了。生娃,操的是一辈子的心,哪是加双筷子那么简单。这事还别跟父辈祖辈比,当年的孩子没那么金贵,而且他们没地方买套套。所以20年前的小说《达哥》里有句话:爹妈生我不为我,只为一时图快活。
开放二胎新闻传出那夜,网上尽是段子,有说杜蕾斯老板哭晕在厕所,有说各国奶牛惊得乳头倒竖,有说自己整晚睡觉都觉得楼在摇,还有在股市被深度套牢的股民穷开心,声嘶力竭地喊“解套啦,解套啦”。翌日我们在办公室开会,我让抽烟的男同事把烟掐了,因为在座的或有孕妇。他纳闷地说这里全是当妈多年的熟妇啊。我说她们昨日必不是孕妇,今朝却是难说,若是解套日恰逢排卵期,十个月后你就可以看到她们施施然包着头巾喝鸡汤了。
最热衷二胎政策的,据说是一群70后,确切地说,是大城市里有一定经济实力的逼近更年期的70后,迫切要求早日开放二胎的就是他们。身藏名器,锈于南山,心中是有憾恨的,夜里挑灯看剑,那剑已锈蚀得不能搞出人命,实乃此生大痛。尤其一些只生女娃的朋友,想起自己毕生连当扒灰佬的理论可能都没有,惟有看别人家的猪仔横刀立马来拱自家菜地,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千百年间,人口在社会结构中是以财富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历朝历代都鼓励生育,奇葩政策层出不穷。越王勾践规定,女性十七、男性二十尚未婚嫁的要拿父母治罪,家有孕妇临盆公家立即派医生全程护理,若生几胞胎则公家提供奶妈或口粮,你生男孩奖两壶酒一条狗、生女孩奖两壶酒一只猪,你倘什么都生不出来,那便是猪狗不如。汉惠帝规定家有剩女的征收五倍人头税,直到你嫁女为止。晋武帝司马炎更狠,直接下诏曰女子十七岁不嫁的,一律随便拉个剩男奉旨拱你白菜。
劝人少生的理论,清朝的洪亮吉说过,基本上被当做屁话,没人理。现代是邵力子先提的,他说女性23岁之前不宜生育,人们不单要节育还要节欲。邵力子是有切身之痛的:他的母亲因觉得生育痛苦,当时又无避孕技术,遂32岁起跟他父亲分居,直到绝经;他前妻怀到第6胎时,想打胎而无医院敢做,她于是自己狂奔,胎是掉了自己也死了。
印度的甘地政府1970年代搞过大规模绝育,超过800万男性被切除输精管,后来改为女性输卵管结扎。当然效果都差不多,一个是没球用,一个是没卵用。但我觉得似乎还是阉男的好一些,至少印度那些骇人听闻的强奸案会减少一点。我上学时,好些男老师都是结扎的,现在想来,他们的声线都有些尖利,多年以后,每次我看宫廷戏里太监出场念台词时,总是下意识地坐直,把双手端端正正地摆在茶几上。
人口在国家的眼里,有时是红利,有时是累赘,有时待若上宾,有时弃若敝履。我无法评点,也无力评点。说几个真实的故事吧。
湖南有个15岁的女娃,最近威胁父母:你们敢给我添个弟弟,我马上就给你们添个外孙。
故乡80年代的山道上,有个人挑着母鸡和红糖回去看临产的妻子,半路遇乡党,得知已生,女娃,他当即挑起母鸡往回走。他总共生了5个女孩。
我的一位朋友,在二胎新政公布后,写专栏宣布他家的老二已经四岁。这些年他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受够了。我知道,那满纸凄凉,于一对超生的夫妻而言,只是沧海一粟。忽然想起我小学时,在故乡的河滩上看到那些用土布包裹的死去的女婴,她们死前流过泪么,她们转世了么。如今,阳世的城门已开,如蒙不弃,欢迎再度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