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懂”潘绥铭
2015-09-10
我用了一个白天加一个通宵的工夫,试图把对潘绥铭的采访“谋布”成一般的人物报道文本,但最后不得不放弃,因为他在受访过程中只谈研究,而不太涉及个人的情况,所以只能用这种自述式的格式了。但除了自述之外,也还有一些有意义的内容可以继续分享。
65岁的潘绥铭是个幽默的长者,无论是听他上课,还是跟他谈话,时间都过得飞快。
11月24日这个风雪漫天的夜晚,北京师范大学,他把一个班的学生的注意力牢牢抓着,每隔几分钟,教室里就会传出一阵会心的大笑。高潮之时,他甚至会顺口就唱起来。
他在谈“性”。
在这位长者的引领下,课堂上没有羞涩,学生们进入一种抛却社会观念束缚的纯学术思考状态。一名女生站起来,借提问之机阐述了自己对性的独到看法,潘绥铭突然立正,向她敬了一个礼。
坐在下面,那一刻有些思绪万千。我想,这个礼,其实是敬给潘绥铭自己的。尽管是学术研究,但在中国公开谈性是何其艰难。我想,潘绥铭30年的研究过程,大多数时间里恐怕只能把耳朵塞起来,才能坚持下去。
但这只能是猜测。这老先生对我说了很多,但几乎不谈自己。1985年,中国的社会学还没有恢复,他就在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开设“西方性观念发展史”课程。公开资料显示,那时就有一些学者颇有微词,说“他就是整天想着那事”,有女生则认为这是“不知羞耻”。
当我问潘绥铭那时是否感觉到舆论压力的时候,他说完全没有。“私下里有些人肯定会议论,但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我说过。”
没有当面说,就是没意见,这种态度很可爱,也许这就是潘绥铭能冲破各种障碍在性社会学方面创造一片学术天地的精神“愿力”。
对一个敏感领域的研究得以进行,客观效果必然是为这个领域脱敏。如果这种脱敏效果事实上成为了一个社会观念现代化的重要指标,当事人是会有成就感的。
潘绥铭那一个敬礼,或许饱含欣慰。
社会学一直不是“显学”,因为这一门学问很难在市场上变现,而潘绥铭却以性社会学研究声名远播,不可否认那个“性”字的吸引力。
其实潘绥铭的教育背景是世界史。1984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任教,1985年5月他就开设了“西方性观念发展史”这一课程,范畴上属于历史文化领域。
“开课的时候领导也不知道我要讲什么,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副业,我正式的课程是世界史,只是把世界史中的一个小部分单独拎了出来。”
这个不起眼的课堂,却事实上彻底颠覆了潘绥铭的学术方向。经历1989年课程被取消,1990年再次恢复的时候,已经更名为“性社会学”,隶属社会学系,潘绥铭随之变成一名社会学教师。
真正让他声名远播的,是后来对性工作者群体的调查研究,这种声名似乎是两面的,因为至今中国社会仍然在发生着性文化节上向性社会学专家泼粪的故事。
剥离各种社会上对他的偏见,潘绥铭无疑是一个认认真真做学问的学者,但他自己也一直面临着某种来自学术方法论方面的责难。作为读者,会发现他的著作都很好看,文字活泼,一洗学术界并不鲜见的艰深晦涩。于是我就问潘绥铭,为什么会这样?
“就是没文化呗。”他说,这不是开玩笑,他在文革以前读完初中,跟着就“上山下乡”去了,文革结束后竟直接读了研究生,这意味着他跳过了本科的基础学术训练这一环。“16岁到26岁,人家在读书,我在种地,怎么跟人家比?我们这一代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少,孙立平,郭于华,等等,这些都是在文本上很活泼的社会学学者。”
不过,对于指责潘绥铭显然是不服气的,他们这种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其实也是国际流行的三大社会学流派之一,即广义上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我们没有受过科班训练,学不会像人家那样酸着说话。”
“学界里面对我们的贬低太多了,每次投稿,编辑都说,你的文章我怎么一看就懂?这可是个‘重大缺陷’。”潘绥铭朗声一笑,“他们认为看得懂的肯定不是有水平的东西,我是屡次被人批评你这玩意儿怎么一看就懂,似乎非得绕到你不懂了文章才有价值。”
“未来10年,有一大批海归回来以后,咱们就该说‘英式中语’了,一个特点是倒装句,前面什么什么,后面才说尽管什么什么。我们从来都是‘尽管’在前面,而他们喜欢搁在后面;另一个特点就是加从句,一句话里加四五个从句。我跟我的学生说,一张A4纸里至少你要有30个句号,少于30个我不看,而别人是最好一个句号也没有,甚至逗号也没有。玩抽象你再怎么玩,玩得过哲学吗?玩得过数学吗?你要是能用哲学和数学解释一切那也可以,问题不是做不到嘛。与其玩假哲学,还不如走中间道路,一个贴近现实,第二个人家还能懂。”
2012年潘绥铭“意外退休”,因为他的研究对象处于灰色地带,无法给他提供报销发票,但他似乎不愿意再提起此事。我问他退休的问题,他只说是“到点儿了”。中国人民大学一名教授对《南风窗》记者说,有些媒体做法也不对,潘老师都退休好久了又把这事揭出来,本来潘老师也没多大错,但这样就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了。
退休之后,潘绥铭的生活并无太大区别,只是不在人大讲课了,外面的课程也排得满满的。“我喜欢这门学问,否则也坚持不到现在。”
社会学是一种社会化他人也社会化自己的学问,潘绥铭教给年轻人知识,也从年轻人处汲取知识,他讲课的时候经常冒出来几个网络流行词,他说,那就是学生提供给他的。
“三娘教子,也是子教三娘啊。”
拖一个北京腔的尾音,戴好帽子,拉直了外套,潘绥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