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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猪”还是“龙”?

2015-09-10王瑞芸

读书 2015年3期
关键词:飞镖爵士乐谈论

王瑞芸

对我而言,做理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些文字、概念、逻辑总感到和自己生命隔了好几层似的。可是我在读美国著名艺术批评家希基的文集时,这种感觉消失了。每天早上起来,想到他的文集在案头上等着我,心里美得要命,好像一盒拆了封的巧克力搁在那里似的。以往,案头若有没啃完的理论书,每天早上起来我面对它们时,心情和小学生面对开学的第一天也差不多。可是居然,一位评论家写下的论文集,能让我这么惦着,想着,美着的,希基是头一个。

为什么呢?若说他的文字生动有趣,那也不能算多大本事,文字生动有趣的小说家有的是,哪里差着一个理论工作者来提供这个乐趣?他的好处在于,他会让我读着读着,情不自禁地放下书来,想:哦,原来人是可以这样去生活,这样去观察,这样去思考的。

戴夫·希基(Dave Hickey)是当今最有名的美国艺术批评家之一,他的书非常值得一读,他这个人也非常值得了解,因为他跟所有的理论家都不一样。

首先,他写的书特别少,他的代表作只有两本论文集。其中一本是 《潜龙》(一九九三),仅收录四篇论文,共六十四页。起先,这本文集没人愿出,他只好给一个极小的出版社出版,然而,《潜龙》现在已经印到第六版,而当时的初版书已经卖到五百美元一本,他的《潜龙》被人称为最薄的“大部头”。他的另一本论文集《空中吉他》(一九九八),区区两百一十五页,现在也已经印到第三版了。作为一个做艺术理论的教授而言,希基写的东西实在不多。

其次,这个人根本是艺术理论队伍中的一匹“黑马”,他完全不照主流话语系统来说事,只用自己的方式来说事。他写出的文章,压根儿不像艺术理论,完全东拉西扯,似乎一点逻辑的气味都没有。他会从身边朋友身上穿的裤子颜色开始说起,可以说到女人头发的样式,香水的气味,自己老婆在厨房桌边上看的书,等等,而且语气活像是两位美国的“红脖子”(英语中“红脖子”意为“粗人”)—喝着啤酒,靠在吧台边上,满嘴的俚语和俗词在扯淡聊天。可是你一路读下去,他会突然一转身,把手上的飞镖往前一掷,“唆”的一声,正中靶心。不过,他这一手,会让反应快的人喜出望外,对反应钝些的人,则根本没有看到他的飞镖究竟掷到什么方向去了。

希基的这种写作路数,完全来自他的个人特色。他出身寻常人家,生活在美国底层,他在文字里让我们了解到,他是那种成日混迹于小酒吧、小书店、小唱片店的人,对世俗人生兴趣浓厚,他因此也让自己做成了个杂家,写诗,写小说,还是个音乐发烧友,不光给音乐杂志写乐评,甚至自己吹拉弹唱;他还开画廊,完全浸泡在商业性的买卖之中;即使是后来进入大学做教授,他去的也是正经学者不会去的地方—灯红酒绿的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他任教于拉斯维加斯大学),可他对拉斯维加斯不但不排斥,而且赞扬有加。这样一个人,进入了艺术批评界,带进来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气味,全然不同的口味,全然不同的价值。其实不难看出,希基的文字无论如何出其不意,天南海北,他手中的“飞镖”所射的靶子始终只是一个:一切人设的艺术界的等级、圈子、高低、大小。由于这些限制全是经我们的人心分别出来的,因此,他飞镖要刺穿的靶心,是我们人心中的不平等。因此,希基的全部好处,在于他洋溢着全身心的民主精神,用中国人的术语说,即是他发自内里的对待事物的“平等心”。当杜尚把小便池作为体现“平等心”带进艺术创作时,希基是把聊天扯淡的平等心带进了严肃郑重的艺术理论界。他让我们在理解艺术和对待艺术理论时,放下包袱,转身回到我们最贴心的感受中去。

希基在论文集《空中吉他》的开篇文字中,对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立场是这样描述的:

四十七岁前,我选择的是一种不上台面的生活,成天混迹于小唱片店啊,带乐队的酒吧啊,跑车车铺啊,带画廊的酒馆啊,商业画廊啊,爵士乐俱乐部啊,鸡尾酒店啊,冲浪店啊,书店啊,摇滚乐吧啊,诸如此类。我过的是一种自由职业的生活,倒也颇过得下去。直到一九八七年, 这个国家灵机一动,决定不给过着我这种生活的公民们发放医疗保险了,我得面对现实,只好走进大学去教书。跟着我很快发现,我活了那么久—从出生到踏进校园教书,才知道自己是一直站在敌对方一边的。据我在新的生存环境里认识的大专家们看,这个文明中所有的粗鄙和不公正,都来自那些个贪婪而狡诈的小店主们,他们买进卖出,就像我过去做的那样。

我觉得挺逗的,因为问题不在谁卖了东西和谁买了东西,而在于你如何获得谈论它们的权利—去找到一批觉得有资格可以与之谈论的人。我周围的这些大专家们很善于谈论各种事情。我则在想,他们是否真的认识过个把店员什么的。我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看Sumpter Bruton,一个在白天做店员,晚上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爵士乐鼓手这样的人。他还开过一家小唱片店呢,我在他的店里学到了最多的关于一批爵士乐手的知识,那些乐手们爱着一切是人弄出的声音。还有,大专家们该怎么看Mickey Ruskin, Hilly Kristal这种人呢?他们在纽约开了聚集着乐手、艺术家和文人的著名酒吧,人们可以在那里谈论各种事情并听音乐。

…………

我喜欢这类谈话,并活在其中,我还给杂志写这类谈话。对我来说,这是未知之物的核心,是心中之芯:人在谈论心爱之物的方式,那是些什么,为什么等等。结果,我在大学里待了两年之后,我却再也听不到任何这类谈话了。这让我感到特别糟,连身体都跟着不适应起来……

作为一个理论家,希基并没有建立某种所谓理论体系,也无意于在概念上进行一场革命什么的,他只是从自己最贴心的感受出发来看待世间万物,包括艺术他亦要如此对待而已。他其实是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如何与艺术相处的立场,或者说展示了一种心态:让自己和艺术亲密而贴心相处,凡是不能贴心的东西他就不去谈论,更加不人云亦云,不跟着自己无内在感受的任何理论游戏乱跑。他因此对于自己的文集《空中吉他》这么说道:“这本书是该对权威的做法道歉的,因为我这个人从来不为印刷成书的东西动心,如果其中的东西不能印证我的日常体验,不能组合和提炼这类体验的话。我也一样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高级艺术,如果其中的东西不能印证我的日常体验,不能组合和提炼这类体验的话。”在他那里,一切事物,必须符合它在生活中的真实地位,别往上随便添加什么。他让自己深深沉浸在日常人生之中,爱这种日常并尊重这种日常:

我还小的时候,书籍啊,画啊,音乐啊满布在我四周,但从不穿着“文化”这件外衣。它们是很棒的日常之物,存身在生活的褶皱中。我的家庭在任何“有模样的文化圈”中是没有任何位置的,我们除了是置身美国这一点之外,我们在哪里都没有位置。我们就是在“美国”之中、在边上,在移动。且不管我们在哪,让我觉得有趣之处是,不管我们去了哪个城市,我们这些家伙总能发现小书店、小唱片店、画廊、爵士乐酒吧,而很多人对此一无所知,我把它们看成是一些秘密的场所,你可以去那里,碰到一些属于那种地方的人。

正是由于希基对于美国文化有一种当下的把握,他对于集体持有的概念非常敏感而且非常怀疑,他认为,艺术,在每一个层次上都是集体概念的产物。无论是叶慈,是卡通兔,是抽象表现主义,都是由集体概念支持出来的。他可不喜欢玩什么概念。他之所以愿意来做艺术批评,“是因为对于在实际存在之事与在我们所说之事其中的隔膜产生了兴趣而导致的。我还希望能写下一些事情,在事情结束了,消失了之后,在我的文字中保存了下来。音乐会也好,戏剧也好,公共事件也好,过了就过了,但他们可以在文字中保存下来,艺术作品,也是在流行的标准中被你的写作评判,我喜欢的就是这个”。

这样一个人,看待艺术的方式是赤裸裸、原生态的。在他那里,艺术什么都不用多说,它应该是让人看了高兴的。艺术供人看的功能应该超过让人想的功能,放下你自以为是的政治身段,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就好,回到感官美的位置上去。他的这个提法起初让艺术理论界非常反感。根据他自己生动的文字记载说:“教授们在他们座位上听得根本坐不住,在一片混乱之后,就站起来走掉。该给的酬金不给了,安排的请客取消了,连起诉的威胁都出现了。”在一所艺术学院,甚至讲台下面的女生能一整排站起来,一起叫他“猪”。 然而,他现在却被美国人认为是最优秀的艺术批评家,他薄薄的文集一版再版。希基对此笑说:“二十年前,我被看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今天我被看成是一个知识分子了,我其实没变,但世界变了。”

(Air Guitar-Essays on Art & Cemocracy,by Dave Hickey,Art Issures.Press,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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