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去风水后的风光

雷虎

万安吴鲁衡罗经老店第七代传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吴水森在调试风水尺。

清晨6点就蹬着自行车从黄山屯溪老街出发，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目标是50里外的万安古镇。这是第7次来徽州了，前6次，骑荆州公路，登清凉峰，徒步徽道古道……一直沉醉在皖南山水中。而这一次牵动我神经的是徽派手艺人创造的世界。

骑行至万安镇地界时，我拿出手机和地图册，一边用GPS定位，一边用地图册量距离，此处沿新安江顺流而下至杭州湾入海口，行程约有500公里。这线路，是我骑行、坐船、搭车花8天走过的路。新安江打了万安古镇一个擦边球后，继续一路向西。我沿着新安江一条名为横江的支流进入了万安古镇腹地。自古以来，江河交汇之处必是繁华之地。万安古代自然也不例外，这儿绵延五里的万安老街，是旧时徽州一府六县最长也最繁华的商业街。但是万安古镇素颜得让我吃惊：宽约两米的石板路，石板参差不齐—两边是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墙壁将用横木硬撑。徽派风水大师吴鲁衡就是这么看风水的？

正当我行至一十字路口时，眼前出现了一栋高大的老宅。门楣前有一对红木柱，柱上有一对对联。左书：信有经天纬地材。右写：保无北辕南辙客。横批：吴鲁衡罗经老店。

罗经店的气势唬住了我，透过敞开的大门往里瞟—居然被另一扇门后的另一墙挡住。进入店内，店内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狭窄，只有二十平方米见方。大堂正中处摆着一张小桌，桌两边各摆一把交椅。桌椅后面挂着一幅画像，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留着粗辫子，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拿书一般拿着一只圆盘大堂靠右处摆了几个玻璃橱窗，橱窗里摆了圆盘，那想必就是罗盘了。

罗盘，因含“包罗万象、经纬天地”之意，也称“罗经”。地处徽州腹地的万安古镇为代表的万安罗盘，以徽盘之名，自宋以来便成为风水师安身立命之雄器。店里的橱窗上方挂满了各式证书和奖状。其中一张，用繁体字书写的落款于民国四年的奖状，那是罗经和日晷曾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的证书。大堂左方，身着红色中式服装的女孩，站在齐胸高的木质案台前迎客;一位身着盘扣中衫的清瘦老者，正拿着一叠罗盘，似乎在校对刻度。老者吴水森，是这家罗经店第七代传人。而画像上书生模样的男子，便是这罗经店的创始人吴鲁衡。吴鲁衡并非万安土著，祖居歙县十七都五图歙坑，族人是世代以砍柴为生的山民。在清康熙年间，年幼的吴鲁衡随祖辈迁徙到了繁华的万安古镇。为了安身立命，父母让吴鲁衡学一门靠谱的手艺，制罗盘—在当时，制罗盘是一件朝阳产业：罗盘分为两种，沿海派和内陆派。沿海派罗盘，以定方位为主，主要用来航海，因而以广州为中心;内陆派罗盘，以看风水为主。万安镇地徽州腹地，有大量徽商作为风水客户，再之万安附近盛产制作罗盘的材料虎骨木。因而自宋朝之后便成为中国内陆派罗盘的中心，为徽派罗盘博得“徽盘”之誉。清雍正年间，吴鲁衡从方秀水罗经店出师，并将徽盘、粤盘、闽盘的精华兼容创新，在万安上街创办新式的徽盘商号“吴鲁衡罗经店”。

吴鲁衡创立之时，正值徽商鼎盛之时。崛起的徽商借新安江水路之利，通富春江、钱塘江通江入海，把自己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全国。而徽商又是个特别重视风水的族群，这时吴鲁衡也便随着徽商兴起而风生水起了。借徽商之势，罗盘技艺传六世而不断。上世纪六十年代，受徽州人尊敬的风水师的名声一落千丈。“看风水是封建迷信的典型，做罗盘也受牵连，老店被收了，罗盘都被毁了，父亲吴慰苍在我很小时去世了，我基本上没从父亲手上学到过什么手艺。还好，吴家的罗盘手艺虽然传男不传女，但却传儿媳。我在母亲手上学到了全套手艺！”说完，他从大堂起身，邀我进入里堂。

罗盘写好表盘，打磨干净之后，需要在表面刷上一层桐油来防腐。风水尺表面涂抹桐油后，还需用砂纸轻轻打磨使之更为光洁。罗盘和风水尺是古时风水师的两大法宝。

这是一家传统的“前店后坊”式的家庭，小小的天井把老宅分为前中后三进。第一进的店面很小，但是第二进却有百来平方米的二层楼。他先带我进入第三进：这里居然是有二三百平方米的现代展馆，这是吴家自建的“中国罗盘博物馆”，展示着指南车、司南到罗盘。还有“指南针”家族世系图;有全国各老罗盘实物构成的中国罗盘流派汇;以及他这十几年来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店里各时期的老罗盘。“之所以要建这博物馆，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罗盘不是封建迷信！”吴水森指着博物馆中的罗盘样本时，情绪很激动。因为“文革”期间，老店最先被没收了，所有的罗盘都被毁了，就连这老宅，在那时也被收了，吴水淼只得在汽车修理厂做工。

以前，打磨风水尺、罗盘表盘都需要用一种名为木贼草的植物。如今，打磨表盘的工序部分已经由砂纸代替。虽然木贼草不易得，但是为了保持最传统的手工，鲁衡罗经老店在制作罗盘时依然用木贼草来打磨。

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夺得金奖，这让万安罗盘享有了世界声誉，而以后发生的周折令人备感唏嘘。“我家罗盘店的现在很大一部分的销量，都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他们对风水还很讲究！”参观完三进的博物馆后，吴水森带我返回二进的作坊开始给我演示罗盘制作技艺。

这是一家传统的“前店后坊”式的家庭。天井把老宅分为前后二进，第一进的店面很小，第二进有百来平方米大的二层阁楼。巨大的空间，用木板分隔成六个小房间：制坯、车圆磨光、分格、书写盘面、上油、安装磁针六步分别进行。中间是一个采光天井，一旁则建有小桥流水—“罗盘是给风水师看风水用的，制罗盘的地方，风水自不能差。大家的间隔工作间相互沟通又能各自独立，小桥流水是让大伙工作时产生融入自然之感！”在吴老眼中，风水不是怪力乱神的把戏，而是新式室内设计学理念。罗盘在古代，被广泛用于“堪舆之学”中，徽商尤甚。无论是他们在扬州经商时建的盐商宅邸，还是衣锦还乡后在徽州建的祠堂，从整理的选址和定向，至内天井大小，大门外照壁高度，村庄“水口”的设置，都要请风水师用罗盘来测定。“所谓的风水，其实是最一种超前的规划设计理念。”吴水森道。

第一个步骤，是制坯，“把风干后的银杏或者虎骨木制成罗盘形状，它们质地紧密，变形极小，是做坯的理想材料。”吴水森拿起一块罗盘：“万安镇地处黄山脚下，原本找制坯的木材是不愁的，现在银杏树成为了国家一级保护树种，没有证件不能砍。而虎骨木，本身生长极慢，加上万安制作罗盘上千年来，已经把山里的虎骨木砍得差不多了。要传承传统的罗盘，就必须用来这些材贵木材，从这个角度讲，罗盘制作也是有‘原罪’的！”所以吴水森一直在和政府协商，希望通过土地流转承包一些山林，或者和农户合作在种植银杏和虎骨木。

书写盘面，也是罗盘的重要一环，吴水森说完，直接坐在一张放好笔墨的案台前演示，“书写盘面，就是按一定的顺序，从内到外书写五行八卦、干支甲子、节气方位到天文历法，别小看一部罗盘，它其实包罗万象。懂了以后，我们看罗盘，那就像看一部百科全书一般有趣了！”边说，他边对照一块写好的表盘用细毛笔在分隔盘上写蝇头小楷，并很快进入状态，一言不发。待一个表盘写完，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还要与成品对照一次，再把表盘送回作坊复检。经过复检和上油的表盘，就要进行罗盘制作最核心的供需“安装指针”了。“罗盘的中心位置，叫天池，双称为太极，是安装磁针的地方。”安完表针后，他顺势拿起罗盘，边走边晃，又反复与成品罗盘比较。看着两块罗盘指针方位合一，才心满意足。回到大堂前，坐在交椅上，对着吴鲁衡的画像，点火抽烟—在吴鲁衡罗经店三百多年，8代人的传承中，技艺都是父传于子的，只有吴水森“师从”母亲，并既往开来。如今他把技艺又传给了儿子吴水森。罗经店又回归到父师子徒的轨道上来。

从吴鲁衡到吴慰苍，前7代人，吴家的罗盘最大的买主是风水师。到吴水森手上，万安罗盘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少部分被海外的风水师买走外，更多的变成了一种文玩，被对堪舆学感兴趣的文化人收藏。但是传到80后的吴水森手中，万安罗盘上的“风水”味就更淡了。“儿子开了一家‘吴鲁衡罗经老店’网店，据说都是一些小年轻购买。问为什么买？说是摆一家放在家里，或者在聚会时拿出来‘秀’一下，很酷。怎么酷了呢？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