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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虹凝视自己的终点线

2015-09-10张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虹金牌教练

张蕾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夺冠快一年。如果现在有人突然提起:张虹,你冬奥会的成绩是1分多少来着?她会一下子被问住,“一劲儿地想”。

“教练也说我心比较大。贵人多忘事嘛。”这个漂亮的、身高1米76的、26岁的哈尔滨女孩先抿嘴笑,后咧嘴笑,时不时地哈哈大笑。

她的教练冯庆波评价:“张虹不适合当运动员,适合当服务员。天天老乐,看谁都乐。这是服务员的标准。”

2014年2月13日,索契冬奥会速度滑冰女子1000米比赛的金牌产生的时候,阿德勒竞技场(Adler Arena)内的很多观众甚至错过了冠军的滑行表演。他们在比赛的下半时段才赶来,准备亲历冠军在后9组选手中产生,赛前的大热门是美国的理查德森、荷兰的伍斯特、俄罗斯的奥尔佳、韩国的李相花。比赛中段场地浇冰维护之前,中国选手张虹已经完成比赛,加入晚到观众的行列。那一天,再没有谁的成绩超过1分14秒02。这是中国选手的第一块冬奥会速滑金牌。

张虹滑出了个人在平原冰场上的最好成绩。她怎么看怎么像黑马。2013赛季,她的国际比赛不多,此前只在盐湖城世界杯上取得第6名,拿到奥运会的入场券。

等待最后11组22名对手完赛是比自己比赛本身更焦灼的过程。加拿大队教练王秀丽见到冯庆波,直接说:这枚金牌拿到了。冯庆波还很谨慎:没有没有,是滑得不错,可能奖牌有戏。“一看成绩,我就知道不是一个拿奖牌的概念了。”当时正在直播间的叶乔波说。

又比了几组,一些名将滑完,叶大姐有点憋不住了,跟搭档、央视主持人刘星宇说:我估计张虹这个金牌能保住,不是前三名的问题了。刘也不理她。叶这才想起,正在直播呢,吐吐舌头,“对着那么多观众在说话,不够严谨哈……”

还剩最后三四组时,叶实在按捺不住,说:“星宇,这个金牌真的能拿下来,要不咱打赌吧。”他还是不理。

“尽管最后三四组的运动员也有夺金的实力,但张虹是一只黑马。这个黑马杀出来之后,她们都没有准备,……她的成绩一出来,大家恨不得都去抢这个金牌,不能让张虹拿这个金牌,所以出来(起跑)的时候大家的步伐全都是乱的,一出200米都像滑500米(比赛)的感觉,那就都完蛋了。”叶乔波说。

在等待过程中,叶乔波看到刘星宇每见到一组运动员的成绩出来,就咧嘴笑一下,可嘴上还要坚持主持人的原则:期待所有运动员都能滑出好成绩。叶大姐这一个着急:你就别客气了,直接说,为我们的运动员祈祷吧,祈祷后面的运动员不要再快了。

最后一组比赛,韩国名将李相花和荷兰选手洛蒂·范·贝克站在起跑线上。前者在此前的500米比赛中夺冠。

这时张虹已经锁定前三名。叶说:星宇,我们这块真的是金牌,非张虹莫属。“这个时候他就警告我,要按着(按钮)说,不要把声音传出来。”

此时媒体混合区里也是一片混乱。官方新闻服务的摄影师到处问:Who can speak Chinese?中国中央电视台的速滑专项记者徐莉成了最受欢迎的人(多数中国记者去了花样滑冰馆)。她跟了这个项目8年。李相花和贝克完赛,徐莉冲着混合区的电视屏幕大喊“Yes!”,自顾自地又哭又笑。缓过神来,发现外国记者的摄像机对着她拍。俄罗斯、日本、韩国的同行也专程上来祝贺。摄影师问她:张虹的教练叫什么?新闻官问她:张虹能用英语接受采访吗?混合区没有准备中文翻译。

冯庆波说,这枚金牌的意义,相当于一个荷兰人在夏季奥运会上,把中国的乒乓球给赢了。荷兰是速滑强国,获得了本届冬奥会12块速滑金牌中的8块(另有7银8铜)。

赛后,徐莉碰到王秀丽,想请她就张虹这块金牌说几句。因为顾及到身份,王秀丽谢绝了采访,但仍然私下里感叹一句:“说实话,我真的特别高兴,我们那代人拼了这么多年没拼上。”

王秀丽是中国第一位获得世界冠军(1990年世界锦标赛,1500米)的女子速滑运动员。 据1988年2月23日《人民日报》:“我国最有希望在第15届冬奥会上获得较好成绩的女子速滑选手王秀丽和叶乔波,因在赛前训练时不慎受伤,只得退出比赛,已提前离开卡尔加里,22日深夜返回北京。另据了解,我国冰上舞蹈选手刘陆阳赛前训练也受了轻伤,但她仍能参加比赛。”

叶乔波在电视摄像机前,用小手指甲比量了一下,描述自己在1992年与1000米金牌的擦肩而过——0.02秒。

2006年冬奥会前,王曼丽赢了一个赛季。到了都灵比赛前6天,突然发现自己内分泌失调,担心“完不成任务可怎么办,对不起太多人了”,独处时偷摸地掉眼泪。赛前一天,已经感到“弓子打不开”。起跑线上,她看了一眼对手朱诺娃。俄罗斯人以为那个眼神在诉说笃定,而实际上,王心里知道,“自信都已经没有了,身心疲惫。”冲过终点线,王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计时器,“因为知道自己输了”。赛后,33岁的王曼丽泪洒新闻发布会。

2010年,一直在“走出去,请进来”政策指导下到国外训练的王北星被寄予厚望,但她也只在加拿大温哥华拿到铜牌。

备战索契冬奥会之前,王北星曾在冯庆波手下短暂训练过。冯给王做了一双冰刀,但她不是很适应,离开的时候没带去。张虹接过了这双冰刀。

张虹站在起跑线上。现场广播介绍选手:“张虹,中国。内斯比特,加拿大,奥运冠军。”场内一阵欢呼。张虹似乎没听见。

正好在此前一年,张虹来这块场地适应性比赛。对手是俄罗斯的奥尔佳。场地的棚比较低,张虹注意到了。一开枪,东道主欢声雷动,张虹节奏全乱。

“正常(的话)我是赢她的。……(但是)我一直想赢你,想看着你,加上观众一欢呼,我整个那1000米不知道怎么滑下来的。”俄罗斯人夺冠,张虹输了半秒多。她赛后总结,“(比赛)只有一分钟的时间,精力没集中在我自己身上。”那天开始,她的微信签名变成“凝视自己的终点线”。

这一年的训练,张虹既煎熬又来劲,每天想到“有那么一天,去怎么战胜自己”的目标就兴奋。日历随着训练计划稳稳地翻,“时间又近了一天”。

奥运会选拔赛,张虹计划参加两场。2013年11月的加拿大站,张虹站在500米的起跑线上,“身上特别有力量”,“我就想证明一下”,“我就想赢,看谁都想赢她。”

“玩儿命跑”,超过荷兰对手很多,外圈滑完进内圈,脚一滑,摔出去了。“光注意快,没把精神集中到自己的技术。”这一摔把张虹摔懵了。她用东北腔拖着“懵”字的长音尾巴,“撞了垫子(场地围挡)回来的时候,她还没过去,我得比她快多少!”脚麻,腰也麻,不知到底哪里受伤,“我比这么多年大道比赛,没摔过”,“第一个反应是:后面1000米怎么办?”

半小时后,张虹发觉腿不能走路,最深层次的肌肉拉伤了。左腿不能主动发力,上楼得拽着裤子往上拖。本站作废了,希望只能寄予盐湖城的比赛了,中间间隔不到一周。

张虹躺了三天,脑袋一片空白:“我准备了一年,每一天的训练都那么紧张,我最终如果没比上奥运会我该有多遗憾?”

“我平时性格特别开朗特别爱笑,但其实我不是对生活心态很好的一个人,就是说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我会一下子有点崩溃的感觉。”每次触地,她都幻想腿不疼了,但,还是疼。她依然跟队友们开着玩笑,一瘸一拐地去看比赛,内心彷徨恐惧,但也鼓励自己:“人生不怕跌倒,重要的是如何重新站起来。”

第四天到盐湖城,一上冰,能站起来,还能滑。“我真的觉得老天挺眷顾我的,因为它看到我付出这么多,可能就是给我这一个坎儿,但并不是让我过不去。”

高兴得早了点。脚踝伤了后关节很松,滑到最累的时候,腿没劲了,支撑就全落在脚踝上,撑不住就打软甚至跛脚。然而,这个“坎儿”的精髓不全在于伤,更在于恐惧。因为是在最快的那一圈摔的,所以每滑到那,就特别害怕,不敢用力。在最应该追求速度的地方缩手缩脚,就意味着全程都没滑好。

她跟教练说,“我滑到那害怕。”教练不吱声了。张虹知道,只能靠自己解决。她一空下来就踮脚拉伸,希望把肌肉和筋练得厚实,发力时更多地掩盖骨头的不支,进而换取对恐惧的忘却。

在奥运会1000米比赛的冲刺阶段,这个伤的影子还在,张虹的脚有点不利索,旁人以为她是体力不支。但她没有减速,冲过了终点线。

两天前的500米比赛,她冲过终点,只获得第4,但已经是她的最好成绩。最美好的是,到了终点,她才想起自己滑过了那个恐惧之点,在滑的过程中,她心无旁骛,“我就知道我克服掉了。因为你不害怕了。”

2013年的夏训在浙江海宁。冯庆波手下两名主要运动员,于静是外界最大的关注点。冯却跟徐莉私下里聊天说,于静和张虹在冬奥会“摸牌子”的可能性都非常大,“但是如果你让我现在一定要选一个,我能告诉你张虹(1000米)的可能性比于静(500米)还要大。”

1000米在速滑里的地位,相当于田径中的400米和800米,属于有氧和无氧运动混合项目,要求速度耐力兼备。加上处于短距离中段,500米和1500米的运动员都可以兼打1000米,因此高手云集。于静是500米世界锦标赛冠军。冯庆波的这一判断让徐莉吃了一惊,但冯同时希望徐“保密”,尽量去保护张虹,作为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大赛经验不太丰富的年轻人,不要让外界给她太大压力。徐莉尊重教练的考虑,做新闻时于张两人都拍,但专题片只做了于静一个人。

“其实我知道,在队里我是练得最好的。因为每一天都在训练,我知道我自己的成绩,我也知道我的认真度,虽然我没有那么多天赋,但是我已经很刻苦了。我默默想,为什么你报(道)别人不报(道)我呢?”

张虹渴望被关注,但不轻浮张扬;热情奔放,却进退有度。奥运夺冠后,有网站采访她,“抱怨”说速滑的比赛服把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全都罩上了”,姑娘直接回答:“很多人说我长得漂亮,但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这个项目只看速度,不看长相。”

倒是冯教练常打趣她:张虹就怕别人不认识她!

冯庆波总在背后表扬弟子,当面说成绩总多零点几秒地报。一直到了索契,奥运会赛前训练,还是这么瞒着,力图让她不带压力地上场,既是保护又是激励。

2011年全国冠军赛在新疆举行,是室外比赛。组委会在冰场旁搭了个蒙古包,生炉火取暖,运动员在里面更衣、候场,临赛,再拎着冰刀到场边换上。冯庆波心疼队员,让于静和张虹在里面换好冰刀,裹好大衣,他挨个把俩人背到比赛场地去。

除了训练比赛,冯庆波跟队员交流不多,但凡一说,就让人记几年。2008年,张虹刚来队里的时候,冯说她,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绝对不坐着,能靠着绝对不站着。而且,这姑娘上哪都乐,见谁都乐,“适合当服务员”。那时的张虹,刚在短道速滑队结束一年半韩国教练的训练,身心都处于低谷,胖,且对未来木然。

张虹在大道速滑上最明显的优势是弯道技术好,最明显的劣势是起跑差。这些都是8年短道速滑生涯给她留下的烙印。在短道赛场上,张虹也拿过全国冠军,但在这个非常依赖团队战术配合的项目上,哈尔滨队内没人能给她足够的支援,她的目标不算大——进入国家队,但始终都未能实现。

韩教的到来燃起她的希望,这希望之火连同韩教自带的如燃料般的训练体系,差点烧尽了张虹运动生涯。

上大量、控体重是韩教的两个法则。眼见张虹的成绩飞跃之后进入平缓期,韩教要求她减肥,同时一天四到五练。从小就能吃能练的张虹的身体机能全面下降,体重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12项生理指标,她8项不合格,低于正常人。

还挨打。滑得慢了,趴下去,木板抡起来打。张虹是重点培养对象,挨打最多。体重上升了,也罚。有一次,张虹胖了半斤,还不认错,韩教用手掌推打她的帽壳,“推了我五十多下。”

吃苦还受得,挨打在精神上造成伤害,让张虹几天缓不过来。韩教走的时候,愿意自己出钱帮张虹去韩国的俱乐部受训,张虹却觉得自己练废了。

“跟他练完那一年半之后,(产生)两种逆反心理,第一就是你别跟我提减肥,第二就是你别碰我。”遇到别人劝,“这个发胖,不要吃”,她就偏要吃;女助教在她处于弯道位置半蹲状态时,打着节奏拍她腿部,她都会提出严正警告。

从12岁进入专业队,张虹看着不下百十来人跟自己搬进同一间宿舍,然后又搬走。她们都放弃了,金牌太遥远。竞技体育是一座金字塔,她们都是垫在下面的基石。

“那时候真是有心无力,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可能那时很多人说张虹你别练了(我就从了)……虽然说我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想练。但是那个时候面对的是(韩教走后)没有教练,真的很迷茫。……没有路给你走。如果不练大道,没有路给我走。”

坚持有时只是别无选择。

当时领导把张虹分给冯庆波,双方都不是选择,只是服从。

冯庆波的训练重质重效不重量,练得精细,每周队员还有一天半的休息。“气氛好,练得少,还有队员陪我玩儿。”在韩教那里几乎一年没怎么乐过的张虹,来了冯庆波组里,成天都乐呵呵的。张虹甚至觉得,经历磨难后,现在这种日子,即使不拿成绩,生活至少很快乐啊。她还到哪都照相。冯庆波看张虹,比赛成绩不好似乎也挺高兴的,就说,“张虹不适合当运动员,适合当服务员。天天老乐,看谁都乐。这是服务员的标准。”

“我感谢我教练。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张虹,你在我这不用减肥,你想吃啥吃啥,能吃多少吃多少。”结果到了第二年,真是一点儿没瘦,140多斤,脂肪特别厚,身体内分泌还是失调。冯庆波有点生气,但又不好说,就给张虹起了个类似“猪头小队长“的外号刺激她。第三年年头,冯跟张长谈了一次,说,短道改大道,3年是个坎儿,今年还没有提高的话,张虹,你就回家吧。

“他总觉得我乐呵呵的,心大。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比较稳的一个人,不会去急于想,我练得很好,就想那个(冠军)结果。我练得好是给我自己练的,想不留下遗憾。”

配合三四年后,张虹听别的教练说,你教练总表扬你,对你的期待特别大。她这才知道教练以她为荣。六年下来,师徒之间没有矛盾,教练下达命令,队员服从。

“我运动成绩让人生气在哪,不会有惊喜,但是我特别稳,能让你掌握住。教练说,如果张虹这次比赛比不好,我能总结出我训练计划的原因。但我不会说一站(比赛)马上给他惊喜。状态调整到哪了,我就会滑出哪样的水平,就完全跟他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他对我这一点也特别有信心,到现在也是。”

奥运会比赛前,冯庆波对张虹说,其实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训练比赛,只是这个比赛的名称,由“世界杯”、“锦标赛”、“全国赛”换成了“奥运会”而已,“我们只是在滑我们自己的成绩,不是跟别人在比赛。”

将时间推回到更远——十五六岁时,有模特公司看中张虹。张虹的妈妈问对方:“我们张虹能不能当国际名模?”对方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家长,很诧异,回答说,她身高差了一点。妈妈领着张虹,转身就把模特梦甩开了。那时候,游泳老师也来游说。省队教练对张虹的妈妈说,“你家姑娘骨头软,是个打水的料”,妈妈回答,“我家姑娘练滑冰已经四五年了,也小有成就了。还是练滑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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