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少了一朵花

是谁说过，死亡是用一生换来的，人的一生各有各的幽暗与光焰。直到岳母不在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很了解她。原以为可以静好地相处下去，听她讲述细琐的过往……然而，我们很快便知道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什么是天人远隔。

2013年岁末，岳母身患“带状疱疹”，好几个月才捱了过去。许是因了其间的不易，从家人到医生，甚至包括岳母，都觉得可能趋于太平了（家族基因也隐含暗示作用，外婆享年97岁，岳母肾移植已逾20年），早就被查出的胆结石问题又到了给说法的时候。谁料病况比预想的要棘手，最后不得已，摘去了整个胆囊。

杏花（1953-2015）

正是在此术后，老人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要么没食欲，要么想吃亦乏力，一直卧床不起。后来，当我赶到南京那家闻名全国的医院时，她已被推进ICU。我亲眼看着岳父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诊断是“重度贫血，肾移植术后”，附记里写着：“随时可能出现严重电解质酸碱平衡紊乱、恶性心律失常、心脑血管意外等情况危及患者生命。”十来天后，似乎有所好转又并无明显改观，医生也表示找不到更有效的手段。于是大家考虑再三，决定接她回家休养。回到家中，还是不见起色。时间就这样来到2015年1月12日，县医院在临床诊断中又发现脑梗、肺炎、癫痫、胸腔积液、心包积液等。她一度陷入昏迷。

蹊跷在于，会有反复。大年初一那天居然极其精神。早在前几日她得知春节我会来，特意嘱咐岳父买一些花生米，“木叶喜欢吃。”当日，她临时起意跟我们去大表哥家吃晚饭，不料就在下床之际，开始剧烈发抖，吐白沫。是癫痫发作。初二早晨5点再次发抖，7点又一次，9点又一次，岳父决定送她去医院。

这是个特殊的春节，几乎所有拜年的亲友都是在医院接待的。大姑家的两个姐姐，第一眼居然认不出被疾病涂抹了样貌的岳母，未到床头泪便掉了下来。

偶尔妈妈会醒来，模模糊糊对着虚空喊女儿的名字：“婷啊……我的床上……怎么都是水？”妻子赶紧翻看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什么都没发现。过了一段时间，她如此又问了一遍。有时还会表现出在与什么进行激烈搏斗的样子，然后整个人和衣被突然静下来。

我再次回到绩溪时，她已全身水肿，手有以前的两倍粗。小便根本排不出，导尿管和利尿药起初有效，如今也无济于事了。晚饭后，总觉得有些味道不对。妻转来转去，终于发现是母亲在床上排便了。一小时后又大了一次，且比上次更多。8点，第三次。次日，岳母的弟弟即妻的老舅以及妻弟、弟媳、孙女就要来了。她可能听到我们这么说了，或是冥冥中意识到了什么，需要放松与静洁。

3月11日，莫名感冒，发烧，40度6。她的身体最怕感冒，极易引起并发症。如此两日，县医院的几个医生跟岳父说，去别的大医院看看吧……

17日午，等我再次拨通妻子的电话，传来的惟有哭泣。踏入家门时，岳母已然是一个静止的生命了。我拜后起身，不知该如何安慰泣不成声的妻子，也不敢和岳父对视。

早在前年，岳父和几个兄弟就都预先修好了本家的坟，我当时觉得颇有意味，又暗自思量有必要这么早么。而今，这山坡已首先接纳了岳母，她才62岁。她没做好走的准备，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就走了，未留下任何遗嘱。

弥留那两日，她倒是偶尔会分饰两角地低声自语：“杏花？哎，干什么？没事，没事。”妻问怎么了，她重新陷入昏迷。

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妈妈可能去了哪里？我说，“妈妈已回到属于她的那颗星球”，还是以诗中关于蝴蝶之死的说法来安慰——“她终于不再依赖飞舞与芳香”？

1993年，岳母被确诊为尿毒症，家族集资，四处求医，苦苦等待肾源配型，终于成功进行了肾移植，至今22年。每念及此，我便会揆度这“成功”的背后，该有多少幸运与偶然，又隐含了多少日夜消磨、争吵、呼告以及默默领受。记得出殡后，岳父等大家都散去，对一双儿女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没娘的孩子了……”接下去也是无言。

岳母的遗像，选用的是她年轻时的照片，真真仿佛她的名字，美如“杏花”。前些天是去世的百日，我和妻子又来看她。安葬之日，春寒料峭，山坡上颇有几分荒疏黯然，如今郁郁葱葱，很多草木已经高过我们，还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