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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桃花源

2015-09-10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2期
关键词:白先勇

卫毅

10月10日,汽车在日月潭的环湖公路上行驶,仿佛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段落:“中午,太阳高照,整个日月潭的美景和周围的建筑,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要是下起蒙蒙细雨,日月潭好像披上了轻纱,周围的景物一片朦胧,就像童话中的仙境。”

正值中午,日月潭下起蒙蒙细雨。游客们围在文武庙前刻着“日月潭”的大石头前,轮流拍照。过去未有环湖公路时,需搭船抵达文武庙下方的码头,再爬上重重阶梯,才能抵达文武庙。环湖公路辟建后,原路径整修为阶梯步道,共有366级台阶,象征一年(包括闰年),每级台阶上刻有当天生日的名人名字。

已是秋天,雨中的台阶湿漉漉的,落着几片棕褐色的树叶。11月12日的台阶上,刻着孙中山的名字。往上走3步,在11月15日的台阶上,我看到了陈若曦的名字。名字后边写着:台湾作家。“我之前都不知道这回事。”陈若曦对走回汽车的我说。天空下着雨,她没有下车去看自己的名字。

连着无线网络的汽车小屏幕上正在播放“双十”庆典的情况。这是马英九任上最后一次“双十节”讲话。马英九说:“今年是抗战胜利暨台湾光复70周年。70年前,全国军民击败了强敌,挽救了国家,光复了台湾,帮助了盟军,赢得了二战。”他同时为“朝野政党”的领袖都出席典礼表示了欣慰。

蔡英文出席了典礼,为民进党主席多年来第一次。会场上,她左边是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右边是国民党主席朱立伦,身后是“立法院”副院长洪秀柱。唱“国歌”时,蔡英文“技术性”地跳过了“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中的“吾党”。

蔡英文是2016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民进党候选人。她身后的洪秀柱(当时)是国民党候选人。民调显示,蔡英文的支持率大幅领先洪秀柱。

国民党在10月7日已经开始启动“换柱”程序。当天,国民党中央党部外,挤着大量“挺柱”的民众。他们表达着对国民党主席朱立伦的不满。党部内的会议结束后,许多民众冲上前去,试图阻挡汽车前行,一度造成交通阻断。一些民众上前踢汽车,并往车玻璃上扔矿泉水瓶。警察拉着手,非常镇定地维持着秩序,这样的场面其实并不算多大,他们已经习惯。

10月11日早上,投宿埔里的陈若曦大清早就出门买了报纸,她想看看对于“国庆”的报道。她对民进党和国民党都表达了不满。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看法。许多人觉得自己最后的选票只是投给一位“不那么糟糕”的候选人。

五位好友在台大傅园。左起:王愈静、谢道娥、杨美惠、洪智惠、陈若曦图/ 受访者提供

10月10日,马英九在网络上提到,他给客人们在午宴上准备的台湾小吃是鼎泰丰的小笼包和永康街的芒果冰。

此前两天,陈若曦带着我们走到台北永康街口,已是晚上8点,鼎泰丰的门口仍然排着长队。她小时候住在永康街,那时还没有鼎泰丰和芒果冰,住的人都很少,不远处便是大片农田。

陈家是1946年搬到永康街的。家人原来住在与台北市隔水相望的下溪洲,靠做佃农和木匠为生。台湾光复后,那一带改名永和市。没错,就是你在许多豆浆店门口看到的“永和”二字所指的永和。

陈若曦出生的1938年,日本颁布了国家总动员法,为占领中国更广阔的土地和南洋作准备。台湾作为桥头堡,发展迅速。日本在台湾推行皇民化政策,鼓励台湾男子用日本名字。对女孩子更是要求强硬,登记的名字必须要有“子”字。陈若曦最早的名字叫陈珠子。光复之后,改为陈秀美。“陈若曦”则是她考入台大外文系后,给自己取的笔名。

1945年7月,陈若曦的弟弟出生,粮食此前已被政府征为军粮,配给米也没有了,家人已是食不果腹,甚为愁苦。8月,广播里忽然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抗战结束,台湾光复。

某天深夜,有人来找陈若曦父亲陈阿川。“我爸爸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第二天,大家互相说,以前给日本人办事的巡佐(警察)被拉出去打了一顿。台湾人开始发泄被积压的怨气。

光复前一年,作为木匠的陈阿川去给台北市永康街尾的一户日本人修房子。这户日本人对他印象不错,全家离开台湾时,把房子和杂物送给了他。但陈阿川并没有拿到产权证,房子归为了台北市产,陈家需要把房子买下来才能住。

陈若曦此时开始念小学,她已经不用学日语了。新的《民众国语读本》的第一课是:《中国人》。“很多老师国语都讲不好,教育局给老师办国语补习班,让他们现学现教。”陈若曦年龄小,又听国语广播,发音比一些老师还准。

2015年10月,台湾有一部电影《湾生》上映。这部电影讲的是1945年之前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他们回到日本之后,并不被同胞承认。这是历史变迁中的故事。

在陈家,他们也在历史中开始了变迁。

陈若曦的哥哥陈德意至今还住在永康街。他站在家门口,和妹妹陈若曦回忆了当年迁来的情形。父母当时要做工,搬家任务主要交给兄妹俩。他们用板车装家具,每天一来回,好几次才搬完。陈若曦当时在乡下的家和台北市隔着一座川端桥(光复后改名为中正桥),她之前从未去过台北。“搬家让我首次踏上了以往感到遥不可及的川端桥,仿佛向天空靠拢了许多,浑身飘飘然的。”

当时的永康街只有高记。高记原本只是一家卖烧饼的小店,现在永康街上的高记是一家豪华酒楼。陈若曦小时候每次路过高记都要看一下那里的烧饼,但从来没买过。“家里当时太穷了,不敢买。”

日本人撤退了,大陆人随国民政府开始大批进入台湾。陈家右邻搬入上海的糕饼店老板一家,开始用水泥在前后院砌高高的围墙。左邻住进了影片公司的人,也开始砌围墙,还把作为公共用地的巷道和水沟也圈了进去。陈家后院盖起了房子,也用围墙把水沟圈到院内。巷道一头的菜地也盖起了楼房,户主是大陆来的书局老板。原本开阔的永康街,忽然拥挤起来。

这是如潮水般涌入台湾的外省人给陈若曦最早的印象。这只是一个侧面。外省人和本省人的矛盾在台湾光复两年之后,有了一次大爆发。

在台北“二二八”纪念馆,你能一直听到广播发出的声音。这里是日本殖民时期“台北放送局”旧址,战后改称“台湾广播电台”。也是这里,让台湾民众在1945年8月15日听到了日本天皇的讲话。“二二八”事件后,广播电台成为官民讯息传播的工具。

“以前在台北,没钱人都烧煤,省钱。外省人来了,烧的是煤球,然后把烧过的煤球丢到路上。”陈若曦说。这些丢到路上的煤球常常没有烧完,有的人捡来继续烧。

在陈若曦的记忆里,“二二八”发生后的一天,邻居家一位卡车司机出门去捡煤球渣,遇到两个拿着枪的士兵,士兵对他进行盘问。他听不懂,用闽南语回答,结果被士兵一顿暴打,倒地不起。陈若曦的父母看到了,把他扶到家里。“司机满身是血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时候,和许多人家的子女一样,她被告诫不要乱跑。

陈若曦哥哥一家请我去吃饭,我带去了侯孝贤为封面人物的《南方人物周刊》。陈若曦的嫂子看着杂志说,他刚得了奖哦。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获得了今年的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而他迄今获得过的最重要奖项,是1989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获奖电影《悲情城市》讲的就是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到1947年“二二八”之间的故事。

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二二八”纪念馆志工给我推荐了3本书。“看了这三本书,你对‘二二八’就有大致了解了。但想了解更多,‘二二八’的书是看不完的。”他打开iPad,给我看了他的书架,满满好几层都是关于“二二八”的书。“你的工作是做什么的呢?”我问他。“卖厨具的。”他说。在台湾,每个人都能对“二二八”发表自己的看法。“二二八”是台湾光复以来最重要的事件,一直影响到台湾目前的现状。将近七十年的时间,“二二八”造成的裂痕都未完全化解。

1961 年,在台大外文系图书馆装订《现代文学》杂志,准备寄给订户图/ 受访者提供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在台北去世。其子白先勇回忆,追悼会上,来祭悼者上千人,“其中有许多台籍人士扶老携幼前来追念父亲。”“大部分人与我们并不认识,由他们众多挽联、挽诗看来,他们都借此表达感念父亲在‘二二八’后来台宣慰留下的恩泽。”白先勇与廖彦博合著的《关键十六天——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在今年3月出版,这只是关于“二二八”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的一部。

1945年之后,对于国民党来说,国共战场才是最重要的。国民党的精锐部队在和共产党军队争夺东北、华北和华东的战场,派到台湾接收政权的都是弱小的部队。那些到基隆码头迎接国军的人们看到,“士兵鸠形鹄面,衣服褴褛,或胸前挂草鞋,或肩背披毯及挂铁锅,甚至就地小便。”

国民党开始了和共产党长达几年对于曾经的日占区的争夺。最后,他们只接收下了台湾,失去了整个大陆。

白先勇1952年从香港来到台北,住在松江路。1957年,陈若曦和白先勇都考入了台大外文系,成为同班同学。他们都是走读生,骑脚踏车去上学的时候,经常会在新生南路上碰到。

陈若曦考上台大外文系后,第一次写作文,就被老师推荐到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上发表。《文学杂志》是当时台湾最重要的文学杂志之一。

第二个学期,陈若曦写了一篇更长的《钦之舅舅》,发表在《文学杂志》上。小说有两万多字,之所以写这么长,“是因为能拿到更多的稿费”——陈若曦从中学就开始写稿赚钱,为的是贴补家用。她入台大后,同时带几份家教。她在大学里没问家里要过钱。

陈若曦和哥哥陈德意在永康街

同学白先勇并无经济上的忧虑。白先勇喜欢到中文系听叶嘉莹讲课。让他最有感触的是叶嘉莹讲刘禹锡金陵怀古的诗,特别是《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让他想到了国民政府迁台。

从台大毕业后,白先勇到美国爱荷华大学留学。其间,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父亲参加辛亥革命、北伐、国共内战后来到台湾,母亲则一路跟随父亲过来。父母的去世,让白先勇感到“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这个时候,我对这个时代开始了一个真正的回顾。”

1965年,他在美国动笔写《台北人》小说集中的第一篇——《永远的尹雪艳》。《台北人》里,最能体现白先勇内心的大概是《游园惊梦》。尤其是那曲《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对我来讲,这些暮春里的杜鹃,美得有些凄凉。”

1945年抗战胜利,白先勇随家人从重庆回到上海。蓄须8年的梅兰芳重新登上舞台,一张票的价钱在黑市上卖到一根黄金。白先勇家则是有人送来几张票。他随家人去看了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这是他写小说《游园惊梦》最初的由来。

陈若曦与白先勇不同,她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怀的人。“我性格急躁明快,多阳刚而少阴柔之气。我的多愁善感多在国家前途和社会公义上;我写作目的在赚稿费,不在抒情。”陈若曦说。这是理解陈若曦的关键,用“知识分子”来定义陈若曦更合适,而不仅仅是作家。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在新生南路上,陈若曦碰到白先勇,谈起老师夏济安。夏济安彼时将去往加州伯克莱中国研究中心,他主持的《文学杂志》面临停办。陈若曦和白先勇都非常喜欢这本杂志,这是他们发表文章的园地,停办之后,如何是好?

陈若曦描述了当时和白先勇之间的对话。

“杂志少了夏老师,会不会办不下去呢?”

“很难说,”白先勇表示了挂虑,“如果不办下去,真是可惜哪!”

“可惜没有钱,”我一时异想天开,“要不然,我很想办这样一个杂志。”

白先勇沉吟片刻,随即兴奋地表示:“钱,我也许有办法。”

白先勇果真有办法,他筹到了钱。“据说是他分到了一部分家产,把钱借给一家工厂,以利息来养杂志。”

那时办杂志需要政治审查。白先勇找了父亲的熟人去申请,他自己便做了发行人,社址登记的是他在松江路的家。

下午,陈若曦带我们走到台大文学院一楼的外文系。周末,走廊空旷,阳光斜着穿过窗玻璃,照到地板上。最里边的房子原本是台大外文系图书馆。“我们那时办《现代文学》,主要就是在这里啦。”陈若曦指着关着的门对我说。

《现代文学》虽然师承《文学杂志》,但却一心要超越《文学杂志》。当时“现代主义”是时髦的文学风潮,于是有了“现代”的标榜。《现代文学》第一期的封面就是卡夫卡,此后陆续推出了伍尔夫、托马斯·曼等等现代主义作家。

陈若曦和班上一群兴趣相投的同学早就经常聚在一起,由于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就称作“南北社”。《现代文学》不设主编,而是成立了“现代文学编辑委员会”。委员会以南北社成员为骨干,包括白先勇、王文兴、李欧梵、陈若曦、欧阳子、戴天等人,高一届的外文系学长刘绍铭、叶维廉等也被邀请加入。

那张台大外文系学生组成的“现代文学编辑委员会”的合影出现在许多地方,包括台湾的教科书里。这也许是台大学生最著名的合影之一,这张照片里的人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持续地影响着华人世界的人文领域。

既然都叫“现代文学”了,陈若曦也开始学着模仿现代主义写作技法,写了一篇小说《巴里的旅程》。这篇小说刊登后,许多人说看不懂。陈若曦此后再未尝试如此“现代”的写作,她的作品完全倾向“为人生”的现实主义。

细读《巴里的旅程》,其中出现了“追寻”的人,这样的追寻,作为“人”,都似曾相识。

“你从哪里来?你又往哪里去?”吐出一口烟,其中一个盘问他。

“我从这边山里来,往那边山里去。”巴里比着手势回答。

“哈,山里来的,你正好可以充当一下我们辩论的裁判。”青年扔掉香烟,坐直身子说:“是科学,还是宗教,可以挽救20世纪的人类?如果你拥护前者,我准敲掉你的脑袋,可是你若投后者的票,他不会饶你。”

被指的一个狠狠地扫他一眼,霍地从身旁拿起一瓶酒,对着树干敲掉瓶塞,高举对巴里说:“灵长目的后代,北京猿的子孙,为‘人’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为我们永不绝灭的绵延,为那瞬眼即将来临的征服宇宙的成功干一瓶吧!宗教,那算第几艺术呢?来,为‘人’存在的永恒价值好好庆祝一下吧!”

第一个听了,摇着头举起左手放在胸口,谦卑而怜悯地说:“人就是赚得了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又算得什么呢?”

巴里拒绝了酒,热诚地说:“朋友们,我不能给你们做裁判。据说我生是为了完成什么,然而我第一件学会做的事却是破坏。我一直在追寻、摸索,朋友们,为的是要探究出我追寻、摸索的目的。现在,我正进行一件大事,恕我不能告诉你们,虽然这是每个人毕生必有一遭的。我只能这么说,朋友,从我旅途上的见闻看来,一切都是矛盾,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本身是正确,中庸,可信,而绝对的。所以,既不能‘承认’我便‘否定’,朋友,我开始‘否定’一切。”

上大学时,陈若曦很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是台大对面的怀恩堂。她13岁时便成为受洗的基督徒,那是她在精神世界里寻找桃花源的起点。

这一天,陈若曦去参加教会的启发活动。老师们教大家如何引领非基督徒进入基督教。大屏幕上播放了一组关于进入教会的新成员和老成员之间的情景对话。画面播完后,老师让大家来找碴,看看有什么问题。

有的人说没有互动,有的人说不够轻松,有的人说要更友善。陈若曦说,“有点威权”——这是陈若曦所警惕的。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她一直的追求,从年轻到现在。

在教会里,不是所有的事情,她都会跟着大家一起做。她保持着独立的思考。“不喜欢太形式化的东西,宗教也需要改革。”

那天,一位牧师念了《圣经》中关于“长辈”的一些章节。

义人要发旺如棕树,

生长如黎巴嫩的香柏树。

他们栽于耶和华的殿中,

发旺在我们上帝的院里。

他们年老的时候仍要结果子,

要满了汁浆而常发青。

陈若曦所在的是常青组,这里全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不是在礼拜天做礼拜,而是在礼拜四。因为礼拜天的教堂里人太多了。

这座教堂叫真理堂。在真理堂4楼的走廊里,陈若曦望向窗外,对我说:“你看,我上大学时去的是怀恩堂。”

怀恩堂和真理堂离得很近,中间隔着几栋房子,几十米的距离而已,但这几十米,陈若曦走了几十年。她在精神世界走了一个圈。从基督教出发,最终回到了基督教。

有一段时间,她对佛教非常感兴趣。她曾经去听一个藏传佛教法王讲课。前两天还兴致勃勃,但当听到这个法王讲:我们天天念经,就是为了来世不做女人。她马上就离开了。

她非常关注女性问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她写的《慧心莲》不只是讲宗教的小说,也是讲女权的小说。

陈若曦给我看了她的台湾身份证。在身份证的背面,写着她父母的名字。父亲:陈阿川;母亲:陈张女。“陈张女”的意思是:一个姓张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姓陈的男人。“你看看,我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这就是台湾许多女性以前所处的地位。”

我还在陈若曦哥哥家看到陈家家谱,陈若曦和她的妹妹在上面是没有名字的。尽管陈若曦是这个家族里最有名的一个人。她的名字可以被刻在日月潭文武庙前的台阶上,却没法写进陈家家谱。

陈若曦如今的住处,窗外可以看到圆山饭店。更远处是阳明山,蓝天,流云,视野很开阔。窗前的桌子上有一幅于右任的字:“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书架上有许多她的著作。其中一本是《寻找桃花源》。

桃花源在哪呢?

我们走到了陈若曦哥哥在永康街住所的楼下。陈若曦和段世尧1966年从美国经由欧洲去往中国大陆之后,段世尧的妈妈曾经来到这里大骂:都是你们家女儿把我们家儿子带跑的。实际上是段世尧更向往中国大陆,这影响了陈若曦。

陈若曦一家在美国 图5a7J/GDW9TvOI+je4SzyuTjRDfSmEc8mp7y7CjCNzZ4=/ 受访者提供

1960年代初,陈若曦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文学硕士。刚到学校,带她参观校园的是同在这里读力学博士的段世尧。他们由此认识,相爱,结婚。

某一天,陈若曦和段世尧谈到学成后要去哪里工作。陈若曦说她要回台湾。段世尧感到惊讶。因为,绝大多数来美国读书的台湾女生,都想留在美国。

“与其让我回台湾,我宁可去大陆。”段世尧的话更令陈若曦吃惊。大陆可是“匪区”啊,那里的人“啃草根、吃香蕉皮”,怎么能去?“那时我对大陆的印象还停留在国民党的宣传上。”陈若曦说。

段世尧出生在福州,父亲是国民党军中情报系统的人员。段世尧14岁时,跟随家人来台。他看到了国民党溃败的情形,对国民党印象很不好。来台后,段父的任务是看守张学良。“他们的住所也跟着张学良被软禁的地方转移,先是在高雄西子湾,后来是到台北阳明山。”由于长年相处,段父和张学良还建立了很好的关系。

2014年,张爱玲的英文小说残稿《少帅》被翻译成中文一起出版,写的就是张学良的故事。

陈若曦上大学时见过张爱玲。1961年10月初,美国驻台使馆新闻处处长麦加锡刚接到作家朋友张爱玲的电报,说是想认识台湾,积累一些写作资料。麦加锡给张爱玲安排的行程有花莲。张爱玲想了解民间,不想住旅馆。陈若曦因为《现代文学》的业务,认识麦加锡。陈若曦帮张爱玲联系上花莲的同学王祯和,张爱玲到花莲时,便住在王家,陈若曦陪同。

陈若曦之前读过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小说《秧歌》。麦加锡告诉陈若曦,张爱玲写《秧歌》的许多材料,都是他提供的。《秧歌》出版后,在美国任教的夏志清十分推崇,极力推荐张爱玲。张爱玲由此声名鹊起。

张爱玲刚到达台北时,麦加锡设宴招待,陈若曦、白先勇、欧阳子、王祯和等人作陪。那天,张爱玲迟迟未来。同学们在猜测她长什么样。“白先勇说,她准是又细又瘦的。等张爱玲来了,果然是。”

后来,陈若曦得知,张爱玲访台,据说是为了写张学良传记,本打算亲自访问,可是没有得到国民政府允许。

陈若曦和段世尧去往大陆后,段父的工作马上被调换。所以,也就出现了段世尧的母亲在陈家楼下骂人的场景,这更多是为了自保。

1964年,陈若曦和段世尧在美国巴尔的摩结婚。结婚时,她同意与段世尧学成后投奔社会主义中国。当时在国民党看来,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叫投奔“匪区”。15年后的1979年,台湾年轻军官林毅夫从金门游到厦门,投奔大陆,至今也没能获准回到台湾。

1965年6月,俩人同时毕业,开车周游美国一圈。到旧金山时,见到段世尧的老同学游宗熙。其父亲游弥坚是光复后台北第一任市长。他见证了陈仪的专横和彭孟缉的残酷,告诉自己的子女长大后离开台湾。听闻这些,段世尧更不想回台湾了。

回到巴尔的摩,陈若曦从图书馆借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来看。段世尧则最喜爱《毛主席诗词》,每晚睡前必读。

在巴尔的摩,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办起了共产主义读书会。他们怕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知道,十分小心。有一次,已是寒冬,他们去公园讨论读书心得。“几个人排成一队,顶着寒风,围着结冰的湖面一圈圈走,边走边说,脚趾都冻僵了。”

这谈的都是书上的理论,实践起来是怎么样的呢?这种希望去见证共产主义国家的愿望越发强烈。陈若曦和段世尧决定1966年去往中国大陆。

其时,中国和法国建立了邦交,正在商谈法国航空直飞中国事宜。陈若曦和段世尧便计划从美国去欧洲,然后搭乘法航去大陆。

他们来到欧洲,游历了许多国家。其间,在伦敦大英博物馆拍下了大量中国文物照片,希望让中国人明白这些文物在哪,将来好找回来。在巴黎卢浮宫,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10月1日,中国驻法国使馆举行酒会,陈若曦和段世尧也被邀请参加。会上见到黄镇大使,他跟他俩握手说:“欢迎回国参加建设。”

2015年10月5日,陈若曦担任主任委员的台湾《侨协杂志》开会,讨论最近一期的稿件。《侨协杂志》是台湾华侨协会总会所办杂志。现任理事长是陈三井,曾任“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他是法国巴黎大学博士。

陈三井在1964年到法国留学,那一年,法国和台湾断交。“使馆让我们这些留学生去帮忙收拾,扔掉烧掉很多东西。”陈三井说。台湾开始持续在外交上失去自己原有的领地。

1966年10月,法国航空开通每周一次直航上海的航班。陈若曦和段世尧买了机票,于10月16日飞上海。

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时,两人都很激动。段世尧当即决定: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我要把这一天作为生日。“过海关要填表格,他真的把生日改为10月16日。”

但是,麻烦马上就来了。他们从西方所带的画册、照片、邮票、书籍,在机场过关时几乎全被没收光了。理由是充满“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

随后,他们从上海到了北京,住进了位于王府井的华侨大厦。

到北京不久,陈若曦怀孕了。在美国结婚后,他们一直避孕,为的就是把小孩生在祖国。当时的北京街头到处是标语,有一条是“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他们于是给自己的小孩取名段炼。

1967年初,陈若曦向人打听“台湾民主自治同盟”所在地,想去拜访“二二八”事件后离开台湾的谢雪红。

我们在台北参观了“二二八”纪念馆后,纪念馆的助理研究员曾德宜带我们去大稻埕吃午饭。汽车经过一条老街时,曾德宜指着窗外说,“你看,谢雪红当年就在那里开了一家书店。”

台湾年轻人知道谢雪红的已经不多了,大陆的年轻人知道的更是寥寥。许多人在看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时,说看不懂,大概是不懂魏博的历史。当年《悲情城市》上映时,许多人不懂在讲什么,这也是不了解“二二八”的历史。梁朝伟扮演的角色认识许多在山上闹革命的朋友,非常像是谢雪红队伍中的一员。谢雪红后来逃出台湾,在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再后来,到了北京。

北京的一个晴朗黄昏,我从王府井经过华侨大厦来到故宫角楼,那里挤满了摄影的人们。每到天气好的时候,都是如此。从故宫角楼沿着景山公园的围墙往北走,就会看到台湾民主自治同盟所在地了。

陈若曦和段世尧在四十多年前,大概也是沿着这样的路线,走到了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的院子。他们看到满院子贴着批判谢雪红的大字报,还看到一个低着头正在扫地的女人。他们感到了紧张,不敢多问,赶紧离开。“我觉得那个扫地的女人就是谢雪红。”陈若曦说。

1973年,陈若曦从南京回到北京,打听谢雪红的下落,得知她已经在1970年去世。

陈若曦从她的电脑里找出一些当年回南京探望老朋友的照片。她在南京生活了5年,和一些当年的同事、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系。她和段世尧1966年回国后,在北京的华侨大厦住了两年,才被分配到了南京的华东水利学院(现在的河海大学)。

1970年3月,全国开始“清查516”,南京的高校也开始了。

华东水利学院有一位高干叫任秀兰,十几岁便是共产党员,丈夫是南京军区的人,她的声势一度很盛。可是遇到清算,马上被关了起来。被关的半年,她利用上厕所的时间,慢慢把原来钉死的窗户弄松了。某一天,任秀兰进了厕所没有出来,门打开后,发现窗户被打开了,她不见了。大家到处找,结果在很浅很小的粪坑里发现她把自己闷死了。“可见她当时求死的心是多么强烈。”

任秀兰死后,全校开批斗大会,痛斥她“自绝于党和人民”。陈若曦最记得一句标语:“再踩上一万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陈若曦向我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是在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馆,对面就是城隍庙,这里是台北的闹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咖啡店里,大多是台北的年轻人,喝着咖啡、果汁和糕点,一派岁月安好的景象。那种反差却让人内心更加受到触动,仿佛看到窗外明朗的天空张开了一张大口,缓慢吞噬掉这眼前的世界。

陈若曦写过一篇小说《任秀兰》。其实,用今天的话来说,叫非虚构作品更合适。她所写的大多数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来源于现实,很多时候只是换个名字。这一次,她连名字都没换。

到南京后不久,段世尧被派到苏北农场劳动,怀上第二个孩子的陈若曦留在南京。按照农场规定,员工每半个月休假两天,有车送回南京。这一年夏天,段世尧两个月没回南京。两个月后,他瘦得皮包骨地回家了,讲起这些日子的经历。

段世尧和一位年轻同事在农场睡上下铺,一起劳动。一天傍晚,在地里劳动完之后,两人往宿舍走,后边跟着另一位同事。苏北平原上,红色的太阳正慢慢落下去。段世尧看着落日,说:“这让我想起美国的一种煎蛋……”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打住。他想说的是sunny side。那位同事接过他的话说:“喔,我们叫荷包蛋,我一口一个。”

过了几天,睡上铺的段世尧下不去了。因为年轻同事睡的下铺贴满了大字报。他仔细读了一下,发现下铺年轻同事被指控的一项罪名是把太阳比作荷包蛋,还一口一个。那时候,太阳就是毛泽东,一口吞太阳,那还了得,显然是反革命。

段世尧知道这一条罪状和自己有关,忐忑不安。很快,工宣队叫他别去劳动了,在屋里好好写检查。写检查的原因是:为什么把太阳比作煎蛋?而且比作美帝国主义的煎蛋?

就这样,段世尧写了两个月检查,一直达不到要求,他被要求“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陈若曦告诉段世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自杀。段世尧说,你放心,真要自杀,我会制造因公牺牲,这就不会影响孩子上学了。

“文革”中,因为说话,丈夫闯了祸,陈若曦也差点闯祸。

1971年,大学开始复课。9月,华水迎来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陈若曦负责给90位学生教英语。

有一天的一堂课,陈若曦给学生讲到“Nation”这个词时,说:“Nation加al就成了形容词。你们不是学过 Day这个词吗?加在一起,National Day就是国庆日,比如十月十……”“我当时都快晕过去了。”陈若曦看到好多学生瞪大了眼睛。她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说:“十月一日……国庆节。”

陈若曦一家人就在时有惊恐的“文革”中过着日子。

有一年放寒假,快过春节了。段世尧对陈若曦说:“我想离开这里,回到西方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陈若曦同意了先生的想法,决定离开这里。

陈若曦写了一封信到国务院去,向周总理陈述了出国的理由,主要是生活不适应和健康不佳。信寄出后,她发现一些同事的态度变了。显然,他们知道她申请出国的事了。

学校开始给他们提工资。一位教师还请她到她家玩。见到她爱人,对方说,我也是台湾来的。陈若曦非常吃惊,来这里几年了,有台湾同乡。

“你看看,可见台湾人的身份当时在大陆是多么的麻烦。”陈若曦对我说。

校方通知陈若曦一家四口到北京去。国务院接待了他们,两位干部找他们谈话,了解出国的原因。

“几次谈话,他们明白了我们出去的决心,也不再强留。”又到“十一”了,陈若曦和段世尧被邀请参加在人大会堂举行的国宴。“我第一次喝了茅台。”邓小平正好复出,在宴席上发表了演讲。陈若曦在宴会厅后面几桌,看不清,但四川话倒听得很清楚。

陈若曦一家回到南京,准备离境去香港。11月的南京很冷,她想到香港时,棉被不能少,找了邻居帮忙晾晒棉胎。一位邻居抱走了破棉胎,悄悄换上她家最好的棉被,至今令她感动。

他们到了深圳,准备从罗湖过关。那时候,过关的旅客都不怎么带行李,“只有我们有两大包被褥和两个大箱子。”

我见过那些行李中的一件。2015年4月,我在青岛的一个会议上碰到作为嘉宾的陈若曦。春寒料峭,陈若曦到户外时,戴上了一顶帽子,那是她当年从大陆带出去的,一直好好保存着,看上去跟新的一样。“这帽子很好,戴上很暖和。”她戴着帽子在草地间的石板上走着,忽然指着树丛说,看,桃花开了。心情愉悦而轻松。

回到1973年,来到深圳的陈若曦和段世尧并不轻松。他们托运了行李,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上罗湖桥。桥并不是很长,但大家都匆忙地赶路。“有些人往桥下丢东西,仿佛永不要回头。”陈若曦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路,心想:再见了。

陈若曦和孙正春、陈梅香在日月潭

2015年7月,陈若曦到香港参加了书展。这次书展的年度作家是她大学的同班同学李欧梵。李欧梵一直对理论更感兴趣,他觉得自己不如许多同学更有文学创作能力。他如今生活在香港。“我批评香港的学生活动差不多全是娱乐,而不是和心智的涵养有关系。我以前在大学里面,参加了南北社,每个人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读,我读过一篇演讲词,被他们笑死了。陈若曦会读一篇她的作品,读一篇短篇小说。我是从这里开始慢慢进入《现代文学》的。”李欧梵说,“如果以台大为例,现在还有多少人到傅园?傅园似乎是有些凋零了,但我们那时候,傅园是圣地,在那里谈恋爱、谈自由,白先勇还在那里教我跳探戈舞。我以前看过《天地一沙鸥》,因为那时受到压制,所以想翱翔出来,我们要在生活里找到自己的沙鸥。”

1973年,过了罗湖桥,陈若曦开始寻找新的沙鸥,新的桃花源。

在香港,他们的美国学历成为了找工作很好的敲门砖。段世尧很快获得浸会大学的教职,陈若曦也获得了新法中学港岛分校教英语的工作。

在香港,陈若曦大学同学戴天造访,同时带来了《明报月刊》的主编胡菊人。胡菊人向陈若曦约稿。“那时还没有什么心情写作。”刚到香港,一切忙得不行。

包德甫是陈若曦当年在台湾交往过的美国男朋友,此时是《纽约时报》驻华记者,他来香港找到陈若曦的家。“Lucy(陈若曦的英文名),你应该把中国的经历写出来。”包德甫说。

1974年,陈若曦家暂时住进了林先生一家。林先生是他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林先生的父母是新加坡华侨,把儿子送回中国念书。“文革”时,他插队到了陕西。那段时间,他讲了很多当年在陕西的见闻。

陈若曦并不想留在香港,经过各种考虑,决定申请去加拿大。

稍微空闲一些,陈若曦想起了林先生讲的陕西经历中,提到一个雷县长的故事,她便写下了小说《尹县长》。《尹县长》说的是,一位在国共内战中投诚的国民党军官尹飞龙,为新中国努力工作,成为县长,到“文革”时,因为“历史问题”而被枪决。

陈若曦将《尹县长》寄给了胡菊人。小说刊登后,引起巨大轰动。此时是1974年,“文革”仍在进行中。这样一篇描写“文革”的小说在当时绝无仅有。这是具有历史标志性意义的一篇文学作品。要知道,被认为是“伤痕文学”先声的刘心武的《班主任》到1977年才发表。

获得好评后,陈若曦继续写。她把一个回归大陆的学人的故事写成了小说。此时,她想起了唐达聪,笔名耿迩,那是她当年在台湾的朋友。于是把“迩”改成“尔”,给小说取名《耿尔在北京》。

在台大办《现代文学》时,陈若曦因约稿认识唐达聪。唐当时是《联合报》的编辑。他鼓励陈若曦翻译小说。当时法国作家萨冈以《你好,忧愁》走红世界文坛。唐达聪约陈若曦翻译了她的新作《奇妙的云》。这是陈若曦出版的第一本书。

当年陈若曦要去美国留学前,沉默寡言的唐达聪忽然向她求婚,并希望她不要出国。

陈若曦离开台北之前,唐达聪彻夜未眠,十几个小时都在陈家周围绕圈。清晨,唐达聪按响了陈家的门铃。

那个早晨,陈若曦至今难忘。

“你这一去,我看是不会回来了。”他口气绝望,但不忘央求我:“无论如何,你在美国要帮我打听亲人的下落,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我父亲唐醉石是篆刻和书法家,杭州西冷印社创始人之一,也是金石鉴定家;我们兄弟6个,我是老大,老二是达明,老三达成专攻文学理论……最小的达康有艺术天才,爱画画……”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满人名和地址。

“可是,我念完书就要回来,”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到大陆去打听……”他偏偏对我信心十足:“你出去以后,总有办法的。”

看我还在犹豫,他四周张望一眼后,便催我快收藏起来。还叮咛道:“你记熟了后,就把纸条撕掉,别忘了。”

我赶紧把纸条折小了,塞进口袋里。

“我走了。”他深深望了我一眼,随即转身离开,再没回头。

1970年代后期,陈若曦再次回到美国后,白先勇请她到圣巴巴拉。白是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教授。

在白先勇看来,陈若曦笔下的耿尔、任秀兰、尹飞龙,他们受难的阴影,像一副十字架,压在她的背上。如同《任秀兰》中陈老师所说的那样:“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我们心头的一种感觉,像铰链一般,今生怕是解不开了。”

“人类自古至今,不停地在追寻乌托邦,在制造乌托邦。基督教的伊甸园,佛教的西天极乐世界,儒家的礼运大同,道家的世外桃源,还有无数政治家、革命家拟绘的乌托邦蓝图。使得人类如痴如狂,永远不断地在追逐着这些美丽的远景。”白先勇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陈若曦在大陆,显然并没有找到她理想中的乌托邦。从古至今书本中描写得美轮美奂的乌托邦真是不少,然而在历史上,人类的乌托邦真正存在过吗?”

这是白先勇在圣巴巴拉见到陈若曦时的疑问。那一天,两位老同学在海滨聊了很久。

沿着圣巴巴拉的海岸线往北走,就可以到伯克莱了。陈若曦在伯克莱住了多年。此时,大陆改革开放了,官员、学者、作家等等,纷纷到访美国。陈若曦在家中接待了大量来访的大陆作家。其中不少是应邀访问爱荷华大学的写作坊。作为主任的聂华苓,每年邀请许多作家过去。最先邀请的是艾青和王蒙。艾青年纪大,由妻子作陪,还担心越洋飞行疲乏,“聂华苓让我在旧金山接待3天,稍作休息。”陈若曦说。

陈若曦让出主卧给艾青夫妇,自己睡书房。另外,陈赓的房间让给王蒙。小儿子到哥哥房间睡。陈若曦还为他们举办了餐聚,邀请大家参加。

此后,这几乎成为了惯例。陈若曦因此结识了许多作家。有时间的话,陈若曦还会安排讲演。比如,她自小就喜欢的沈从文来到这里,给大家放幻灯片讲解他研究的古代服饰。

由于常年人来人往,段炼跟他的同学说,你知道吗,波恩顿四二八号住宅堪称“陈若曦旅馆”了。

陈赓向陈若曦建议:应该找个本子让客人签名留念。于是,10年之间积了两大本。有朋友说,“两岸三通”在陈若曦家实现了。后来在台北搬家,她把这些本子和许多书籍都捐给了台南图书馆。

“我并无政治目的,只是愿意敞开大门,接纳朋友,如此而已。”陈若曦说。

出入陈若曦旅馆的,还有同样居住在伯克莱附近的江南。

江南原名刘宜良,喜欢写作,和妻子在旧金山渔人码头开礼品店。他为人热情,热衷交友,经常来参与陈家的文人聚会。“我那时接他的电话,听到他的第一句话经常是What’s news?”陈若曦说。

江南给陈若曦看过《蒋经国传》的原版,书中写到国民党内斗争及政治秘密。江南表示过,他正在写吴国桢传记,访问过传主,看到一些绝密资料。

1984年10月15日,江南被枪杀于湾区自家的车库中。湾区的台湾人特别恐慌,觉得台湾的特务太嚣张了。

朋友纷纷给陈若曦打电话,提出善意的警告。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经常批评国民党。“当时还有人说,被暗杀的名单上有4个人,除了江南,还有我。”陈若曦说。她为此第一次去买了人寿保险。

江南案让台湾的国际形象严重受损。这成为了台湾“解严”的一根导火索。蒋经国说不会有蒋家人接班。4年后,蒋经国去世,蒋家的独裁统治画上句号。

qz9j1Nx85ulKX+nuXkmB/kHw0Bz1WsXPuK24cPBbBpU=1985年,胡耀邦在北京接见陈若曦 图/受访者提供

1980年代初,曹禺访问美国时,向陈若曦透露,中国欢迎她回去看看。香港《文汇报》主笔罗孚在专栏上也提到,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读过《尹县长》,欢迎作者回大陆看看。

1985年3月,陈若曦给曹禺写信,表示有意访问大陆。4月下旬,时隔12年之后,陈若曦再次踏上大陆土地。

陈若曦先去深圳参观,最后到了北京。她对《今天》杂志和“星星画展”的年轻人感兴趣,很快见到了诗人北岛和画家马德升。

在北京,陈若曦接到通知,胡耀邦要接见她,地点在中南海一个大厅。陈若曦对胡耀邦拨乱反正一直怀有敬意。“见面发现,胡耀邦平易近人,言谈亲切。”

“胡耀邦提到了《尹县长》,说,写得很真实。”陈若曦说。

谈到文艺创作,陈若曦接着表达了海外欢迎中国作家出访交流之意。“我想起北岛说他出国受阻的事情,马上向胡耀邦提了出来。胡耀邦问身后的人,北岛是谁,男的女的?问清楚情况后,胡耀邦随即手一挥,说,让北岛出去。”

在和胡耀邦的会谈中,陈若曦提出,不太理解什么是“一国两制”。

胡耀邦向我解释:“‘一国两治’其实就是地方自治,高度的地方自治。”我继续问:“怎么叫‘高度’的地方自治呢?”胡耀邦说:“西藏比较落实(地方自治的)政策,陈小姐不妨到西藏看看就可以理解。”

因为胡耀邦的邀请,陈若曦在1987年7月,由台联安排,去了西藏。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在西藏看到的打动她的情形。“八角街上有一家三口,坐在路中间,掏出木碗,打开热水瓶,倒了青稞粉,以手捏糌粑吃。行人和车辆都绕道而过,不会打搅这家人。”陈若曦说,“这令我肃然起敬。这就是‘家’,不因时空而改变。”

早上,陈若曦从圆山站出发,坐捷运去淡水。因为她的小儿子陈赓要来台湾看母亲。她的弟弟在淡水有一套空置的房子,可以让陈赓暂住。这是20年中,陈赓第二次来台湾。大儿子段炼20年里只来过台湾一次。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若曦去美国看儿子。陈若曦对儿子们一直抱有歉意,尤其是老二陈赓。

陈梅香为陈若曦理发,埔里

1988年夏初,陈赓申请大学的结果出来了,他被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录取。哥哥已在该校读法律,兄弟得以同校,父母因此很放心。5月底给陈赓庆祝了18岁生日,陈若曦感到儿子的教育大事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出远门了。她利用暑假跑了东南亚、大陆和台湾一圈,演讲、旅游并为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的成立穿针引线,前后一个半月多。

8月底返家,陈赓告诉我:“妈,我报名参加‘后备军人组织’了,以后每个月要去部队接受两天的训练。”

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你回国前一周,我才签的名。”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商量了才决定呢?”

“陆军方面说,我已年满18岁,是成人了,可以自由作主,无需父母同意。”望着儿子一脸的天真和自豪,我强压下满腔的愤懑。

“爸爸知不知道?和他商量过没有?”

“没有。他周末忙着和哥哥修理房子……”美国的高中,每逢春末夏初,国防部各兵种都派员在校内摆摊招兵买马。

“你要爱国也可以考虑当军官嘛。”我说,“大学生要当兵有军官预训和后备军人两种,前者职高薪高,后者是最低等的兵士,待遇差别很大,你为什么不报名军官训练呢?”儿子倒是一点就通。原来全校有好几位报名军官预训,只有他一人签下后备军人,因为军方对他锲而不舍,采取紧迫盯人,让他无以招架。“你赶快打电话给国防部,”我当机立断,“说你改变主意了,愿意赔偿任何损失!不要怕,妈妈付一切费用!”儿子果然抓起耳机拨号码,接通后嗫嚅地说出变更之意。不料听了对方的回答,他吓得放下电话,甘愿俯首称臣。原来国防部的人恐吓他:“你要改变主意的话,就意味着对抗美国政府!我们政府会严肃对待的!”

1989年,布什正式向伊拉克宣战。陈赓需要随军前往伊拉克了。

“儿子跟我说,他要被派到中东了,他给我一面旗子,说这是部队给的,万一牺牲了,家里人可以挂起这面国旗。”陈若曦回忆起这幕场景时,还能看出当年的伤心。“我跟自己说,一定不能哭,一定不能哭。”陈若曦收下旗子,还挤出笑容安慰陈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从美国开往伊拉克的军舰在海上走了很长时间,还没到伊拉克,战争就结束了。

陈赓和他的战友们中途便折返美国,但由此耽误了学业。“老二回来后,满口粗话。想奋起直追,选了5门课,结果当掉3门。下学期差不多,让他十分受挫。”陈赓决定辍学。他找到了旧金山医院的工作,至今仍在那里。“老二没能读完大学,这是我的遗憾。”

朋友们为陈若曦搬入新住宅而聚餐。我也被邀请参加。坐在我旁边的是台湾文学评论家郭枫。我们谈到台湾的政局。他认为“台独”是不可能的,两岸打仗也是不可能的。我提到20年前的一本书《一九九五闰八月》。那本书说在1995年,对岸的飞弹会打到台湾。

“那都是为了卖书炒作的。”郭枫说。但在1995年到来前,许多人惶惶不安,许多人从台湾移民到异国他乡。陈若曦认为自己作为台湾人,应该回到台湾。段世尧不愿回去。陈若曦说,我当年陪你到大陆住了7年,你至少也要陪我回台湾住7年。

李锦姬(左)和李振登,高雄

段世尧尝试过住在台湾,只是无法适应台湾过于激烈的政治气氛,两次都变更了机票,提前回到美国。

当时李登辉连任台湾地区领导人,提出“一边一国”,这让段世尧难以接受。台湾开始大小选举不断。段世尧经历了太多政治风云,晚年只想图个清静。

身上具有浓厚知识分子气息的陈若曦觉得自己要留在家乡台湾,为此和段世尧拉锯了七八年。两人最终还是决定分手。

1997年夏天,陈若曦返美办理离婚。陈若曦请已是律师的段炼办理父母的离婚。全部财产主要是美国的3栋房子和段世尧累积10年的退休金。“我提出3栋房子都归他,我取他的退休金。”

两人在离婚书上签了字。陈若曦还付了儿子一笔律师费用。

陈若曦前段时间在台北又付了一笔律师费,是修改遗嘱,她的遗产将在去世后捐给两个NGO组织。我看了那份遗嘱。还看到上边一张联系树葬的名片。“我原本想捐大体的,但后来做了许多手术,身上很多器官没了,大体也不捐了,不然影响学生。”陈若曦说,“树葬挺好的,环保。”

和段世尧离婚后,陈若曦回到台湾。她的一位大学同学马上对她展开追求,向她求婚。陈若曦为此犹豫,因为他主张“台独”,而她是“统派”。“他说,大家都是爱台湾,可以求同存异。”陈若曦还是答应了这桩婚姻。

可是,2000年,台湾发生政党轮替,民进党执政。在陈若曦家里,关于政治的争论越吵越烈。陈若曦为此再次离婚。朋友对她说,为了政治而离婚,你大概创下台湾纪录了。

陈若曦来到埔里,住在她的好朋友孙正春和陈梅香家里。刚到的那晚,大家一起去埔里社原住民黄炌山家里。他的家在当地被为黄家大厝,有上百年历史了。他的先祖望麒麟是台湾历史上有名的原住民。晚上,我们吃了特制的紫苏汁、埔里的特产茭白笋、澎湖的黑糖糕。这是一桌地道的台湾菜。晚饭后,支起日式铁锅煮水,泡阿里山红茶。这满桌的饮食,简直是台湾历史的浓缩。

饭后,黄炌山放了他录制的视频,他在视频里唱的是一首哈萨克民歌。然后又分别用意大利语和日语唱了两首歌,惊人的好听。

大家让我们这些大陆来的朋友也唱一曲。我们开玩笑说,那我们要唱《小苹果》啰。陈若曦在一旁马上哼起了《小苹果》。在场的人也全都知道《小苹果》。

这真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是平的。

晚饭后,我们到山顶去看埔里的夜景。灯火繁茂的埔里是“九二一”地震的震中。在白天来看,你能看到许多裂开垮塌后的山脊模样。

埔里最雄伟的建筑是佛塔。这里是宗教的密集区。埔里属于南投,陈若曦曾经做过南投的驻县作家。她以埔里为背景,在这里写出了《重返桃花源》。小说写的是一位比丘尼参与灾区重建中,思索宗教同源并归一的种种,以还俗来报答家族恩人为结局。“小说要传达的是我对宗教的想法,即万教同源,真神唯一,任何宗教都须融入时代潮流,也不宜过分压抑人性。”

陈若曦带我们去了菩提长青村,那里住着许多老人。她当年就和这些因地震无家可归的老人住在板房里。让人惊讶的是,“九二一”地震已经过去16年了,这些板房至今还在。村长陈芳姿和她的先生王子华接待了我们。这里成了老人院。老人们甚至自己动手参与劳动,成为常青村持续发展的一个推动力。

许多大陆人都来此参观。我们到来之前,村长刚送走一拨大陆来的人。

“台湾的老人问题很突出,大陆也会是这样的。”陈若曦说。

陈若曦早早地就在台北大龙老人住宅订好了房间,现在许多想住的人已经没有房间可订了。

她曾经看中过淡水的一处老人住宅,可是那里太远。齐邦媛就住在淡水的那间老人住宅,陈若曦在那里见到了她。她的《巨流河》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

我们的车从埔里一路南下,来到了高雄。陈若曦在高雄的好友李锦姬带着我们找到了当年《美丽岛》杂志的社址。现在是普普通通的住宅,地上有一些很久没有人收的信件,显示了这里的地址。

最近一处地铁站就叫美丽岛站。正是下班时间,车水马龙。

1979年12月10日,高雄的《美丽岛》杂志因举办人权节游行,发生警民流血冲突,史称“美丽岛事件”。

政府己开始逮捕民运人士。当时陈若曦在伯克莱,虽身居海外,但一直关心台湾。聂华苓打电话来,表示国民政府扩大逮捕圈,除事件当事人几乎全被捕,也牵涉许多人。

聂华苓跟陈若曦说,你能不能回台湾一趟?她认为陈若曦很有机会见到蒋经国。

1978年冬天,吴三连的儿子、《自立晚报》社长吴丰山打电话给陈若曦,首届吴三连文学奖颁给她,邀请她回台湾领奖。陈正想答应,却听到吴接着说:“那天是三老生日,总统会来给三老拜寿。”“我赶紧说最近生病,不宜出远门。”她可不想见蒋经国。吴丰山则说,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聂华苓继续说,你要是见到蒋经国,可以给被捕的人求情呀。

向特务头子求情,有用吗?——国民党会理睬一个海外作家的呼吁吗?

当年曾做过《自由中国》编辑的聂华苓继续说,《自由中国》杂志发行人雷震被抓的时候,海外人士曾希望胡适从美国赶回台湾,向蒋介石求情。他当时没有这么做,我们到今天都不原谅他。

这个激将法很有效,我当场同意试一试。“胡适尚且不被原谅,我岂非要被台湾同乡骂死?”

陈若曦认为个人势单力薄,不如找海外人士联名给蒋经国写信。这个想法获得大家赞同。签名达到20位时,陈若曦给吴丰山电话,说她想回台湾看看。

回台北的飞机落地时,广播响起:“飞机已抵达台北机场了,请陈秀美女士到机舱口来。”

陈若曦来到舱门口,看到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是她的公公婆婆,另一位是年轻的男士,她猜想是官方什么部门的。她大方伸出自己的手,故作镇定说:“先生贵姓?”“我是你弟弟。”陈若曦离开台湾已经18年,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还是小孩的弟弟。

在“总统府”,她见到了蒋经国。陈若曦把联署的信件交给他。他当场拆看,表示一切会“依法行事”。陈若曦继续说,“我返台的第二天,一早就叫了部计程车去圆环。和司机谈起高雄事件,他一再说,‘这事你不要讲’。”

在第一次接见陈若曦几天后,蒋经国又再次主动接见她。

这一回,蒋经国重点谈高雄事件发生时军警的处理方式。可能是回应“先镇后暴”的指控,他表示军警都有严格纪律,对民众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结果被暴民打伤一百多人,万不得已才采取镇压手段。他举一位妇人当街跪求暴徒不要打砸,但暴徒置之不理的例子。这个镜头我早在电视上看过数回了。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可能是治安单位为了镇压,当街表演‘苦肉计’吧。”蒋经国的秘书蒋彦士惊得从座位弹起,就快要挽起袖子和我打架了。蒋经国不动如山,神情无奈但口气坚定地表示:“我以人格保证,我们政府不会行使苦肉计。”又经两次奉茶,我起身告辞。送客前,他再度承诺高雄事件会依法处理。“哪怕一个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会安的。”这是我听到蒋经国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有人问陈若曦:“你头一回见‘总统’时,是否向他反映了计程车司机的什么情况?”原来蒋经国到南部视察,忽然要搭计程车。“最近除了你,他没见过别人。”陈若曦想起曾向蒋经国提到搭计程车的事,莫非他也想找计程车司机聊天?“通过这件事,我对蒋经国的评价有所改变。”陈若曦说。

陈若曦与孙正春在看“双十”庆典直播

在高雄,陈若曦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后,去了海边。海面上货船鳞次栉比,等着入港或出港。

这里是高雄的西子湾,旁边就是台湾中山大学。余光中就住在西子湾附近的楼上,他是台湾中大的退休教授。

陈若曦还在台大上学的时候,曾经带着诗人周梦蝶去余光中家。周梦蝶生病了。余光中找出阿司匹林给他吃。他一吃,好了很多。他说,这是什么仙丹哦。陈若曦如今仍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周梦蝶的河南口音。

周梦蝶曾经瞒着所有人,渡海回到河南老家,想看看家人的情况。结果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去世了。

如今,周梦蝶也已经去世。在台北城隍庙对面的明星咖啡馆前,陈若曦指着一根廊柱对我说,这就是当年周梦蝶摆书摊的地方。现在那里摆的是卖衣服的摊子。

周梦蝶写过一首诗《十三朵白菊花》:“顿觉着石柱子是塚,这书架子,残破而斑驳的,便是倚在冢前的荒碑了。”

高雄的海边有许多消波堤。那些东歪西倒的水泥物体,像是一座座荒碑。在戒严时期,海边是不容易靠近的,现在,由于这些怪异的水泥石头,海边仍然很难靠近。

陈若曦当年就是从台北来到高雄,住在中学同学陈喆(琼瑶)家,然后从这里坐船去美国留学。那是她第一次航行在海上。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到台湾,但是,她没想到,她绕了地球一个大圈才回到台湾。

在中山大学的一处海边浴场附近,我们难得走到了只有沙滩的海边。帆船运动员正在训练,帆船正驶向远方。陈若曦沿着沙滩一路走过去,然后停下来,看着远方。

海浪一排排地涌来,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正如70年来、几百年来、几千年来那般情状。

(实习记者孙德俊、陆莹、李玥娴、王笑迪、王青欣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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