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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林大吉

2015-09-10徐丽宪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2期
关键词:暮云值班室平江县

徐丽宪

长沙县暮云派出所带走他后,至今,他消失了10年

2005年8月9日,湖南省平江县三墩乡仁里村76号。

午饭过后,林大吉和前妻苏芬(应采访者要求,化名)围着咿呀学语的儿子林益(化名)在房间里嬉闹。一岁零3个月的林益,逗得夫妻俩哈哈大笑。

进村的山路上,一辆车正奔驰而来。他们是长沙县公安局暮云派出所的办案人员。

苏芬一时大意,蹒跚学步的林益摔在地上,林大吉抱起来就是一阵亲。当年,29岁的林大吉对父亲林巧兴说,为了儿子(林益),再苦再累也不怕,只要能赚着钱。

车子在山路上盘旋。此前,他们曾经三次来到仁里村,但都没有见着林大吉。

林大吉如果活着,他已经39岁。消失10年,时间给他家带来的变化是:孩子长大,父母老去,妻子离家。

几户邻居家陆陆续续住进了二层楼房,只有林大吉家的土坯房还在。2015年10月14日,林巧兴站在家门前,望着出山的公路,盼着儿子林大吉回来。10年前,这座土坯房算是这里最好最大的房屋。

车子在屋前拐弯处的一座小桥停下,这里离林大吉家只有30米。暮云派出所的人走下车,站在路边等,村民徐汉香看到,其中俩人上身没有穿衣服,下身着短裤,手臂上有文身。 随车而来的当地派出所的人走进屋子,带走林大吉。林大吉告诉家人:“放心,事不大,很快能回来。”

他们给林大吉上了手铐。徐汉香不放心这些人的身份,拦在车前,林大吉坐在车上一声不吭。4小时后,派出所的人同意让苏芬同去,村民才放行。

但到了三墩乡派出所,他们放下苏芬。从此,家人再也没见过林大吉。

林大吉,曾用名林云辉,绰号大鸡。初中读了半年便辍学在家,成年后外出长沙打工,在长沙暮云镇107国道一带开理发店,最后的生意是和姐夫陈某兵开餐馆。

被抓前的近一年,林大吉基本失业在家。陈某兵猜测,可能是有了孩子后,就特别念家,不愿意长期呆外面打工。此时,平江县外出盗窃摩托车的人很多,而小县城也成了他们最后的销赃地。在此背景下,林大吉开始“帮别人卖车”。

他的第一单生意是把车卖给了他的姐夫陈某兵。他的第二单、也是最后一单卖车生意则是他姐夫介绍的另一个朋友。“总共2辆女士摩托车,卖了一千多块钱。”陈某兵说。

到暮云派出所后,林大吉做了有罪供述。

根据长沙县公安局通报的内容,凌晨3点,讯问结束后,暮云派出所副所长彭汉文安排邓小春、邹明将林大吉带到值班室,将他铐在了值班室的椅子上。随后,林大吉说肚子饿,邹明跑到厨房,弄了一碗蛋炒饭端到值班室让他吃,并解开其右手的手铐,左手却依然固定铐在木椅上。此后,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看守。邓小春在看守时犯困,便先上了值班室的小床睡觉,邹明犯困也睡着了。约半个小时后,邹明醒来发现林大吉不见了。

长沙县公安局

林大吉在暮云派出所吃蛋炒饭时,陈某兵已经在看守所服刑。长沙县公安局的通报称,2005年4月,暮云派出所在办理犯罪嫌疑人陈某兵等涉嫌盗窃、销赃摩托车案件过程中,发现林大吉有盗窃、销赃嫌疑。

当初,陈某兵被抓来审讯时,也是关在暮云派出所同一间值班室。根据他的描述,暮云派出所就在107国道的路边,进入围墙的大铁门后,走十几米就到办公楼。推开办公楼的玻璃门,经过过道的两个房间,会有一道铁质的防盗门。防盗门之后,依走廊走到底,靠右手边便是值班室。

值班室大约10平方米左右,打开木质房门,便是一个3人座的木质长沙发,沙发对面是小床,而房门对面靠墙摆着两张办公桌。林大吉消失那天晚上,就被铐在长沙发上,邓小春则睡在他对面的那张小床,邹明则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办公桌。

按照警方“逃走”的通报,林大吉必须不声不响地在半小时之内,摆脱手铐另一端的长沙发,然后开三道门才能走出办公室。而其中最难的一道门便是过道上的铁质防盗门。这也是令家属最为困惑的地方。“不要说30分钟了,就是3个小时他(林大吉)也打不开,而且还要保证开门时手上的手铐不能跟铁门碰撞, 一撞就得叮铛响,你让他们去开个试试。”陈某兵说。

长沙县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苏宽良参加了联合调查组,并看了部分资料。他说,林大吉是弄断了铐着的木质沙发条后逃的,逃的时候还带走了木条。而审讯结束的时间是凑晨1点。

如今,林大吉的姐姐林国平非常自责,她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林大吉被抓走的当晚,林巧兴便打电话给林国平,让她一定要去派出所看看弟弟。她家和派出所同在暮云镇。是夜大雨滂沱,林国平口头上答应了父亲,但看着外面的雨,她心想明天再去。却没想,警方先找上门。

暮云派出所凌晨5点找到林国平家,问她有没有见着林大吉。她这才慌了神:完了,弟弟不见了。不多久,姐夫陈某兵刑满归来,他找遍了107国道附近所有的朋友,都说没有见过林大吉。“他身无分文,我想着如果真逃跑了,至少会到附近的朋友借点跑路钱。”陈某兵说。

但是他越找越发现不对劲。“这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他顶多也就关几个月,最多也就一年,既然他(林大吉)已经做了有罪供述,为什么还要跑?”陈某兵说,“那么多杀人犯最后被抓,都是因为放不下亲情,跟家里联系,平时那么恋家和孩子的他,怎么可能跑出来后,从来不跟家人联系,也不回家?”

林大吉消失4年后,苏芬向当地法院起诉离婚获支持。2014年7月22日,平江县人民法院受理林巧兴宣告林大吉死亡申请书。一年后,平江县人民法院判决:宣告林大吉死亡。

尽管法律意义上的林大吉已经死亡,但“我们家人连灰都没见着一点”。

林大吉的父亲林巧兴向平江县人民法院递交申请书的同时,也向平江县政法委、信访办等部门反映情况,希望司法机关可以给他们家提供法律援助。袁幼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了林巧兴家的代理律师。

袁幼芳做了近三十年的律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案子。他也想弄清楚,林大吉到底去哪了。于是,他通过把当事人的诉求上书湖南省委政法委,让长沙县政法委和平江县政法委沟通。尽管长沙县政法委和公安局派出了3位领导到平江县,开了3个小时的沟通会,但内容极其简单:巡防队员睡着了,醒来后发现人不见了。

证明林大吉“逃跑”的证据除了两位巡防队员的自述以外,再无其他证据。此次沟通会之后,不管是长沙县政法委还是公安局, 基本无人再愿意跟袁幼芳及家属沟通此事。但在沟通会上,长沙县公安局提供了另一个消息——三墩乡干部苏龙见过林大吉。此消息很快被证伪。苏龙说,他只是抓人的时候去过,逃跑后根本没见过人。

这样的局面,平江县的一些领导也看不下去。家属希望把事情的经过发个帖子到网上引起关注,平江县的一位领导默认了,“发这个东西到网上也不违法。”

此事经网络发酵后,沉默的长沙县公安局终于站出来承认错误。2015年8月18日,长沙县公安局暮云派出所原副所长彭汉文才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承认:“2005年的时候,在办案程序规定操作方面,没有很严格地按照规定办事,在这方面,我们是有过错。”长沙县公安局政委周立强则表示:“我们公安局在整个侦查办案的过程中,如果有些瑕疵或者程序的问题,我也希望通过这次的调查得到纠正。”

林大吉一事,离奇的地方不仅只是人消失了,更离奇的是警方的办案程序——长沙县公安局的案件材料显示,2005年2月25日,林大吉已“刑拘在逃”。但他8月9日才正式被暮云派出所抓获。抓获林大吉当晚,暮云派出所使用的竟然只是传唤。按照规定,传唤地点只能是当地公安机关或者基层行政机关。

2008年7月30日,长沙县公安局对“在逃”3年多的林大吉执行拘留并送看守所羁押。更诡异的是,就在羁押的同一天,林大吉又被“追逃”,其“逃跑”信息被录入湖南省和公安部的在逃人员信息登记库。

2011年12月,在没有保证人和保证金的情况下,长沙县公安局却主动为仍然“在逃”的林大吉办理了取保候审。林巧兴收到的取保决定书显示,“我局正在侦查的隐瞒掩饰犯罪所得案,因犯罪嫌疑人林大吉能主动到公安机关自首,情节轻微,决定对其取保候审。”尽管自2005年8月9日之后, 再也无人见过林大吉。

平江县人民法院宣告林大吉死亡后,林大吉的姐姐林国平找到暮云派出所,得到的答案却是“已经知道了,但人没抓到,肯定还要继续追逃”。

林巧兴随后向长沙县公安局申请国家赔偿。长沙县公安局政委周立强称,局里已经收到材料,但至于是否受理还需要时间。

林大吉消失不见,最让林益想不明白,尽管隐隐约约从爷爷奶奶口中得知,父亲是被暮云派出所抓走后不见的。11岁的林益对父亲林大吉没有任何印象,但他还是时不时地问跟爷爷林巧兴“爸爸去哪儿了”。一次,学校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林益回到家就哭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最后,他交上去的作文是《我的爷爷》。

湖南卫视热播的亲子互动真人秀节目《爸爸去哪儿》,引来热捧。但或许大多数人不知道,在同一个省的偏僻的小村庄,一个11岁的孩子一直想解开心中的一个谜团:爸爸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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