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能使一个民族屈服吗?
2015-09-10
金曜日
今天一路上添了多少弹坑,不便记;但应记的是,想毁的桥梁或电力厂似全未命中,然而左近的民房可遭了殃。如某某站的铁轨上,仍往返跑着列车,白烟由桥洞腾起,而火车两旁的房子却成了瓦砾,这笔账是无法算的。我住的离这个地方不上半里。这还不说,早晨到大学图书馆工作,刚拐过巷口,听到一声“快躲”,我赶紧煞住脚步,随之巴克莱银行三楼的玻璃如水银般泻下,落地溅起如飞泉。好险哪!
该轮到我收纪念品了。回到家里一看,我通常坐的椅子上是几片碎玻璃,窗户在夜间也震破了。这时一个落魄的提琴师正在两座巨厦夹起的窄巷间拉着《蓝色的多瑙河》。同公寓的一个维也纳来的女生跑过来说:“萧先生,我实在受不了。你替我给他点钱,打发他走掉好吗?”于是,我就从震碎了玻璃的窗口递出一枚六便士硬币,说:“琴师,琴师,这儿有位小姐求你收了这个,换个地方。”他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接过去,散乱的头发遮在他疲惫的脸上。他低低地道声谢,就消失在巨厦的墙角了。
今天有人找我拟了一张治喉痛药糖的方单。在国内,自己就是这些红药丸白药丸的信徒,如今也拟起这“健胃沁脾”的说明书来了,真好笑!但拟完了,还是去药房买了一盒。一个迷信广告的人,连自己拟的也一样中计。我这无可救药的蠢夫!
净顾得贪看街景了,结果碰上伦敦散工的时候,辆辆车都挤满了人。车还未停住,人们早像花果山的伙伴般攀上了车门。我不甘心去挤,又不耐烦等下去,就进了一家专演短片的电影院。前面多是些无聊趣片,但压轴的是英国新闻部最新的杰作:《伦敦经受得住》。解说员是一家美国杂志的记者,照的是伦敦防空部队救火、救护的壮烈事迹以及民众的镇定英勇。片子由伦敦黄昏开始,议会的大钟敲了八下,警报长鸣,敌军在黑空出现,高射炮齐发,以至次晨,伦敦市民愉快的微笑。滑稽的是此片演到中间,真的警报来了,影院老板照例在台上宣布:愿入防空室的请便。
这是我两个月来头一次夜间在伦敦街上走,而且是月夜!清冷凄凉,使人回想中古时代,只是思路不断受到交织在天空的探照灯的干扰。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第一次明白在战争中卖票的那份面包可不容易挣!天上一阵咚咚,地上一个闪亮,震动不已。车轮照样在月色中滚动,怪英勇的。我是偶然乘一次,他们得不分昼夜冒这份险!但二十四路那个卖票的每天早晨还是那么笑嘻嘻地走过来说:“票啊!”
他总在六十五岁左右了,瘦小,近视,在危急中忠于他那份职守,一位无名英雄。到家,锡兰小姐正在布置她生日的晚餐时,突然一声震响,这老房子打了个冷战。电灯哆嗦了一下,就由银白而橘黄,而——漆黑了。房东太太说:“你好造化。在英国还有几个人能在烛光下吃生日饭!”
土曜日
睡在地板上的同伴们相互约定,夜间谁听到了声音,譬如燃烧弹什么的,就先把大家叫醒再逃命。天未明,我头一个给一声巨响吵醒了。我本能地把脑袋钻到钢琴下,琴腿撞了我的后脑勺。再响一声我就准备叫大伙儿了——特别是那个打鼾的;但接着传来的却是发自地面的高射炮。
我蜷缩在琴腿下,再也睡不着了。(莫非是不敢睡?)每逢高射炮稍住,那狡猾的家伙就又飞回,由远而近,如黏人的苍蝇,如无赖的求婚者。
早上走过火车站旁某街,只见民房倒塌成片,但一列列火车仍冒着白烟在奔驰。瓦砾堆旁,菜市场仍然熙熙攘攘。
艺术剧院是俱乐部性质,平时本不公开。自从伦敦各剧场无形中全部停顿后,为了供给市民高尚娱乐,他们举办一种“午餐舞蹈”,犹如国家绘画馆那种室内音乐,边吃边花一个先令看舞蹈。虽然正放警报,观众们还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挤在队伍中腰。舞蹈节目全是些精选的古典名作,每场一个小时。
三点赴皇家亚洲学会的茶会,听田伯烈先生讲《由历史比较中日两个民族》。他说,地大物博的中国,如一忠厚的巨汉,相信自家的力量;而岛国的日本,一面时刻怕人侵略,另一面又急于侵略他人,以狡计与野蛮补充其先天的贫窳。中国政治哲学里,充满了反战思想,如孟轲、墨翟的学说。自秦始皇一统天下后,爱好和平就成为中国全部文化之基础,由诗赋以至“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样的民间俚语,都表现了这一点。当中国召集全国会议制订宪法时,日本却恢复了古老的排外运动。(讲至此,外面高射炮大作。)最后,田先生引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语,以说明中国的国际互助主义。
坐在北行的公共汽车里,前前后后固执的车辆,有如阻不住的溪流般蜿蜒绕道向前开着。在莫宁吞新月站上来一簇乘客,一阵怪香,一片刺目的颜色。几个由眉毛染到指甲的女人坐下了,有一个挤到我身边,是女店员?女侍者?深闺小姐?但说话咭咭咋咋。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先对着小镜子加了点脂粉,然后似乎手闲不住,又由提袋里掏出一双银色舞鞋,翻上覆下地摆弄着。在死亡的边缘上,人们依然不忘打扮和寻求刺激。
为了躲开她,我提前在坎姆顿镇下了车,沿着白垩农场大街走去。这是伦敦西北部一个工业区,也就是说,贫民窟。一片轰炸“遗迹”前面,四五个盲者在奏乐歌唱,以娱路人。那个托着帽子要钱的,嗓门还真洪亮,唱的兴许是什么大歌剧,衬了黄昏街景,益发悲凉。
轰炸能使一个民族屈服吗?东方西方的答案都是一个响亮的“不”。许多被炸而未倒的店铺依然开着门,用白粉画着个滑稽的胖哈代,口中骄傲地吐出一句“照常营业”,破玻璃窗上端还飘着残旧的英国旗子。一家炸得半个门面全透了天的酒店,幽默地写着“比平时开得更欢”。当铺门上写着:“本店虽炸,押品无恙,当者速来。”旧货铺门前写着:“大小物件,依然收购。”
在这破烂污秽有点像上海闸北的地方,我看见一位诗人,一个留髯的中年人,独自伫立在一道灰木小桥上。他一手插进兜里,一手托了烟斗,对着死水坑上的落日出神。我好奇地在桥的另一端站住了,原来死水上印着的是一幅真实的人生:这条穿过贫民窟的河上荡着一条无桅的船。岸上,一座烟囱高高耸立,环绕着它的是窄矮的住宅。什么公司的牌子醒目地钉在灰墙上。太阳就由烟囱与小楼之间伸进金黄的手。于是,破船也被祝福了。两三个无家可归的穷孩子正在水边屈腰捞着什么。一个老工人提了只包包,低头往家走着,他的影子在死水上掠过。 (原文名《伦敦一周间》,原载1940 年12 月4 日至7 日香港《大公报》。摘自《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战》,萧乾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