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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源 他可能是一个演员

2015-09-10吴琦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0期
关键词:王千源

吴琦

他当然在等待机会,等待中国电影市场成熟的那一天,同时他也知道,他自己并不掌握决定权。“有些是你冲戏的时候,有些是你攒角色的时候,就跟那零钱似的,不一定一下就能买个棒棒糖。”他说,演一场好戏,那都是造化,是老天爷帮你

王千源向我走来的时候,携带着一股不明出处的痞气。他迅速选定了座位,确定了采访与拍摄的先后顺序,他的理由是,先聊一会儿可以从早起中醒神,再换身衣服好出镜,这个安排听起来也并不无理。不过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冒失的印象。

他穿了一件荧光绿的紧身运动衣,让健壮的上半身更加显眼。中戏的同学过去都嘲笑他腿短而腰长,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这一点变成优势,在时尚杂志上露出训练有素的腹肌和胸肌。其实他从小就有运动的习惯,尤其热爱运动会,辛苦归辛苦,也算赶上健身现在日益流行,“难的都是好事,不天天跑步锻炼,不天天好好养生,到医院打两针,没褶了,简单是简单,但最后是谁倒霉,咱也不知道。”助理端来早餐——咖啡和三明治,他立刻吃喝起来,用的也是一副镜头之外的吃相,为了吃饱,而不是为了好看。三明治里的菜叶掉了,用手捡起来,再塞进嘴里。随后他甚至想嗑点瓜子助兴。

除了电视剧里常见的东北人唠嗑的典型形象,眼前的场景在王千源既往的影视作品中几乎找不到参考。他演过的无数配角,结巴、娘娘腔、女婿、路人等等,不论在生活还是戏剧中都只是必要的点缀,不具备这样的气势,而为数不多的主角之一、让他拿到东京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的电影《钢的琴》里的陈桂林,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黑黢黢的厂房,为女儿手造了一架钢琴,更是近年中国电影中少见的银幕形象,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气味。像一系列不适配的螺钉与螺母,这些角色很难组装到现在的王千源身上,甚至有点完全沾不上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言谈不像其他成熟的明星那样散发着表演性,毕竟在媒体的视野里,很少能见到一个在采访中如此认真地吃着三明治的演员。

采访演员时,常常需要探索演员与角色的关系,二者之间可以排列组合出各种方程,尽管解出最终答案几无可能,但这个过程也因此富有趣味。此前对王千源的采访,多数源于他的某部作品,请他快速地描述一下自己的角色和演出心得,比如怎么揣摩一个生于明朝的刺客,在扮演民国文人聂绀弩时他读了什么书。就连在电视专访节目里,他也不怎么讲述自己。嘉宾是他的老同学、比他更早为人熟识的女演员朱媛媛,她绘声绘色的表达似乎更得编导的青睐,而片子里的王千源主要负责附和、傻笑,像是自己故事里的配角。

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一个演员还没有成为明星的阶段,也就是说,观众对于角色、作品的兴趣大过他本人,尽管王千源的妻子也是一位所谓的“圈内人”。“要不聊聊你的私生活?”这通常是用来窥视明星、攫取猛料的最后几个问题,被我临时用来当作闲聊的开场。

“行啊,那我就好好给你讲讲。”他一抹嘴,作势要起范,“你愿意看门道,我给你讲门道。你愿意看热闹,我给你说热闹。”他显然具备识破这些无聊玩笑的能力。

并不仅仅是在成功学的意义上,《钢的琴》是认识王千源的起点。事实上这部备受好评、屡得大奖的作品(2010年),并没有给他的事业带来“一炮而红”式的影响,但确是演员王千源和他的角色迄今为止最为接近的一次。一个原因是他第一次拥有那么多镜头来表现一个人物,另外也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在东北生活的经历。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看过繁荣过的沈阳。印刷厂的大门一开,哇,那些男男女女,春心荡漾。男人留着小胡子,骑着破自行车,车前面挂着饭盒铛铛地响。后面的女人,爱漂亮的已经洗完澡,把衣服换了,邋遢的、狼狈的,还穿着工作服就下班回家了。看她们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我就感到一种特别新鲜的生命力,跟没上过化肥的西红柿一样。”

电影里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东北钢铁厂,以走向衰落的新中国重工业基地为背景,事业与家庭都遭遇挫折的男人,成为那个时代的隐喻。这个过程与王千源的童年同步,他也经历过工厂倒闭、一家几口挤在一间房子里的窘境,而他自己经常旷课,考试不及格,被老师教训,“让父母操碎了心”。这些受挫的情绪自然进入了电影——那种“害羞”,重新揭开并且审视自己童年生活中的失意。

他在表演中设计了许多细节,呼应角色与时代之间的关系。这也许会让学者和影评人感到振奋,他们对电影文本和符号所作的分析,难能可贵地,在中国演员这里得到了证明。

影片尾声处,造好的钢琴从机床缓缓降下,王千源用手去接这架钢琴,手掌没有自然弯曲,而是伸直向前。这里借鉴了毛泽东、希特勒的手势,是对曾经辉煌过的钢厂以及父母一辈对国家的贡献所表达的致敬。而另一个类似指挥家的手势,来自于他本人和剧中角色对旧东北的共同记忆——年轻时谁没风流过,谁都想成为命运的指挥。“心目中,我不承认我是个失败者。我辉煌过,有白衬衫的时候我也天天洗,皮鞋也天天擦,好几个人追我呢……你永远想要成为人生的主人,而命运总是不满足你,厂子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最后爱情也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你还是你自己吗?”

接下这部电影,本身就像是青春期的后遗症。当时他已经和另一部电视剧签约,那是姜伟导演在《潜伏》之后的新作《借枪》,看上去是一次更可能成功的机会。王千源的比喻是,“像是生命里的另一张存折。”结果就在等待开拍的一个多月里,《钢的琴》导演张猛来了,“穿一件破皮夹克,嘚嘚瑟瑟,在一个寒冷的、漆黑的冬夜。”张猛是他的师弟,也是沈阳老乡,他的剧本一下就把王千源打动,勾起他小时候去工厂翻墙偷花、逮蛐蛐的记忆。在王千源东北味、大白话的叙述里,偶尔蹦出一些过于文艺的词语,透露出他平时读书和观影的趣味,比如,雪浆和煤灰混杂而成的车辙,刨冰铲雪时产生的爱情,以及厂子里男欢女爱的声音。

电影拍了一半,没钱了,这种文艺青年在烧烤摊上就着凉菜和啤酒做出的决定,果然遇到了风险。现在回忆起来,他好像丝毫没有纠结或者犹豫,顶多觉得惊险,是必要的意气,一口气列了好几个理由,来论证这个决定的合法性——

“每个人有命,电影它也有命,一首歌从王菲嘴里唱出来,那就是好命,是富家子弟,从我嘴里唱出来就是贫民窟,它肯定红不了。张猛的命就掐在我这儿,而姜伟那边,戏还没开拍,所有的损失还能折算成金钱,我可以还给他。”

“我们算个账,陈凯歌要拍,肯定不会找你,姜文要拍,肯定不会找你,张艺谋要拍,肯定也不会找你。只有像张猛这类导演,半死不活,但很有激情,自己兜里那点钱,也只够找咱们。第二点,他们不找我拍,因为年龄等原因,这次错过了我可能一辈子也拍不了,人生前半生想表达的东西,就表达不出来。第三点,就算是他拍不完,我跟张猛已经说了,你也别愁,你家里有房子,我家里也有房子,大不了咱就把房先抵出去,或者先卖了,把这事干完了。人生就干那么一次爽事儿,就跟见义勇为似的,就干那么一回。我这一辈子,也能和孩子吹牛逼:‘你爹啊,不是拍电视剧的,以前也牛过。’”

在拖欠了王千源工资很长一段时间后,这部电影终于回报给他一座奖杯。“哎呀,这下值了。”这桩意外之喜,让《钢的琴》成了他“人生的小高潮”,那座奖杯成了成年礼。他现在觉得,那时的表演并不能代表自己最好的水平,与此同时,“得完奖了又能怎样,我不还一样?”对待演戏和人生,甚至背景里浮现的社会变迁,王千源的半程总结是,“但凡你不能解释的问题,我统一把它称作命运。”

东北的衰落是发生在王千源青春尾巴上的事情,等他挣扎着从职高、从小裁缝的命运里跑出来,考进中央戏剧学院的时候,他才“洗心革面”,进入了新的时代帷幕里。这个时候,东北成了往事,不会太多地想起,直到在《钢的琴》中重新启用这段记忆。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戏还是一块表演艺术的圣地。虽然大家也是像“流氓”一样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聊天聊到后半夜,但同学们系统地接受专业训练,认真对待演戏。陈建斌、刘烨、秦海璐、黄志忠等等,都是王千源同时期在校的校友,还有章子怡,“年轻的时候,也是梳两个辫子,在操场里溜达来溜达去。”王千源像学裁缝一样学表演,声、台、形、表都是布料,捏合起来才是服装的成品。

电影 《钢的琴》

电影 《解救吾先生》

后来演戏,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把体验和感受拼接在一起。演契诃夫的话剧《天鹅之歌》,他一个人住在剧院里,搬个凳子站在上面,拿条长枪,抽着烟,哼着歌,硬去想象一个过气演员的艰辛。演一个结巴,他连着两个月说话打磕巴。演《钢的琴》,他每天穿条绿色的毛裤,在酒店里晃悠,幻想在筒子楼里见到秦海璐的情景,“两边都是锅碗瓢盆,那边拿个菜筐弄菜叶,这边还养着鸡。”

他理想中的表演状态是“胸有成竹”,像中国水墨画,眼中无竹,心中有竹。高仓健、横路敬二、郎雄、李雪健,都属于这个级别“牛逼得要死”的演员。不过,他们的境界不仅靠技术,也依赖时间。“没结婚的人演结婚,一定是假的,中年时可以演困惑,未必就能演老年。”在这个方向上,王千源才走到半路。

那时的演艺圈能给他这样的时间,循规蹈矩地体验生活,没有票房、片酬的诱惑。“那时候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演什么演什么,也没有那么多想法。”就这样,一系列诸如卖黄碟的小商贩、下乡的法官、偷腥的农民出现在他的履历里,几乎跟恶作剧似的,“天天都是这些。”

新电影《解救吾先生》再次发生了变化。这是新世纪标准的大制作,闪亮的明星组合,在资本和商业的规则里,所有人的时间都严丝合缝,白纸黑字写上合同。拍摄时间一个多月,签完约就试装,准备进组,上来就是激烈的对手戏,“跟特种部队似的”。他像是刚从一场赤身肉搏的体力活里解脱出来,此前积攒的力气,一下子都派上了用场。“能把这活儿干成这样,我也是顶到天了,就跟咱俩砍价买菜似的,我已经到嗓子眼了,不能再给你便宜了,再便宜我就吐了。”

如你所见,王千源擅用比喻。他说人像东北的酸菜,腌在缸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样,等时间过去,才知道是什么味、成了什么形、是不是被石头压出了痕迹。而演戏像酿酒,“乱七八糟”的角色都接着,往里搅和,在一个桶里封着,最后才能闻到香气。

小时候他被父母带去看戏,站在侧幕,或者调音台灯光台附近——位于舞台和乐池之间,几乎就是《天鹅之歌》里面提词员的位置,看舞台剧《吝啬鬼》、《白卷先生》。在厂矿里的露天体育场看电影,《巴黎圣母院》《简爱》《红孩子》《搭错车》,后来上学看到《老人与海》,发现男演员演得厉害,“那坚毅的脸,每一根皱纹就像一根鱼线,能紧能松。”往记忆里找,这人正是小时候看过的在《巴黎圣母院》里演卡西莫多的安东尼·奎恩。

他在《解救吾先生》里演绑匪,一个大反派,但王千源觉得人无好坏,只有输赢,“有的虫子被风吹到地沟,不可能成为标本,而有的刚好赶上一滴松树油落下来,结果成为琥珀。”听着耳熟,又是他说的命运。

谈话很容易滑向“当年勇”的深渊,用王千源的话说,“这些都是你(的事业)后来稍微好了一点,回想起来挺牛逼。”好在他的讲述整体上没有怨气,没有致力于提供一个越挫越勇、大器晚成的版本,也可能是这种情绪已经慢慢平息。但任何形式的梳理,都很难摆脱一种潜在的线性发展观的前提,在这个故事里,王千源认定了要在演员这条路上走下去,不管面对怎样的环境。

过程中的许多曲折因此得到了解释。在职业高中学裁缝,四十多个人的班里就6个男生,他跟着去买拉链和扣子,光着膀子,挂个皮尺,用熨斗和缝纫机,每一针,每一个拐角,最后翻过来的弧度都不同,他说这练就了耐心和细心。大学毕业分到儿艺,演遍了动物和植物,然后才会演人。在学校旁边开过一家饭馆,别的同学开始在外面演戏,他却在给学校送盒饭,心里难受过不去,上了单车脚一蹬,一路向南锣鼓巷的胡同里开进去,在烟摊老板、学校门卫面前嬉皮笑脸地寒暄,像是迪伦·马特那出《老妇还乡》的反面,4年来学到的表演以这种形式回报给了老师。他的后见之明是,所有这些经历都有助于后来的表演。

事实上他的起点并不低,参演的第一部大制作电影就是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1999年),他刚毕业不久,震惊于这个剧组竟然有人专门负责烧开水。据说那场戏一次就过了,他得到的角色拥有正面特写,并且要声泪俱下地说完一段完整的台词。陈凯歌来与他握手,表示满意。尽管他们之后没有继续合作,但这次演出为王千源带来了许多机会,孙周、叶鸿伟、杨亚洲的戏陆续找上门来。他合作过的名导演越来越多,霍建起、滕华涛、许鞍华、吴宇森等等,他依然是戏里的配角。

他把这些演出作为档案存储起来,像是电脑里的程序,以后只要按一个钮,就能调出一段经验。在《绣春刀》里第一次演武打片,在《黄金时代》里第一次演过去时代的文人,再加上那些数不过来的小人物,每个人的眼神、动作、发声的位置,都是可供排列组合的单元。“下回哪个导演发烧了,哪跟筋没搭对,让我演萧军,稍微建设一下语言,也能搭上。《太平轮》戏少没关系,我就让你们看看,我也能演军人,有天哪个导演缺心眼了,让我演黄晓明的角色,我也拿把冲锋枪给你们看看,咱们是怎么扫射的。”

“咱接着等,没事儿,反正我也不退休,咱就干呗。机会来了,我就不会浪费。”他当然在等待机会,等待中国电影市场成熟的那一天,同时他也知道,他自己并不掌握决定权。“有些是你冲戏的时候,有些是你攒角色的时候,就跟那零钱似的,不一定一下就能买个棒棒糖。”他说,演一场好戏,那都是造化,是老天爷帮你。

《解救吾先生》上映之后,很多女观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为他的肌肉和冷酷而尖叫,怎么看他怎么像是个天生的悍匪。可这的确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反面角色之一,他在银幕上多数时候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和角色之间不可通约的落差,在他的理解中,就是演员的个性。“为什么全都得一样?跟均码似的,今天给你打个号B2,这一生就是B2了。”一口故意不标准的普通话也被他赋予了意义,“你要细听,陈建斌操的是新疆口音,唐国强老师有几乎听不出来的青岛口音,哪个人看刘德华的戏,挑他的香港口音?”从集体时代长大成人的王千源,终于拥抱了“个性”——这种新的备受推崇的人生意义。

其实他自己选择的那张皮质沙发看起来只能局促地装下他的身体。当他脱掉亮黄的球鞋,开始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四肢和躯干,几乎就像在进行一场迷你表演。手放在腿上,或搭在椅背,单腿耷拉在沙发的把手,再把双脚盘起,双手抱头仰了过去……我惊讶于他在不自觉中完成的各种积木一样的肢体组合,也像是电脑里的代码走马灯似的闪现。而此时并没有摄影机对准他,他的状态和电视节目中把手掌夹在两腿之间的哆哆嗦嗦判若两人。在这些不断变换的姿态中,我仍在仔细分辨那股痞气的来源,可惜依然没有更多明确的线索。他到底是王千源本尊,还是一个演员?这种“强悍”的气质,或者说个性,要么和幽默感一样,是东北男人内在的一部分,要么只是一个崭新的角色在一个演员身上留下的必然的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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