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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的告慰

2015-09-10李松蔚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5期
关键词:天亮来访者躯体

李松蔚

有天半夜醒了,无缘无故地,再怎么也无法入睡。被子反复地掀了又盖,翻了无数个身,终于有点泄气了。索性爬起来,一个人坐着发呆。

天亮还早,有点不甘心放弃,想做点什么来培养睡意。妻子还在熟睡,不忍心开灯。玩手机倒是方便,但按过去的经验,一旦开头,别想再入睡了,剩下多少时间也都会浪费掉。想了一圈,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好对着黑暗,默想最近要做的事。很快开始浑身燥热。我想到手头几个项目进展都不顺利,答应做而未做的事有很多,想到一年过去大半,仿佛一事无成,想到对自己的日渐怀疑,想到有人对我寄予的期望,想到另一些人不公正的指责,甚至想到这篇还未动笔的专栏……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都隐隐在为这些事感到烦躁。

对于那些总受失眠困扰、又找不到生理病因的人,一种有帮助的做法就是探讨他最近的心境。失眠可以是一种隐晦的情绪表达。对那一刻的我来说,失眠就是在表达焦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久,我睡着了。

朋友圈里常常有人凌晨三四点发状态:“现在还没睡觉,我是不是干脆就不睡了?”或者:“居然这个点醒了。”口吻往往是轻描淡写的,带着一两分戏谑和自嘲,家常便饭一样。但他们愿意把这一时刻公之于众,多少说明想表达点什么。我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或黎明,他们独坐在他人的梦乡之外,打开手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可能有点寂寞,渴望被人看见。可是我们很难直接说:“我觉得孤独,谁来陪我说说话?”这样显得不成熟。

相比内心不安,身体上的不舒服表达起来似乎更容易,更没有禁忌。这种替代表达,在心理学里叫作躯体化。睡眠是躯体化的常用手段。我有一个来访者,说自己总是犯困,奇怪的是他每天虽然困得不行,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一遍遍地玩手机游戏,从早到晚,这让他的内心饱受煎熬,因为他明知道有很多工作要做。“可我就是困啊,一旦犯起困来,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一个压力很大的人,那些工作快要压垮他了,但是他不能直接表达这种压力。他的所谓“困”,显然,并非出于身体的需要,而是一种命名,一个托辞,他表达的是:“我现在心情糟透了,我只想逃避,什么都不想做。”但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说:“我困了”——即便根本睡不着。就像一个小孩只能因为生病才可以请假不上学,只有身体的脆弱是允许被表达的。

现在想起来,他躺在床上看着时间流逝,心里有多孤独?

如果内心的感受无法诉诸言语,每一个失眠的人都孤立无援。从凌晨1点到4点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感到被全世界遗弃,辗转反侧地困守在漫长的消耗里,而周围的人睡梦甜美。“我没睡好。”第二天我们无精打采地抱怨,得到的是一个同情和抱歉的眼神。“要不要吃点药?”他们好心地建议。身体是沉默的,压力诉诸于躯体病痛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它只能得到生理层面的关照。

我们只好去医院看睡眠门诊,做一些检查,开一些药。我的另一个来访者,来心理咨询之前,试遍了所有的药物和辅助疗法。每天晚上她慢跑,做精油按摩,喝牛奶,吃褪黑素。她戴着眼罩,听着音乐,躺在她精心布置、价格不菲的床上,试图放空头脑,什么都不想,只期盼今晚能一觉睡到天亮。有时她会恍惚地捕捉到睡意来袭,但是等待了很久,仍旧只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

“没人理解我心里那种绝望。”她说。

她在朋友圈吐槽失眠,却收获许多点赞。她从点赞里读出了戏弄般的、幸灾乐祸的调笑,这让她很挫败。虽然她也明白,在那个时间,所有看手机的人都可能同病相怜。大家困在各自的世界里,点赞是他们对彼此的告慰。然而告慰并没有什么用,就像沙滩上一串终将被潮水带走的脚印。等到天一亮,大家便会各自开始忙碌的、无休止的生活。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说:“似乎每个人的失眠症都与邻居的迥然不同,就如他们白天有着迥然不同的希望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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