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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诗权,草根发声

2015-09-10李少君

读书 2015年4期
关键词:草根新诗诗人

李少君

新年伊始,草根诗人余秀华引起的热议,引发了人们对“草根诗人现象”、当代诗歌的“草根性”等问题的关注和思考。那么,何谓“草根”?

“草根”一词,唐宋诗歌中已开始使用。大致分析这时所用“草根”之意,一是指自然之物,即草之根,是客观指称。二就是代指“野草”,生命力旺盛不断生长轮回的无名植物的统称,所以其意接近白居易所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离离原上草”。三是特别要指出,在古典语义中,草根就天然与底层有联系,比如穷人把草根当充饥食物,如宋代诗人钱时《山翁吟》中有:“鹑衣百结皮冻裂,旦暮拨雪寻草根”;宋代陆九渊《送德麟监院归天童和杨廷秀韵二首》:“闻说淮民未免饥,春头已掘草根归。”四,尤其有意思的是,“草根”还与女性有关联,如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独坐》:“草根鸣蟋蟀,天外叫冥鸿。”很有女性发声的意味。

现代语境中包括媒体公共舆论中所说的“草根”,则是引申义。“草根”一词最早在港台地区用得比较普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港台向现代社会转型,媒体上经常使用“草根”一词,用来指城市中小资产阶级,与大资本相比较,他们开始自我觉醒,发出自身权利吁求,强调身份意识。台湾曾有“草根”诗社,强调诗歌的“在地性”,主张对新诗过于西化纠偏。有人认为港台常用“草根”一词,主要是直译自英文grass- roots,评论家刘复生称:“这个词是社会学等学科及大众文化领域的一个常见词,主要含义有群众的、基层的、平民的、大众的等等,有时又带有无权的、底层的、弱势的等意思,同时,由于草根的语言形象,它还隐喻了某种来自底层的顽强性格和旺盛的原始生命力,以及与此有关的遍布广大社会文化空间的广泛性。如果用‘草根’来描述一种文化创作,则它明显地带有非主流、非正统的反精英气质和自发性、非功利的‘爱美’(Amateur)性格,一种压抑不住的原创性。”刘复生接着指出:美国的街区黑人艺术就被认为具有“草根性”,包括爵士舞、摇滚乐等。此外,“草根”这个概念一般还被认为具有左翼色彩,左翼比较关注底层、女性和边缘人群,具有非中心、非主流的特点。

我偏爱“草根”这个词,正是因为它包含着复杂而丰富的含义,融合了古与今、中与西、现代与传统、本土与现代性的多重混合含义,这个词包含了我想要传达的意义。我认为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状况可以用“草根性”来概括,这是一个诗歌创作自由、自发、自然发展的阶段,最终有可能转化为一种自觉的写作追求,按刘复生的描述,这是“一种理想的,同时也是正在出现的现实的写作形态,同时,它也是使新诗真正本土化的出路”。比较二十世纪初,在新诗草创期,胡适等人提出的其实只是一个新诗的概念,并且这个概念还被和现代进步、民族复兴、革命动员、精神启蒙和思想解放等现代性叙事捆绑在了一起,在某种意义上是被从西方引进过来的,这一情况直到朦胧诗时代也是如此;只有到了当下,日常生活才全面进入诗歌,才真正出现了诗歌本身的兴盛。新诗回到了诗歌的本体,回到了作为个人抒发情感、日常生活呈现、自我精神升华和个体灵魂安慰的自由、自然、自发状态,这就是诗歌的“草根性”。

新世纪以来的当代诗歌处于一个“草根性”时期,还基于这样的事实:自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当代诗歌借助网络及BBS、博客、微博、微信等自媒体和新媒体的力量,进入了一个全民写诗的时代。天赋诗权,人人都可自由地表达,任性地写诗,互相交流,探讨争鸣,切磋诗艺,人人都可自由地发表和传播。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是“天赋诗权,草根发声”。这一情况,恰好也应和古人之说,“草根何处不虫声,灯火昏昏独掩屏”(宋·赵必象),描述了草根之中,百虫争鸣。“天赋诗权,草根发声”,可以说是一种诗歌的新生态。

最早被称为“草根诗人”的,有杨键、雷平阳、江非、江一郎等人,后来又包括所谓“打工诗人”如郑小琼、谢湘南等,以及最近的余秀华、郭金牛、许立志等诗人的出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大多出生于偏僻地域,生活于社会底层,但得益于改革开放,教育普及,尤其是网络带来的便捷,消除了知识信息的不对称,能完成和大城市同龄人同样的诗歌启蒙与诗歌教育,接触并学习经典。然后在社会摸爬滚打中,经历时代风雨的洗礼与个人痛苦感受的抽打沉淀,完成了人生阅历与社会经验的积累,领悟和思考一系列或细微或重大的生活和心理问题。于是,众多外在条件和因素刺激他们的灵感和写作欲望,天赋与才气得到激发,诗歌创作处于一种喷发状态,得到诗歌同仁的关注与扶持。他们幸运地赶上网络时代,无需再经过传统的漫长寻求刊物发表的过程,通过众多自媒体和新媒体,诗歌便获得广泛传播,最后也被主流诗歌界接受。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这是自由生长并经过了真正的激烈竞争才脱颖而出的一代诗人,他们如果不是基础牢固深厚,很容易就会被淘汰。而草根诗人们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之旺盛,也已是不争的事实。

有人认为诗歌是底层反抗世界的武器,对此我不能苟同。这是一种对抗性思维作祟。在我看来,他们更多的是通过诗歌抒发感情、自我安慰和自我拯救。学者刘东在《贱民的歌唱》一文中分析“打工文学”产生的原因时指出:“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打工仔,何以偏偏挑中了诗歌这种最称精妙的文化形式,来扩张和升华生命的欲求?要知道,即使是对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如今也不大可能留下如此困难的作业了,因为按照惯常的理解,诗歌乃是‘高精尖’的语言艺术,非功力或才华出众者不办。这个问题虽然有点微妙,但尝试着去寻思它,却有可能把我们带出当代诗歌的危机。十有八九,当代诗歌的发展路径,是从根基处就错了。跟写诗的专利几乎全被小众所劫持的现状彻底相反,其实打从人类文化史发轫之初,这种纯靠有节奏之语言所构成的素朴文学样式,就呈现为最易挂上嘴边的、最不要求复杂创作条件的和最难以被剥夺的艺术形式,而且正因为此,也就必然呈现为最原始、最直接和最大众的艺术形式。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才好理解,为什么正当城市里的小资大都知难而退,转而高谈阔论起唯独他们才能玩得起的影视、戏剧、音乐等消费形式的时候,倒偏偏是那些被命运抛到了高雅区隔之外的打工仔们,反而毫无顾忌地信手拣起了这种自由发泄的艺术形式。”

确实,诗歌安慰人心的力量不可低估。中国历史上是“诗国”,在中国文化中,诗歌有着特殊的地位,诗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础,不读诗,无以言,西方有《圣经》,中国有《诗经》。按钱穆的说法,诗歌在中国有类似宗教的作用,诗歌为中国人提供道德价值和生活意义,中国有着广大的心灵市场和诗歌市场。从草根诗人们的生存状况也可看出,近乎贫穷的人,居然有诗歌就觉得足够了,就能活得很满足和很有尊严。

其实,草根诗人开启时代风气之先,并非一种新现象。《诗经》就有“风雅颂”的分类,“风”接近于民谣,作者是无名的底层人士。唐代诗歌有类似特点,林庚先生称之为“寒士文学”,认为李白、陈子昂这样的诗人从不忌讳自己出身布衣,所以盛唐诗歌有“布衣感”。“五四”时期,更主张“平民文学”。所以“草根”一词,是一个随历史变动的相对的概念。

在新诗百年之际,强调诗歌的“草根性”,还有这么一个深层思考:那就是在中国现代化加速以后,在已经向外(西方)学习之后,需要再向下(本土)、向内(传统)寻找资源和动力,从而最终向上建立中国人的现代意义世界,包括生活的、美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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