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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市的高铁梦

2015-09-10任蕙兰

新民周刊 2015年41期
关键词:婺源巢湖高铁

任蕙兰

高铁穿梭于青山绿水之间,游走在密林花海之中,它沿线停靠的城市,被灯火点亮而璀璨,而周边没有设置高铁站的城市,就像在灯光阴影下般寂然。

这,就是高铁争夺战的原因。

高铁争夺战

2015年6月28日,全长848公里的合福高铁正式开通,打破了皖赣闽三省关山阻隔,沿途串起黄山、婺源、三清山、武夷山等知名景区。旅客乘坐这列“中国最美高铁”,一幅幅美丽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除了美景之外,合福高铁线的另一个特点也让旅客印象深刻,那就是沿途小站林立,甚至行驶不过十分钟就有一站。在高铁规划期间,地方对高铁资源争夺的白热化,由此可见一斑。

小城市对高铁的渴望之切,巢湖是一个样本。虽然巢湖的旅游名声在黄山、武夷山等沿线景点之下,但它也是合福线上的一颗明珠,高铁的开通为此地带来了更高的知名度。

步入巢湖东站,很多旅客会感到诧异,这座小城市的高铁站竟规模不俗。站房外立面的波形纹路让人联想到水波动感,很容易在高铁站的设计中看出“巢湖元素”。

合福高铁由合肥南站始发的G2621次列车驶出车站。

以一个县级市的规模来说,这座高铁站显得尤为宏伟,规模压过了周边的长临河站、无为站等。按照有关规定,合福高铁在沿线设站的标准是,地级市站为6000平方米,县级市为4000平方米,而巢湖站竟达到1万平方米。

事实上,在合福高铁规划方案出台时,巢湖还是一座地级市。按照当年的规划,合福高铁巢湖站由铁路部门和合肥巢湖经开区共同投资建设,铁路部门投入地级市设站规模6000平方米的建设部分,余下4000平方米的建设由合肥巢湖经开区投入。从这一安排来看,地方宁可自掏腰包也要把高铁站往大里建,对高铁资源的期待相当炽烈。

尤其在经历了撤市阵痛之后,一座压过邻县的高铁站,在当地人看来,是“一种安慰和补偿”。

2011年,安徽省撤销地级巢湖市,设立县级巢湖市,由安徽省直辖,合肥市代管。原地级巢湖市所辖的一区四县行政区,分别划归合肥、芜湖、马鞍山三市管辖。

撤市的原因在于经济发展。多年以来,和周边的地级市马鞍山、铜陵相比,巢湖一直是“经济洼地”。工业基础未成气候,农业水平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座80万人的城市,2014年GDP只有233亿元,不到合肥的1/20。

整个城市很少看到工厂、写字楼,酒店、餐馆、KTV和桑拿房倒很常见,旅游淡季人气不旺。巢湖的年轻人多去马鞍山、铜陵等邻市打工。

人民路是巢湖市中心的一条商业街,一些连锁品牌在街上布点,但没有Zara、优衣库等北上广年轻人追捧的快时尚品牌,也没有星巴克。国庆假期还没结束,但街上行人已经稀稀拉拉。

出租车司机老徐回忆,人民路商业街是巢湖市唯一的商业圈,当地最繁华的地段,过去人头攒动,但如今冷冷清清,不少商家关门闭户,沃尔玛超市也倒闭了。

晚上7点多,夜晚的巢湖灯光黯淡,商业街也少有璀璨灯火,只有零零散散的楼户灯光。街上车辆稀少,人迹不多。

当地人深切感受到撤市之后的寒意。“撤市之后,很多办事机构都搬到合肥去了,办事的人少了,生意淡了很多。”老徐说。出租车在当地原是一个赚钱的行业。在撤市之前,他每天有三四百元进账,刨去份子钱、天然气费用,月收入近万,但现在只有6000多元。

老徐的抱怨,很多巢湖人深有同感。在本地论坛上,年轻人忙着争论如何发展巢湖经济。这座城市的经济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巢湖市中心的房价由撤市前每平方米7000-8000元,一路下滑到每平方米4000-5000元。

在这种萧条的背景下,高铁成为巢湖发展的最大指望。

巢湖的高铁站规划是在撤市之前确定的,高铁站面积也是当时敲定的,巢湖人对“原地级巢湖市政府不懈努力的成果”非常感念。

毋庸置疑,原地级巢湖市政府在当时的高铁争夺战中很卖力气。

合福高铁途经安徽境内367公里,在安徽北部路段,曾考虑过由安庆或芜湖过江的方案,最终确定由合肥南站引出,经巢湖、无为,在铜陵跨长江后经南陵、泾县、旌德、绩溪、歙县、黄山至皖赣省界,因为“铜陵过江沿线的经济据点比其他方案多”。

走向确定后,巢湖站的设立也经过一番周折。中铁四院负责合福高铁线路设计的总工程师方国星曾向外界透露,当初至少做了五六个方案,起初计划在庐江县设站,后考虑到庐铜铁路、合安九高铁也经过庐江,最后确定走巢湖市区。

高铁确实给巢湖人带来了回报,最立竿见影的影响就是客流。在高铁站等候的出租车跟不上旅客到站的节奏,人们在候车点排起了长龙。

国庆节的几天,老徐“每天趴在高铁站拉活”,进账“提高到原有水平”。高铁为巢湖带来很多安徽省内的游客,人们愿意花几十分钟或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这个没怎么受到工业污染的城市逛逛。

旅游显然被寄予未来支柱产业的厚望。虽然当地人承认,巢湖旅游的商业化开发“还远没有到达峰值”。在广阔的湖泊里,捕鱼虾的渔船多于游船;湖边难见修葺精美的长廊凉亭供游客休憩;当地特产的虾酱和银鱼,名声不出安徽省。

但巢湖人并不担心,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当地已经掌握了开发旅游的最大资本——高铁,它会将源源不断的游客运到这座傍水而生的城市。

巢湖只是一例,合福高铁沿线小城市对高铁资源的争夺十分激烈。合福高铁在合肥设有两个站,长临河站和巢湖东站,相距只有三分钟,而高铁站之间距离一般是30~50公里。无为站设立在只有20多万人的无为县,离巢湖东站也只要十多分钟。连方国星也承认,一些小站的设立是因为“地方政府强烈要求”。

即便放眼全国高铁布局,这样的妥协也比比皆是。沪昆高铁规划制定时,湖南省邵阳市和相邻的娄底市相争,最终,沪昆高铁同时在娄底和邵阳设站,但经过邵阳的车站是距离市中心70公里的邵阳北站。郑万高铁的一场博弈在河南省的邓州和新野两个邻居之间展开,最终方案是在邓州、新野中间设邓州东站,该站距邓州市区16公里,距新野城区14公里,兼顾邓州新野两地。

地方政府、当地商界都对争夺高铁站全力以赴。坊间传言,无为设站是因为当地十几个手机电池老板联合“凑份子”,分担了很大一部分高铁运营成本。即便自己掏腰包,也要把高铁引到家门口,因为商人都看准了“火车一响,黄金万两”,高铁对当地商业环境的打造,以及当地经济拉动会有很大作用。

合福线上的争夺远不是最激烈的。同处湖北省江汉平原腹地的荆州、荆门两市,为了争夺沪汉蓉二线,民间爆发“保路运动”,万人签名倡议书。荆州人还将到当地拍摄宣传片的荆门人赶走。

再往前,2009年,湖北十堰和襄樊(现襄阳)之间展开过对郑万高铁的争夺。双方市委市政府各自上京“做工作”,两地的斗争持续到2014年10月,最终襄阳胜出。而在邵阳和娄底对郑万高铁的争夺中,十万邵阳群众高喊“争不到高铁,书记、市长下课”,为此不少政府官员“舍身拼命”。

高铁线就像是一条项链,贯通高铁线路的城市,就像是串在项链上的珍珠,熠熠生辉;没有通高铁的邻近城市,便成了蒙尘的鱼目。

高铁红利

高铁为地方带来最明显的福利,就是旅游业的增长,地方政府都看到了这一点。

黄山北站是合福线上的一个大站。高铁站开通后,黄山市加投了50辆出租车,目前运营的400多辆出租车中,约有十分之一在高铁站等客。

在婺源高铁站,周边拔地而起不少新酒店,其余空地多数也被酒店集团纳入囊中。很多酒店都提供接送高铁站服务。

在武夷山北站,当地增设了几条巴士线路,贯通高铁站和景区、市中心。虽然高铁站比机场离景区和市中心远,但也着实分流了很大一部分旅客。

当地人对此也有切实的感受。老吴是婺源本地人,在台州打了二十多年工,这几年婺源旅游名声越来越大,游客增多,他便回家乡做起旅游生意。“婺源原先在摄影圈里比较有名,很多人扛着照相机来采风,他们把婺源的名声带出去,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

在高铁开通以前,这座詹天佑的故乡小城没有通火车,游客到婺源要从上饶或德兴转大巴,现在则方便很多。“以前春季4月油菜花开,秋天11月枫叶红时,婺源是旅游旺季,游客很多,淡季就没什么生意。今年6月高铁开通后,平时淡季也有散客,陆陆续续不断,他们花个周末来婺源度假,爬爬篁岭,尝尝徽菜土家菜。”

当地政府看到高铁通车对婺源旅游市场的刺激。为了hold住突飞猛进增长的旅游人数,篁岭景区将上马仅一年的索道重新改造,投资从500余万元增至5000余万元,载客量从320人/小时提高到1800人/小时,速度也从原来的1米/秒提至6米/秒。

为了解决旅游高峰期的交通拥堵问题,婺源投入1.5亿元建设段莘至浙源、清华至沱川两条旅游公路,打通东北旅游环线;对江湾、李坑、江岭等景区进出通道和停车场进行改扩建,缓解热门景区关键交通节点的拥堵问题;实施总投资7.2亿元的城市外环线项目,减少进入城区的车流量。

从山路往下看,婺源的青山绿水之间,一色的徽派建筑,风格非常统一,没有让人“出戏”的现代楼房。老吴说,政府要求新建房屋都按照传统徽派风格建设,主要公路沿线上的非徽派建筑,也被改头换面。连婺源高铁站也建起了层叠的马头墙。

如此煞费苦心的细节规划确实很值得,旅游带给当地的红包非常丰厚。从政府公布的数据来看,截至目前,婺源全县经营旅游商品生产和销售的企业以及从事餐饮、住宿业的个体工商户已近4000家,带动8万余人通过从事旅游及相关产业实现了“家门口”致富,以旅游业为主的第三产业占全县GDP比重已达49.8%。

当地人切实享受到了实惠。旅游公司为了打造景区,收购村民的住宅,开发为酒店、咖啡馆和酒吧等,并且雇用村民在景区内服务,获得不菲的报酬。年轻人不用离乡背井打工,他们像老吴一样,在家乡做旅游生意,开民宿、做专车司机兼导游、经营餐馆,或是卖茶叶、歙砚、笋干等土特产。高铁开通后,旅游公司会开发更多的景点,自然将带来更多就业机会。

和谐号。

游客来了,投资客也不会远。房地产升值则是旅游之后的另一项“高铁效应”。

很多城市的高铁站催生出周围大量商品房项目。在巢湖、黄山、婺源等合福高铁沿线城市,从高铁站到市区一路上,在建的商品楼盘鳞次栉比,开发商的宣传横幅离不开“高铁”两个字。巢湖高铁站附近楼盘单价在4000元左右,直追市中心。开发商甚至乐观地估计,高铁效应可以带动地方整体房价的上升。

老吴也发现,这几年婺源不仅吸引来游客,还有投资者。“我看到有些上海人在街上买菜,心想游客怎么会自己做饭呢,就问他们,原来他们都是在婺源买了房子,度假时过来住。”

老吴承认这是好算盘。上海人在婺源置业,平时可以来度假,住上十天半个月,也可以借给朋友住。现在通了高铁,婺源到上海只要4个多小时,花一个周末就能来逛一圈,利用率很高。“下个月石城的枫叶红了,周末来度个假很方便。”

再者,投资者还能在婺源房价上涨中获得收益。老吴今年在县城看中一套100平方米左右的二手房,卖家就是上海人,开价50万元,合单价5000多元/平方米。“他是十年前买的,那时单价每平方米才800-1000元。”

在婺源二环,沿途不少的商品房,开发五年到十年不等,老吴指了一下,“好几个楼盘都有上海人投资。”

婺源的房价是被外地人炒起来的。除了上海投资者,周围县市德兴、上饶到婺源买房的也不在少数。以德兴为例,当地工业发展迅速,被誉为“铜都”,但污染也比较严重,不少德兴做铜材发家的老板,选择在青山绿水的婺源置业。

另一方面,婺源教育质量在周围县市中领先,所以有能力的人都愿意在婺源买“学区房”。“婺源每年都有两三个学生考进清华北大,德兴、上饶就不一定有了,所以他们会把孩子送来这里上学。”

过去外地人倾向于在县城买房,现在也开始投资旅游地产,在景区置业。在婺源清华镇,靠近旅游北线的卧龙谷等景点,开发了不少商品房项目,粉墙黛瓦的建筑风格和景区非常和谐。“购房的大多是外地人,添置几样家具家电,打造成度假屋,短租给游客。”

高铁开通后,外地人到婺源更加便捷,婺源房地产升值几乎是个共识。老吴决定加快买房节奏。

同城效应

高铁拉近了小城市和大城市之间的物理距离,也将会在一定程度上拉平经济距离。高铁给小城市带来的“同城效应”,不仅仅体现在房价上,还有当地物价。

“没有被开发成景点的村子,就比较吃亏。既没有提高收入,又要被动接受被游客推高的物价。”老吴说。

婺源本地论坛上,不少年轻人也在吐槽旅游导致物价飙升。“差不多一年没回婺源了,今年过年回去了,去广源超市买日用品,真是吓我一跳,外面17.8元的海飞丝洗发水,婺源卖20元,外面7.9元的黑人小盒牙膏,婺源卖10元,外面卖3.5元的农夫果园,婺源卖4元。”

“同样的一餐饭局,在婺源吃800元,在南昌吃可能就只要300元,南昌还是江西4400万人的省会呀。”

高铁带来的收入提升和物价提升,速度并不一致,这是“同城效应”的阵痛。但从长远来看,经济、教育乃至生活方式的“同城化”,为小城市年轻人的未来提供了更多可能。

对于当地年轻人而言,高铁让他们到大城市去求学工作变得更加便捷。

在武夷山北站,徐女士陪着女儿在站内候车。女儿过完国庆假期,准备回厦门上班。她是个争气的孩子,高考考上了厦门大学,毕业后进了厦门的一家国企工作。对于武夷山的年轻人来说,能上福建省内最好的厦门大学,并且在厦门工作,是让父母很有面子的事。比起北京上海,厦门离家更近,闽南闽北的生活习惯也比较接近,是个合适的选择。

学生时代,女儿坐往返厦门和武夷山的慢车,要13个小时。虽然两地同属于福建省内,但回一趟家并不容易。现在开通高铁后,只需要3小时,她每个月都能回家探望父母。

在大城市周边“有限高铁距离内”的地方,受到高铁效应的影响更加显著。很多年轻人甚至过起了“双城生活”——在一个城市上班,在另外一个城市居住。

上海的高房价逼得很多年轻人在昆山买房定居,每天到上海上班。住在昆山站和昆山南站附近的小区里的跨省上班族,早晚高峰只要算准了时间,到上海的动车高铁的班次像公交车一样,最快17分钟,慢的也不过26分钟,到上海就换地铁,准点率让人安心得很。因此高铁开通后,昆山房价也迎来了一波上涨。

当然,对于打工者来说,高铁上的“双城生活”就与他们无缘了。张阿姨是巢湖人,在上海做了20多年家政工作,她每次从上海回巢湖都是坐大巴,7个多小时到达,票价100多元。如果坐高铁,需要在合肥转车,虽然总时间要比大巴缩短一半,但价格要200多元,翻一倍多。所以张阿姨宁愿在路上多颠簸几个小时。

婺源的打工者也是如此。老吴说,当地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或是在台州、温州等江浙沿海城市,或是在广东深圳、东莞等南方城市,都没有直达的高铁,不如坐大巴方便。同样的道理,虽然高铁算上换乘的时间也比大巴快,但成本要高出很多,打工者未必愿意花这个钱买时间。

但高铁对于小城市居民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回乡路途上的时间能缩短多少。更深远的价值在于,高铁带动地方经济,将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吸引务工者回乡,把日渐空心的城市填满。

张阿姨老公在上海当建筑工人。她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大学毕业后,到合肥找了一份稳定工作,并且在当地成家买房。儿子从厨师学校进修毕业,去年到上海投奔父母,在浦东的一家餐馆谋得一份工作。她把年迈的婆婆从家乡接到上海照顾。

全家人都很少回乡,虽然张阿姨用积蓄在家乡盖了一幢300多平方米的小楼,但一年到头空置着。“偶尔亲戚结婚办喜酒,才会回去一趟。”张阿姨感叹,村子里半大小孩都不认得她了。

在巢湖当地,像她这样的情况很多。“50后”一辈人在外面打工,供子女读书。孩子长成后,争气一些的考上大学,毕业去大城市发展,北上广是最佳选择,不济也是省会合肥。如果不是读书料,就步上父母的路径,往沿海城市去打工。留在当地的只有老人和幼童。

事实上,中国很多工业薄弱的小县城状况都类似。劳动力往外迁徙,经济也难以振兴,城市日渐“空心化”。但当这些城市被高铁点亮后,以后的情况也许会不同。从乐观角度来看,高铁能为当地带来发展旅游、生态农业等产业的机会,如果新产业可以容纳更多人就业,居民便不需要背井离乡打工,空心会被渐渐填满。

“我们旁边的庐江县,汤池温泉很有名,很多外国人去那里玩,当地一个村子所有人都靠温泉吃饭,赚的比我们出来打工都多。以后如果巢湖的旅游发展起来,我也回去工作。”张阿姨对未来有所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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