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邓仪 进山,出山

2015-09-10姜晓明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40期
关键词:村寨村民

姜晓明

一个云南农民与一个NGO行动者间亦师亦友的感情与恩怨。前者的生活轨道因后者而改变,他感到40年人生中不曾感知的解放,却也由此有了更多的孤独和困惑

李玉坤在山上采菌子,见到了红腹锦鸡的窝。白族人都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红腹锦鸡在此地已消失很久。这几年河源村搞村寨银行,配套封山育林,金丝猴、猎豹又回来了,还有红腹锦鸡。这种中国独有的二级野生保护动物,30年前父亲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老君山上并不稀罕。

此时父亲正躺在家中捱过生命的最后一段。在县医院检查出肝癌晚期20天后,他匆匆抵达了73岁的人生终点。

人是被吓死的,邓仪说。检查前一天他亲眼见到李父在稻谷场上跟每个人开玩笑,第二天说闲着无事进丽江检查一下他的高血压,检完后几个兄弟坐着哭。老大告诉了母亲,她老人家就揪着老伴的手24小时不松开。你说是不是吓死的?

合作社的理事长不算官,毕竟没吃上“公粮”。自从邓仪进到河源村,他莫名跟着一起办村寨银行又搞合作社,重体力活倒很久没碰过。老婆反对,家里生计全被耽误。老父亲却支持得很,当了长就不是普通老百姓,男人要的就那点感觉。拗不过老婆,李玉坤悄悄进城打工。工地上的活累点也罢了,包工头对他吆来喝去,让他很不舒服。理事长可以为村民跑前跑后,却不是随便被人吆喝的。

干了半年李玉坤回到山里。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到兄弟家住。新房组山窝窝里只他一户人家。每天坐院里晒晒太阳,读读邓仪时不常送来的书,或者看看电视——他只看拳击赛,至于其他,他都觉得“很假”。

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李玉坤是个打击,但他知道这5年他过得跟过去40年不一样,或许跟祖辈们都不一样。父亲都看到了。

5年前,邓仪是作为丽江健康与环境研究中心(前身北京三生环境与发展研究院)项目的负责人来到河源。村民们都知道又有送钱的来了。云南老君山地区是三江并流地带,大片的原始森林近二十年被村民们砍得有点猛,据说已经被国家知道了。可谁在乎?村里人每年为这点木头都要跟外人大干一场。警察来了不顶事。反倒树砍得越多,外面的项目就来得越多。一会儿让养羊,一会儿让杀猪。养呗。项目做完钱进了农民腰包,项目官员写报告走人,皆大欢喜。

这回有点不一样。邓仪说他是有一笔钱,但怎么花他说了不算,而是村民自己来决定怎么花。

邓:这边原来很多NGO,他们送惯了,村民也拿惯了。他们认为NGO像中介公司一样,有人给钱,中介拿着钱再给老百姓,自己留一点。来了一堆人,照了照片,找几个英雄去巡山,给完钱这些人就走掉了。

老百姓潜意识里边觉得老子不用这个钱,你们连项目都进行不下去。村委会那两个得不到便宜的就跟下面说了:凡是外援组织都是反党的,只能要他们的钱不能听他们的话。

李:2010年9月份吧,县里面说有这么一伙组织要给乡亲们扶持,然后邓老师就来开启动会了。邓老师这个人平和,跟农民差不多。他讲的通俗易懂,不绕弯弯。但他是外来人,(以为)骗骗我们就走了。给你一笔钱,哪有天上掉馅饼的?

邓:这个里边钱不是钱,钱是促进老百姓行动的一种“催化剂”。我们这种模式超越所有村民的经验范畴,对他们来说是考验。

李:谁都不相信谁嘛,就选代表去考察他们的项目。十几个人去贵州古胜村学习。从四川一出去几乎都是山,光秃秃的。脑子里一想,假如我们哪天弄到那个程度,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个地方比我们这里还穷,人均才3分地,但却通过项目把封山做得很好。

邓:在贵州的考察团队里边,李玉坤不多言不多语。他书读得不多,高中还没毕业。但他很动脑子,回来之后村民有的说贵州环保做得好,有的说贵州村寨银行做得好,但是李玉坤认为贵州人自己管理自己最好。他说到了内核。

回来以后他就开始动员,率先开会,第一个就是封山育林与村寨银行捆绑的项目,开了3个月才有了结果。

李:一笔钱摆在我们这个地方,不管怎么弄都弄到手嘛。很多点子是不能跟邓老师说的。怎么定制度,有破绽是不行的。我们5个民族,白族、纳西族、普米族、傈僳族,还有汉族。基本上项目官员在的时候,矛盾、纠结比较大时用他们听不懂的话来交流。

邓:中国农村都缺钱,很多人会把钱认为是资本,其实它是防止简单再生产破裂的社区金融。村寨银行有几个原则,第一是公民参与原则。你愿意参加就参加,不愿意参加就不参加;第二个是资金匹配原则。必须你出钱,外面人才给你钱,你不出钱就不给;第三个1/3借贷原则。借贷的时候,必须只有1/3的人。第四,村民自我管理原则。整个社区的金融都是股东老百姓自己管;第五遵守契约原则,我们支持你的时候有契约,违反了这个契约我们是要收钱的。

李:1/3原则提出来后,谁都想争第一批。有人想如果我投出钱,第一批借不到怎么办?第一批不还回来怎么办?大家都想钱在我的包包里,那才安全。我就跟他们讲,1/3 原则,每家轮着借,还的时候两家人向一家人要,你肯定要还嘛。而且在村子里面有传统,如果一二十家人上你家门去,个个到你家去喝一杯茶,那个味道谁都是受不起的。

村寨银行其实不是一个钱的问题,是训练公共管理的一种工具。我是理解通了。

邓:(李玉坤)他们组第一个把村寨银行跟封山育林绑在一起。他们觉得村寨银行的钱是老百姓集资的,所以犯错误罚款先把村寨银行的钱扣掉。没有一个项目是我们制定的,全部需求来源于老百姓。只要一实验不行,那是要饿肚子的呀。

很多年前邓仪带贵州草海的农民团队来北京,有个北京NGO的领导在交流的时候说,他们在北京周边的一个村子里做项目,每天在大喇叭里播放环保歌曲,老百姓听着很高兴,就开始做环保了。草海一位民办教师在写感想的时候有一句话,邓仪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北京的老百姓听了环保歌曲很高兴,因为他们是吃饱喝足的。但是在草海,是不可能让我们听着环保歌曲、饿着肚子做环保的。”他认识到,在不同的层面上,人对环保的理解各不相同。“对我们这个团队来说,环境问题就是社会问题,解决不了社会问题,免谈环境问题。”

邓:2000年我带过一个草海的农民来北京做崔永元的《实话实说》,回去后大家聊天,有个村民就说,邓老师,天安门上的凉粉摊摊肯定很多哦。农村最热闹的是集市,集市是吃凉粉的地方,于是他觉得天安门这么大的地方肯定有很多凉粉摊摊。每个人都用他的经验描述着天安门。

李玉坤家住在一个很独立的山谷,比较适合养野蜂,这也是他们家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

80年代,我的第一份工作在贵州省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冲突很大,几百人和几百人斗。经常不是我们把他们抓去判刑,就是他们把我们送进医院。我被打成重伤,进过三次医院。

我是学环境保护的,慢慢我会思考这种保护是不是应该。我们和国际组织说,能不能解决当地人的生存问题,达到保护和生存的平衡。

在簸箕湾这个地方鸟最集中,我向环保部门要了15万元,建立了由村民自己管理的一个小小的水禽保护区。向一个海外组织申请了资金,修了一个观鸟台,当时这个村的人年均才450元。村民们把保护下来如何得到钱的期望寄托在这个行动上。

环保部下文件说:既要保护,又要顾及老百姓的生存问题。这在国际上叫草海模式,在国内专家也在说,媒体也登过,叫草海开始民主的尝试。往后走了20年我们发现,当时每一次都是专家在说在设计,村民没说话。

我2001年离开,6年后再回去看,望远镜不见了,配的鸟类图鉴不见了,当时老百姓选举的申请的监督委员会不见了,只剩下了观鸟台的残垣断壁。

2001年开始,在贵州古胜,做“老百姓自己来决策项目”的第一步尝试。

如果是我们设计一个修路方案跟老百姓谈,老百姓会说:行,方案很好,但是人均3分地,你们占了两分多,你看赔5万还是赔6万?但当村民自己要修路的时候,我们只说:“路你们修,商量好方案提出我需要帮助部分就行。”

只用了两万元,3公里多的路就修下来了。他们直接博弈,讨论、妥协。精英主义永远解决不了社会的问题。

同样在这条路上,到了2006年“新农村建设”,镇政府的领导请了一个工程队,在当年村民修的路上铺水泥用了38万。老百姓去监督,所有人都说:“没有权利监督,是镇政府包给我们的。”

当路径依赖发生变化,整个结果就不一样。原来项目管理委员会的副主任最后被选成了副村长,没几天就买了个小面的。

湿地做完了,河谷做完了,第三个在阿拉善,2004年3月28日开始的。

在内蒙,他们大热天大冬天都在沙子里面上厕所。我们觉得厕所是个好东西,他们应该有。所以项目鼓励白送厕所。很多人都不要,村里能人老付,懂医术的,算最开化的能人,终于同意修一个。

修起来后没人去用。方圆百里,牧民骑着摩托车来“参观”这个厕所,大家哈哈大笑。他们奇怪为什么有人会把臭烘烘的粪便放在院子旁边。

几年后我想通了,牧民每家人不低于一万亩草场,上个厕所还不够虫子消化,不用水集中处理,整个自然循环就已经解决了问题。他们才是道法自然的一套生活方式。我们把认为好的项目推进去,所谓的尊重平等、彻底解放没完成。

后来厕所像个纪念碑一样放在那个地方。对牧民来说是个笑话,对我自己可能是个警示。

启蒙的其实就是《动物庄园》,看完后发现还有一种文化和我们不一样。这种现象是多元的,没有对错,做什么东西不是统一的。这种隐喻就是我们社会本身。

11月24日,黎光村村寨银行启动。邓仪带着我和项目官员驱车前往。黎光村是个傈僳族为主的村落。从居民的姓氏可以看出祖上的职业,比如熊姓祖先是猎人,村支书蜂金龙便是养蜂人的后代。几年前,黎光村被整体划入老君山森林公园。“路修得好,村子就跟外面接上轨了。”邓仪开着车,对坐在副驾上的蜂金龙说。

蜂金龙是邓仪在老君山理想的合作伙伴。他是村支书,家族作风正派,享有民望,头脑灵活开放,易接受新事物。如蜂所言,他和邓仪的共同点是“都喜欢创新”。

蜂书记形容这个村子是“人眼看天眼,风吹石头动”。一条河从院子后面的林间流过,聒噪的流水声盖过了院落里的鼎沸人声。据说这里也不需要厕所,山民们在河边的满目葱翠和滚滚流水声的掩护下就地完美解决。

冬季山里的太阳像烤火一样炽烈,傈僳族的山民们聚在组长的院子里喝着凉茶与啤酒,见证村寨银行成立大会。他们衣衫破旧却逍遥快活,像等待一场节目的开始。抓阄仪式上,项目官员写好1、2、3三种阄,折好放入纸箱。村民往手心吐吐沫做摩拳擦掌状,台下的人笑喊“3” 高声起哄,意思是祝他抽到第三年的下签。台上台下一台戏,他们是天生的娱乐家。

21户参加村寨银行的农户抽完签,蜂书记在院里的小桃树下向村民发表讲话。一张板凳对着一群板凳,让人想起纪录片里的延安军民。他全程用傈僳语,语速飞快,无从听懂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夹杂其间的“项目”、“合作社”、“坚决执行”、“山清水秀” 等汉语词汇大致能让人猜到讲话要点。

2012 年10 月10 日,晚上在李玉坤家,大家围着火塘,正在谈有关产业合作社的发展

邓仪跷着腿远远坐在屋檐下,笑眯眯看着村民们。这是5年里第25个村寨银行,以项目配比的方式保护生态,已经慢慢被老君山的农民们接受。村寨银行的发展并非完全顺利,有人认为6000块钱在手里做不成什么事。蜂金龙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村寨银行对村民没太大吸引力,小组长做半年工作也不见进展,最后还得靠德高望重的他出马,晓以利害很快搞定:北京雾霾我闻过,里面夹着臭气!

“本来就是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保护环境不是为帮政府保护,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还能跑去什么地方?有本事去外边打天下啊,汉语都不会说怎么去?”蜂金龙说。

鸡就散养在山上。李玉坤懒得做鸡窝,母鸡们只好在外面下蛋。时不常母鸡就带着一窝小鸡回家来。如果不喂食,鸡就返祖变为野生,天黑飞到树上,自此逍遥山林。

院里白族传统的木制门窗大约是父亲50年前盖房时留下的。满院子等着晒干喂猪的玉米堆和代表女儿偏好的Hello Kitty的窗帘浑然一体。女儿去年考入浙江传媒学院中文系,李玉坤却常嘲笑女儿,“她都不知道托克维尔!”

尽管邓仪认为李玉坤缺乏蜂金龙的乡绅气质,但他仍然与李的关系更亲密些。两家保持了友人间的来往,李玉坤女儿的高考志愿,就是邓仪妻子丁丁帮着填的。尽管二人性格差异明显,但邓仪仍然认为自己与李玉坤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比如顽童般的好奇心。邓仪知道李玉坤好学,便把自己的启蒙读物《动物庄园》推荐给李玉坤。连带还有《苏菲的世界》、《旧制度与大革命》等。

有次李玉坤气喘吁吁跑到办公室找到邓仪,他刚读完邓送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邓老师,你那本书很反动啊!”

“为什么反动呢?”

“他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为什么就是反动的呢?”

李玉坤想了想,没说话,走掉了。过了几天两人碰面,李玉坤说,“是啊邓老师你那天问那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说真话不是反动,‘反动’是压人的‘帽子’。”

山封起来,之前伐木卖钱的生计便没有了。村寨银行的集资每年只能帮到1/3的人,且金额有限,村民们成立了合作社,组织大家种植天麻、猪苓、玛卡等经济作物。2012年,李玉坤高票当选合作社理事长。

邓仪积极鼓动李玉坤入党。他常在乡党委书记面前给李叫屈:“那些一分钱没拿,为河源老百姓跑了几年的人,为什么不发展党员呢?”

李玉坤虽然个性内敛,但邓仪看出他享受合作社理事长带来的威望。他鼓动他参加副村长竞选。这样能协调与村委会党支部的关系,也可以领到一份工资,毕竟在合作社里,理事长几乎是义务为村民服务的。

李玉坤的参选策略是所有的项目都需要公开透明,按照规则由各个小组长投票决定,杜绝暗箱操作。竞选纲领中写道:凡超过3万元的项目,必须所有小组长投票决定,一万元以下的项目,村委会实施后的账务,必须由村民监督委员会审查通过。

村民自治的各种动作对村委会产生了震动,李玉坤将制度和监督作为竞选的武器,引起了竞争对手的警惕。

李:大部分人都很难理解(竞选纲领),他根本就没这个认识。只关心早饭、午饭、晚饭吃什么,哪管那么多资源。

邓:现在选的两个副村长都不作为,有一个连字都不会写。李玉坤当时不是选不上村长,没选上是因为人家玩阴谋。后来跳出另外一股力量在暗中周旋。他面临的不是一个敌人,是一群传统思维的人。中国农村像他这样善于思考的还是少,人家的办法更现实,请客吃饭,亲戚动用上。

他跟我说反感拉票,我也很认同。选得出选不出不要紧,要紧的是程序正义,就是不能跟他们一样,什么拉谁家的亲戚去请客吃饭送一点烟酒不走那条路,坚决不走,选不上算了。

对他的打击也不算大,但对信念是有冲击的。从那以后他经常会说一句,他很孤独,为什么好的东西大家不用。

我很鼓励他的,其实也在鼓励我自己。他面临的是一个小河源,我们面临的就是更大一些,鼓励他的时候自己也跟自己说,没事,不就过了吗,还有下一轮。

村长没选上,但经过邓仪的“一手推荐”,李玉坤成为县政协委员。

邓:2013年他已经成为了县政协委员。他把情况跟政协说了。他觉得虽然不能起大作用,但可以发出声音。这点他满意的。

李:我感觉政协是一个比较有话语权的地方,可以说说心里话。不管事情办成办不成,会给你一个答复。

邓:大家在讨论时,他在提提案:生态文明建设就是保护与发展要双赢。讲(政协见闻)他哈哈大笑,说大家都有话语权,但还有大话语权和小话语权,还有说了不起作用的话语权。

政协委员李玉坤家门口拴着两头骡子,他指着那只较小的说:它比较怕痒,我不敢骑。 他开车也很慢,当然他学车也慢得很——在驾校补考了3次。他不想送礼给教练,跑去问邓,邓也说那当然不能送。他眼巴巴地说:可我不能没有驾照啊……送了800块钱,驾照终于拿到。

邓仪承认将农产品与市场对接是团队的弱项所在,合作社种出的天麻、猪苓、玛卡,还有本地独有的野蜂蜜,能销给本地批发商,但邓仪嫌卖得太便宜。“酒香也怕巷子深,”他说,“我们的玛卡是日本请来专家指导种出来的,但没有卖上价,这需要专业的人来做推广。”

村寨银行的进展也并非一帆风顺。以普米族为主体的荞地坪小组,从团队进入小组开始介绍、解释村寨银行到最后成立,大约经历过了近两年。普米族属于极少数民族,享有国家针对少数民族的特惠政策,优先享受各类扶贫资金、民政补贴。 但荞地坪还是比其他组更穷。小组长认为村寨银行的钱居然不白给,便一直拒绝参与。一次在与项目官员的谈话中,他一句道破天机:贫困就是资本。

河源组的村寨银行运行3年后,邓的团队希望将机构所持份额产生的利息拿到村民合作社,遭到村民拒绝。这个组的村寨银行宣布解散。村民放话:你们为什么来我们这里做项目,就是我们贫困嘛,否则你们也不会来。

“贫困资本论”再次刺激到了邓仪,当晚他很郁闷,有些怀疑自己搞了半辈子的事业到底可不可行。邓的团队向村寨银行投钱,好比往鸡窝里放颗蛋引鸡来下蛋。孰料母鸡认定那蛋也是它的,人一撤蛋,母鸡便不来了。

邓:村民想占便宜是正常的。但把贫困就是资本、贫困才能得到关注作为共识跟你博弈,你在博弈的不是一个河源,是整个中国社会所谓的正常形态。现在NGO、基金会越来越多,他们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给小孩钱,给东西。你不给他要骂娘,因为从来没有让他承担过任何责任。很多时候只是让更多的人站起来喊:贫困就是资本这种东西成为社会主流。

同时你也看到另外的东西嘛,对不?现在政府让农户种这个种这种那。有人会去找乡长说,你指定让我种什么,现在种死了,不是我一个人,是一片都死掉了,你怎么赔?这个在其他地方是不可能有的,对不?你看到的也是希望啊。

邓仪似乎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李玉坤的变化,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导师或引领者,两人对这份关系的定位都是“平等的朋友”。与农民交往的经验让邓仪对这份关系多少有所保留,“走得太近会出问题。后面遇到制度时,你就很难制约他。”

邓仪一直纳闷合作社的养蜂项目为何产量上不去。后来才弄明白,山里人把蜂看成家里的运气。农民不愿改变桶的布局,怕蜜蜂不来。

2013年李玉坤突然搞到一批一百多斤的蜂蜜,说是从村民手里收来的野蜂蜜。有人打电话给邓仪举报,说这批货是他老婆在隔壁县城买的普通蜜。

李玉坤也说不清这些蜂蜜到底来自哪里,邓仪拒收了他的蜜。“我不管你损失多少,”邓仪很生气,“我在制度面前六亲不认。”

晚上李玉坤带着妻子一起来邓仪家说情。邓仪知道老婆管着李玉坤,“这事玉坤肯定被她骂得够呛。作为一个妇女,她一直觉得人情大于一切。”邓仪说,“现在我们私人来往是正常,但心里面的疙瘩解不开。我也不试图去解。”

采访李玉坤时,我能感觉这件事至今仍让他感到无比尴尬。他承认自己曾为邓仪原则第一人情第二有过“强烈的反感”。“为一件事情强行讲原则,弄得很僵,修复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这是5年里两人关系最低谷的一段。“我的性格就是不艺术,但不艺术才能坚持原则。”邓仪说,“我是在帮他,你要走向堕落的时候我拉着你往前走,我是在救你。”

半年之后一次开会,邓仪走到李玉坤旁边说:人活一世,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李玉坤没说什么。

“你没做过农民——”两年之后,在项目办院子里聊起这段过往,李玉坤叹了口气,经久压抑的憋屈似乎全落在这几个沉重的字眼上,“你不懂农民。他们是有基本生活保障来做事的,我们不是,跟他们不是一个平台,能力也不一样。有足够的生存资本,我才有空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个很现实,真的。”

李玉坤对农民办合作社的前景不乐观,他认为商业的复杂超越了农民的能力。但他愿意走下去。因为可以“成长”,“如果没做这些,我跟爸爸妈妈没什么多大区别。”

丁丁曾问李玉坤:“我们在这边这么多年,你觉得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啊,推动乡村自治嘛。”

丁丁跟李说,邓仪就是个玩家,没外面讲的那么崇高,他觉得这事有意思,用赌的方式、自我的方式来做更好。希望自然保护达到了,人的变化也能达到。这些都很难,邓仪做不了大事,他就想把这个区域做好。

邓仪与丁丁在丽江租了个房子住。他们养了只罗威纳大狗,取名“阿尔贝”——来自丁丁喜欢的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据说阿尔贝是那窝里挑剩下的,不是很活跃。阿尔贝憨憨的,偶尔闯点小祸子。它喜欢人跟它玩皮球。球在人手里,它绝不会上来抢,一定要等你抛出来才笨笨地跑去追,一只有规则意识的狗。

“孤独。”李玉坤对邓仪说。

“所以,我们孤独的人一起玩嘛。”邓仪送给李玉坤一本日本小说,叫《这一生,至少当一次傻瓜》。主人公木村秋用8年等待7朵苹果花的绽放,10年换得苹果园的丰收,用30年坚持种植改变大家人生观的奇迹苹果。木村说,其实不是我努力,是苹果树很努力。

年底邓仪回了趟北京,参加申请资助的项目答辩。李玉坤也得到一个来京培训的机会。拍照这天,邓仪穿了件肥大且皱的白衬衣,嘴咧僵了。摄影师让他放松,他更加坐立不安。为照片好看,他应要求挑了本书摆在沙发上。

住在18楼,楼层有8户人,邓仪一户都不认识。2009年他曾在小区报名参加业主委员会建立的筹委会,他试图一户户登门拜访,业主们反应冷淡,他记得一位东北口音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关门:我们不需要这个权利!最终票数没过半,业主委员会胎死腹中。

前几天邓仪带着李玉坤去接受一个培训,回来后他俩交流了一晚上。

“设计个什么鬼,自然就不需要人为干预啦。”李玉坤认为培训老师是设计好什么样才是农民,什么样才是保护。邓仪引用了学者秦晖的观点,“中国都是农民,只不过是居住在城市的农民和居住在农村的农民。”

“邓老师——”李玉坤回来了,在楼道里就开始喊。他拎着从家乐福超市买到的“北京烤鸭”,是他哥昨天打电话嘱咐要的,88块。能放四五十天的烤鸭,李玉坤才不吃。

径直走向阳台拉开布帘,李玉坤仰在沙发上晒太阳,恢复了山大王身份。来北京后哪儿都不能抽烟,他觉得像被关进了笼子里。雾霾是个什么东西李玉坤算知道了。现在他跟北京人说同样的话——还好这几天没雾霾。

趁天气不错,参会的8个农民组织去了趟北海公园。到那儿后,他们疑惑为什么要收钱,这不是公共的么?当天农民们又被小旅游团忽悠,一个人两百多块,带去长城。他们被带去购物,坚决不买,讲维权、侵权,互骂一通散伙了。

他还去了天安门和故宫。

“好玩么?”我问他。

“冷,好是好玩。北京就干冷,手像有针戳一样。”

“为什么觉得好玩?”

“它是历来的皇宫嘛,来看一下还是不错的。”

猜你喜欢

村寨村民
定点帮扶让村民过上美好生活
油站建起来,村民富起来
脚下有泥土 心中有村民
张存海: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
能人选出来 村民富起来
无蚊村寨丁屋岭
村寨——海坪彝寨
特色村寨
蒋虚村村民为何没有获益感
别让民族村寨毁于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