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故人庄
2015-09-10
赵志明
江苏常州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行业工作。2012年豆瓣最受欢迎小说家,2014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现居北京。
有位陌生的客人求见赵襄子,赵襄子因为不知道他的底细,避而不见。客人于府邸外再三求见,并且让守门人带话给赵襄子,说他是故人豫让的朋友,赵襄子这才改变主意接见他。客人被严格搜身之后带至中堂,一路发现赵府上下防范异常,赵襄子本人更是如临大敌,身前身后都站着披甲执戈的武士。
赵襄子并不让座,直接问客人:“您说您是豫让的朋友,他最近可还安好吗?”客人环视周遭,反问赵襄子:“侯爷府上加强了警戒,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吗?”对于客人的问题,赵襄子不置可否。
客人也不在意,接着说下去,“我听说,侯爷联合韩、魏灭了智伯一族。豫让彼时是智伯的座上门客,一心想要为智伯报仇,于是乔装打扮成仆役,混入侯爷的府中,暗中等候机会,准备在侯爷如厕的时候发动致命一击。没想到被侯爷惊觉,刺杀之事毁于一旦,而侯爷也宽宏大量赦免了他。不知坊间的这种传闻是否属实?”
客人的一席话,让赵襄子不禁回想起当时情景,面呈后怕之色,承认确有其事。埋伏在溷轩里的豫让虽然没有刺杀得手,但确实吓出了赵襄子一身冷汗,他甚至留下了便秘和小便不盡的后遗症。
客人察言观色,进一步说:“侯爷一举铲除了智伯的势力,何其英明果断。为什么像豫让这样的小人犯颜得罪,却能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呢?匹夫不可夺其志,难道侯爷不担心他继续策划复仇的事吗?还是说,侯爷对豫让网开一面,正如对智伯的赶尽杀绝一样,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呢?”
赵襄子听到这里,不觉眉耸容动,向客人再三谢罪,改待以客卿之礼。
客人坦然受之,在席间侃侃而谈:“像智伯这样的大人物,全晋国也不过三五个,侯爷既然动了杀心,自然要斩草除根,相信换了智伯也会这样对待侯爷。像豫让这样的义士刺客,就非常多了,不仅在晋国有,其他楚国、赵国、秦国也所在多有,可以说是杀之不尽。侯爷杀智伯,不过是争权夺利,即使引起国人非议,流言传播一段时间自然会沉寂。而豫让因为故主伏击侯爷,这是出于义气。侯爷抓住豫让再杀了他,则会激起天下义士对侯爷的同仇敌忾之心。豫让虽伏击侯爷,侯爷却饶恕他,天下侠客也就不会蠢蠢欲动了。”
赵襄子点头称是,“我确实不愿整天生活在担心被暗杀的阴影中。当初释放豫让,一方面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忠诚的义士,一方面也是想向天下义士主动传递我并非好勇斗狠一味嗜杀之徒的信号。”
“侯爷释放豫让,不仅可以向天下义士示好,也让豫让处在了明处,即使他仍有不轨之心,监视防范起来就容易很多。我相信侯爷一定是暗中安排了人手,时刻监视着豫让吧。”客人的话让赵襄子面有愧色,说:“我确实这样做了。我安排手下近距离地了解豫让的言行举止,随时汇报于我,也吩咐他们尽量潜藏行迹,不让豫让的生活受到惊扰。这样一来,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而豫让也绝对不至于轻举妄动。”
话说到这里,客人再次问赵襄子:“既然如此,想必侯爷对豫让的动向应该了如指掌才是,怎么会一见面反而询问我他最近是否安好呢?难道是豫让出了什么意外吗?”
赵襄子这才对客人吿以实情:“实不相瞒,我的手下最近告诉我,豫让突然凭空消失不见了,而他的妻子也在豫让失踪后悬梁自尽。也就是说,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了,豫让再次潜伏进了黑暗中,就像当年埋伏在溷轩的黑暗中一般,让我犹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最近府中加强了戒备,正是因为豫让的缘故。”
客人说:“侯爷想必心里会好奇,豫让怎么会无端消失匿迹,而他的妻子何以又会在同一时间自尽了呢?”赵襄子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很显然,这两者之间,必有关联。”客人说:“我在此前曾经见过‘豫让’一次。这次经历让我终身难忘,也许能向侯爷解释豫让的失踪之谜。”赵襄子屏息凝神静听,客人缓缓说道——
我和豫让曾有数面之缘,算得上是故交。他有士心,但苦于一直遇不到明主,等到投入智伯门下,才稍微受到一点礼遇和重视,自然感激涕零。只不过智伯为人,虽极具野心,却失之轻狂和没有恒心,不能量才用人,更不用说人尽其才了。豫让却对智伯抱有“士为知己者死”之心,在智伯举事失败被杀之后,终日思图谋刺,这才发生了乔装刑徒在厕所设伏惊扰一事。
豫让被释放后,并没有藏身到深山大泽中,而是和妻子一起居住在通衢大道近旁的闹市。豫让的妻子对豫让刺杀权贵一事感到害怕,又为他大难不死感到侥幸。她对豫让说:“你要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不敢阻拦您。但如果您放弃这些想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吗?您有的是力气,樵耕虽然低贱,也能让我们度日无忧;我再纺纱补贴些家用,您每天晚上就可以喝到酒了。肉食者之间的恩怨杀伐,跟我们原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去蹚这种浑水呢?”
豫让没有反驳,像是听进去了,自此不提报仇之事,只是一门心思和妻子关起门来过日子。以前豫让自恨平生抱负未曾开,即使和妻子相对而坐,也经常拔剑弹刃慷慨而歌,诉说胸中不平之意气,指点天下,挥斥方遒,豪气干云。现在却像遭霜打了的秋后茄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以前豫让遇到世间不平之事,必豹眼圆睁,须发皆张,舌尖上能绽出一个响雷来。现在他低眉顺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味退让得甚至有些猥琐。
豫让的妻子将这些看在眼里,虽然也觉得诧异,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心里倒是欢喜得紧。一个没有雄心壮志不四处惹事的豫让,才是她渴望相守的正经过日子的男人。
有些人对豫让突然变怂了,感到不解而且愤怒,他们经过豫让的身边,总会大声质问他:“你还是那个一心为智伯报仇的豫让吗?”豫让闭紧嘴巴不说话,他们就故意寻衅,朝他身上吐口水,拿着刀柄剑柄戳点他,以示轻蔑之意,豫让依旧忍气吞声。然而更为过分的举动,这些人是不敢做出来的,豫让毕竟是有名的壮士,曾经以刺杀闻名天下。
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豫让才会面露忧戚之色。去河边打水,他会死死地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或者口中喃喃自语,或者对着水面一顿拳打脚踢,状若疯癫。去山里砍柴,他会突然停下脚步,聆听山间百鸟婉转的喉音,又突然发出大喊大叫,震怖得鸟儿霎时静默下来。走在沙地上,他会用树枝划拉下无数醒目的“豫让”二字,然后又用脚将其涂抹掉。
在睡梦里,豫让每夜都会喊自己的名字,“豫让豫让”地唤上好几遍,好像在提醒自己不可忘记的事情。豫让的妻子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一听到豫让的喊叫声,就会惊醒过来,用手掌捂住豫让的嘴巴。豫让在挣扎中渐渐清醒,问他的妻子:“我刚才是不是说梦话了?我说了些什么?”他的妻子说:“你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反复强调‘我是豫让’,说了好几遍。”豫让这时神色平静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说:“是啊,我就是豫让啊,难道我会是别的什么人吗?”他的妻子却不放心,看着豫让问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然而豫让什么也不说,只是说:“一个梦而已,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妻子以为豫让反复梦到的是他前次刺杀未竟之事,形成了心理上的极大负担,她因而睡不着,在床边跪下,向过路神明暗自祷告,让她的丈夫得以摆脱刺杀失败的阴影和折磨,并彻底忘记报仇这件事。豫让假寐,将他妻子的祷词都听得分明,但他没有作声。
客人说到这里,问赵襄子:“侯爷是不是很好奇,我又不是豫让,也没有和豫让生活在一起,怎么会对他的这些经历这么了解呢?还是说这些都是我的杜撰呢?其实很简单,所有这些都是豫让本人告诉我的。说‘本人’或许不太精确,因为此豫让非彼豫让,整个人已经完全改头换面了。侯爷说过,豫让失踪之后,他的妻子也自尽了。当时我前往拜访豫让,正好遇上这件事,目睹官差捕役纷纷涌进豫让的家里。因为我是一个陌生的外来人,也遭到了仔细的盘查。然而,侯爷肯定想不到,当时豫让就站在我身边。事实上我在路上打听豫让家的位置,是豫让本人带我过来的,我却没有发觉。”
赵襄子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摆了摆手,请客人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客人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把赵襄子一同带进了那天的下午。
豫让刺杀赵襄子一事失手之后,我偶尔听到他的传闻,不过是曾经壮士而今泯然众人矣。有一次我途经他居住的地方,就想要顺便拜访他,一探究竟,大名鼎鼎的豫让何以意志消磨至此。
奇怪的是,我逢人打听豫让的住址,竟没有人说得清楚。有的人虽然知道豫让是谁,却不知道他竟然和自己做了邻居,惊喜之余反而拉住我问东问西。有的人听都没听说过豫让这个名字,一脸茫然,仿佛我刚才问的是一堵墙壁。
豫让如果隐姓埋名躲藏在人迹罕至之处,倒不奇怪,堂而皇之地混居在闹市中,却不为人知,湮没无闻,更让人疑惑。他真的是不问世间之事,还是养晦以待其时呢?我愈发不解,愈发好奇,恨不能当下就能见到豫让,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这时我才留意到一个乞丐,弯腰驼背,托着一个破钵,跟了我好久,因为我一直在问路,他并没有机会靠近到我面前向我乞讨。现在我问了好几个人都无果,未免感到遗憾,他趁机凑到我面前,向我高高举起手中的破钵:“贵客,行行好,赏几个大钱呗。”
嗓音粗嘎,像敲打有了裂纹的钟磬,口齿含混不清,好像余音在嗡嗡共鸣。我看他一眼,直觉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但因为某种可怕的力量身形被折弯收缩了,多出来的部分似乎都一股脑儿装进了那个驼背口袋里。头发脏乱,几近全白。
乞丐看到我在打量他,又把手里的钵托高了点,脸也仰了起来。这下我能看清他的长相了,他像是幸免于水火的人,五官被火重度烧伤,好不容易结上痂,却又被泡在水中浸泡多时,这才造成眼前这番景象:眉歪唇裂,缝合的伤口像蚯蚓弯曲斗折,沉淀的瘢痕像火焰在冰冻里,正是三分像人形,七分实为鬼。衣衫褴褛,已经不能蔽体,裸露处也是布满脓疮恶疥,像禽鸟扯光羽毛,鳞虫被片去甲盔。
我把一个大钱放在他的钵里,问他:“你在此行乞多久了?”他把钱贴身藏好,说道:“要说我行乞,也是刚开始。不过,我听你方才打听豫让的处所,我倒是知道的。”
问了这么多人都没有结果,一个乞丐倒能带我去,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心里虽也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也释然了。想必是豫让曾在其家附近施舍过这位乞丐,乞丐因此知道了豫让这个人和其住所。
我让他在前面带路,告诉他,如果他真的能带我找到豫让家,我一定再添谢仪。乞丐闻言面露欢喜,虽然遍体鳞伤,脚程倒是不慢。我紧跟着乞丐一路向西,在一个拐弯处,他指着院子里有一棵大树的屋子说:“喏,那就是了。豫让就住在那里。”
我看到那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好像出什么事了。我要掏钱给他,他说:“你先去看看罢。如果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再谢我不迟。我就在这个角落里候着你。那里人多,我身上秽臭难闻,免得惹人厌弃咒骂。”
我走上前去,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只能站在外围踮起脚尖朝内望。此处果然是豫让的居所,不过现在已经人去巢空。他的妻子被人发现上吊自杀,豫让却是好几日没有见到人影,生死未卜。官府的人接到报案,正在处理现场。一些精干之人面色紧张,仔细盘查众人,记录在案。他们发现我是一个陌生人,便问我是谁,从哪里来,缘何在此出现。我一一回答。这个时候坦诚是唯一能让自己避免麻烦的有效方法。好在他们无暇顾及我,似乎另有更为头疼之事需要他们处理,对于费尽口舌才找到豫让住所的一个豫让曾经的朋友,他们明显不感兴趣。
豫让离奇失踪,他的妻子又已去世,我继续停留在此地显然没有任何意义。此时我想起那个乞丐,觉得有必要履行诺言付给他一些钱,因为他确实将我带到了豫让的住所,虽然我没有见到豫让。
他坐在角落里,背部紧紧地贴着墙,好像这样能让他的上身挺直一些。我又往他钵里放了几枚大钱。他说:“哎喲,客人你给多了。”又问:“你见到你那个朋友豫让了吗?”我摇摇头,对他说:“但是你确实带我来到豫让的住所,所以我要遵守诺言谢谢你。”
访故人不遇,本已经遗憾,又出了这样的事,更添伤感。我正要移步离开,那个乞丐突然低声说:“客人真想要见豫让的话,何不跟我来。”
我更加惊诧,直觉到乞丐和这里的很多事似有关联:豫让的失踪之谜,豫让妻子的自尽之谜。豫让的妻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和豫让的消失有关系吗?怀着满腹的疑惑,我远远地尾随着乞丐,以免让人产生怀疑。
乞丐径直出了闹市,在一个小树林子边上停了下来。他背对着我,低声说道:“智伯为人功过两说,但是他对豫让有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豫让苦心积虑要为智伯一族报仇。我想请问客人,豫让这样做错了吗?”
我更惊讶了,一把抓住乞丐的右臂:“难道……你是豫让?!”乞丐缓缓回转身,虽然形体依然不堪,但转瞬之间仿佛变了另外一个人,说道:“久别重逢,君也无恙,不料豫让已经毁容灭迹,妻死家破。”我瞠目结舌,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豫让惨然一笑,反问我:“现在我再去刺杀赵襄子,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客人說到这里,再问赵襄子:“在侯爷看来,若果豫让再图行刺,成功的几率有多大?”赵襄子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道:“改头换面,防不胜防。豫让此番决计杀我,我肯定在劫难逃。豫让化身天下人,难道我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客人说:“豫让殚精竭虑,日思夜想谋求报仇。第一次他隐姓埋名混进府邸隐身厕中,根本没有人察觉到。失手之后,他深刻反思,意识到自己再难接近侯爷,除非变成另外一个人,谁也认不出来。为此他暗中规划准备第二次行刺,要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连他的妻子都蒙在鼓里。一切妥当之后,他躲进密林中,再出来时,已经化身为一个乞丐。他在自家附近行乞,他的邻居都认不出来。他向他的妻子行乞,他的妻子毫无察觉。他完全了解他妻子的焦虑担忧,因为她确定豫让去施行第二次行刺,无论成败都不会再回来了。一连几天,豫让音信全无,他的妻子终于死心绝望,悬梁而殁,而豫让无法出面阻拦,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然而,化身为乞丐的豫让,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新的困扰。他改变音容笑貌,变成谁也认不出来的乞丐,只是第一步;化解掉身上的杀伐之气,让乞丐不为人所注意和防范,是第二步。他还记得第一次谋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就是因为杀气外泄,让当事人有所警觉,才功亏一篑。乞丐身上一定不能再出现那种杀气。可是化解杀气又谈何容易。化解杀气的同时,又念念不忘于报仇,两者很难统一。作为豫让的人一心要报仇,作为乞丐的人为了达成目的,则要竭力隐藏杀气。开始的时候,还好处理,不过是一会儿豫让,一会儿乞丐。继续下去,则谁是豫让谁是乞丐就纠缠不清了。尤其是为了化解杀气,同时不忘报仇,则十之八九为乞丐,十之一二为豫让了。
“豫让为了报仇雪恨,改变了形体容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从豫让而来,却要千方百计不留下豫让的任何痕迹气息,甚至连报仇一念也要深藏,才能有助于成功。豫让饶是天下豪杰,也难免作茧自缚。新的个体(乞丐)每每发出质疑:为什么我要去杀人,我报谁的恩?恩情必须要这般偿还吗?旧的个体(豫让)难免词穷。为了说服乞丐(新的个体)杀人报仇,豫让(旧的个体)需要强调豫让就是乞丐乞丐就是豫让,然而为了顺利报仇,乞丐就不能是豫让。”
赵襄子也听糊涂了,忍不住问道:“那么,乞丐到底是不是豫让?到底是豫让要杀我,还是乞丐要杀我?”
客人说:“豫让就是乞丐,乞丐却不完全是豫让。这是一种身份意识的分裂,要阻止这种分裂,只有一个途径,让其或者是豫让,或者是乞丐,不能蛇鼠两端。”
赵襄子说:“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客人说:“这就是我此次求见侯爷的目的。无论豫让还是乞丐,都困于报仇一念。报仇之心不去,豫让、乞丐二者势必纠缠不清,难免要滋生事端,惹出无穷麻烦。我已和乞丐约好,他会在赤桥桥洞中设伏,斗胆请侯爷出行。等到侯爷车马经过,他将从洞中跃出行刺,完成豫让的所托。届时一切自然各有归宿。”
赵襄子长叹道:“豫让有求死之心,我怎么能不成全他呢?”
第二天,在护卫们的前后环拥下,客人和赵襄子骑行出门。经过赤桥的时候,有个乞丐突然从桥洞中跃出,马匹受到惊吓,赵襄子和客人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乞丐拿剑指着赵襄子,大声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豫让,豫让就是我。为了替死去的智伯一族报仇,我才改变了自己的形貌。”
就在说话的工夫,乞丐已经错失良机,不仅杀不了赵襄子,自己反而身陷险境,被护卫们团团围住。
赵襄子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骑在马上说:“虽然你改变了相貌,我仍然相信你就是豫让。如果你不是豫让,天下还有谁能两次让我心生悸动呢?你为智伯报仇,虽然两次不利于我,我还是很敬佩你是个壮士。你走吧。”
赵襄子下令让护卫们放乞丐离开。然而乞丐却不愿意就此离去,他对赵襄子说:“豫让心心念念,就是为智伯报仇。一日不能报仇,一日不能心安。恳请侯爷脱下外袍,以衣代人,受豫让一剑,以了他残愿。这样他才会觉得无愧于智伯的知遇之恩。”
赵襄子脱下外袍,扔到地上。乞丐拿着剑,跳上跳下地反复砍斫,状若癫狂,尽毁其衣。乞丐已经力尽,坐在地上喘息良久,又向赵襄子和客人致意:“多谢你们成全豫让,他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上路了。豫让既去,独我何为?豫让以报恩复仇之志尽托我身,而我妄受托付,一事无成。世人必赞豫让如日月,笑我是猪狗。我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说罢,乞丐横剑自杀。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眼前一幕,事发突然,结束得又很突兀,只有赵襄子和客人知悉来龙去脉,感慨良久。豫让已死,赵襄子邀请客人同归,必将重用之。客人婉言谢绝,只请求赵襄子允许自己埋葬豫让和乞丐。赵襄子同意了。等到赵襄子一行离去后,客人悲从中来,将尸首掘坑埋葬后,又立了一块碑,斟酌良久,才在碑上刻下一行字:
“故人豫让之墓 无名氏敬立”。
坟墓既成,客人告祭以文,其词曰:“偶过故人庄,访旧惊衷肠。发妻悬梁尽,壮士颜面新。平生志难忘,蝉蜕岂喑藏。豫让惭旧恩,乞儿酬新命。所托一念间,生死两寥廓。”
歌罢客去,终不复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