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汉达:从拼音字到京白口语

2015-09-10罗京生

博览群书 2015年5期
关键词:白话新编林先生

罗京生

小时候读林汉达先生编写的历史故事,把林先生当成历史学家,长大后才知道,林先生主攻的不是历史,而是语言和民众教育,又知道林先生还是拼音字方面的专家,他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最初就是用拼音字写的。林先生写历史,志不在史,而是扫除文盲,普及教育,开启民智,帮助国家富强起来。

鸦片战争以后,特别是甲午战争的失败,使中国知识阶层认识到,要进行改革,实行新政,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靠少数先进分子孤军奋战是不行的,必须开启民智,动员广大民众力量的参与。但是中国传统方块汉字有一大弊端,就是太复杂,不易掌握,造成中国文盲众多,影响新思想、新观念的传播,因此改革中国传统文字,就成为进行其他各项改革的先导。1906年,江苏人朱文熊首先提出以拼音字替代汉字的设想,他在这一年出版了《江苏新字母》一书,为苏州话制定了一套拉丁字母拼音方案,他还首先在书中使用了“普通话”一词,并将其定义为“各省通用之话”。继朱文熊之后,梁启超、沈学、卢戆章、王照,直到五四时期的蔡元培、钱玄同、鲁迅、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瞿秋白等人,都为改革传统汉字,实行拼音文字大声疾呼。在他们的倡导推动下,全国掀起一场“切音字运动”。所谓“切音字”,就是用拼音字代替方块汉字。据统计,当时各地推出的拼音方案多达27种,有的用符号,有的用汉字笔划,还有的用阿拉伯数字、拉丁字母、斯拉夫字母等。正如胡愈之先生所说:“在西方,冲破中世纪黑暗时代,首先是从文字改革开始的,这就是打破教会和僧院所垄断的旧文字,创造和群众口语相结合的新文字,这才产生了启蒙运动,产生了资本主义的产业革命,在中国,不可能有例外。”

林汉达先生就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开始研究拼音文字的。林先生1900年出生在浙江镇海县一个农民家庭,从小上教会学校,大学毕业后,先在宁波四明中学当老师,后来进入上海世界书局当编辑。上海世界书局以出版大众读物和儿童读物为主,需要加注拼音,林先生就研究各种拼音方式。当时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拼音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国民政府颁布的“国语罗马字”,另一种是由瞿秋白、吴玉章、林伯渠等人和苏联汉学家合作拟定的拉丁化新文字。林先生经过研究,认为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他取长补短,设计了一套新方案,称为“简体罗马字”(后来改称“国语拼音”)。“简体罗马字”的主要特点是采用“国语罗马字”的基本式,去除繁琐的标调变化,对于同音字,除用发音不同的同义词,或用复音词替代单音词外,又采取了“定型字”、“定型词”,以及对常用的同音词规定“特殊写法”等办法来解决。

1937年,林先生赴美国留学,在科罗拉多州州立大学研究院攻读民众教育,两年后获得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国民众教育的发展与中国文字改革的关系》。1939年,林先生返回祖国,在母校杭州之江大学(即现在的浙江大学)任教。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江大学迁往内地,林先生没有随学校内迁,而是留在家里做两件事情,一件是编辑《国语拼音词汇》,另一件就是写《东周列国故事新编》。林先生写《东周列国故事新编》的最初动机是尝试如何用拼音字写作,所以《东周列国故事新编》开始是用拉丁化新文字写的。写成部分章节后,他拿给上海的三位语言学家齐铁恨、马国英、严工上看,并请他们帮助译成北京话。可是马国英等三人只懂得老式的注音字母,不懂拉丁化新文字,最后还是林先生自己把写好的部分译成汉字。后来林先生决定,先用汉字写,等到中国拼音字方案正式公布后,再译成拼音字。

林先生虽然改用汉字写作,可因为开始是用拼音字,将来还准备译回到拼音字,所以他在写作中时时留心译成拼音字后的效果。拼音字和汉字不同,汉字是象形文字,是用来“看”的,拼音字是听声辩音,是用来“听”的,这也符合林先生一贯对写作所持的态度:即“文章不但要能够用眼睛看,还要能用耳朵听”。传统的书面语是给人看的,不完全符合人们“听”的习惯,所以要改造。可是怎么改呢?林先生的办法就是用“白话”加“口语”写作。“白话”就是在口语基础上经过加工的书面语。中国地域辽阔,各地的“白话”也不相同,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有四种,分别是“北京白话”,也称“官话白话”,“吴语白话”,“粤语白话”和“中州韵白”(明代官话)。在这四种白话中,林先生采用的是北京白话。他认为不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实际影响上看,北京白话都是最有资格被大众认同的。同样的理由,林先生采用了北京口语。具体到写作中,就是能够用口语的地方,尽量用口语,不能够用口语的地方,就用白话。所以人们说到林先生的文字风格,就说他写的是“京白口语”。

使用口语写作有一个麻烦,就是口语有不规范的毛病。比如“给”这个字,在北京口语中就可以有5种用法:

1,“给予”,如甲给乙一本书;

2,“被”,如甲给乙打了;

3,“替”或“为”,如甲给乙寄信;

4,“把”,如甲给乙的书丢了;

5,“向”或“对”,如甲给乙赔不是。

换句话说,“给”这个字除了它本来的意思“给予”外,还有很多“兼职”,如“替”“为”“把”“向”等。林先生的做法是,尽量减少每个字或词的“兼职”,只采用它们最基本的用法,也就是用词规范化。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中国传统写作,讲究惜墨如金,经常这里省去一个主语,那里删掉一个宾语,至于代词更是可删则删,因此人们对文章的理解,很多时候要依靠上下文的衔接。对于看书的人来说,这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是对于“听”书的人来说,就有可能造成一些歧义。因此林先生在写作中,就特别注意语法的精密和句子的完整,这也是为了适应“听”的需要。例如《东周列国故事新编》第31章“荒年买粮”中有一段,林先生原来是这样写的:“晋国许下五座城,到现在还没交割,今年遇到了饥荒,派人来籴粮,应当答应吗?”后来改成“晋国许下咱们五座城,到现在还没交割。今年他们有了饥荒,派人来买粮食,咱们答应不答应呢?”这样就不会造成歧义了。

《东周列国故事新编》1946年完稿,1948年由生活书店出版。解放后,三联书店和中华书局都有再版。1978年中华书局年再版《东周列国故事新编》时,还出版了《东周列国故事新编》的续篇《前后汉故事新编》。这中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和上海儿童出版社又分别约请林先生编写了面向广大青少年读者的通俗历史读本《春秋故事》《战国故事》《西汉故事》《东汉故事》和《上下五千年》。60多年中,林先生的历史故事系列丛书一版再版,不少家庭祖孙三代都读他的书,许多人都是从读林先生的通俗历史读物开始,了解并喜爱上中国历史的。

与上世纪众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林先生一生历经坎坷,遍尝荣辱。新中国建立前,他追求进步,反对独裁和内战,与马叙伦、王占鳌等人发起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受到国民党当局的通缉。新中国建立后,他担任过全国扫盲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副部长等高官,因为对扫盲和文字改革工作建言,反右时被划为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打成反革命,逐出北京,发配宁夏。林先生真心反思,努力追赶时代的步伐,不让自己落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写过不少宣传阶级斗争的小故事,既为紧跟形势,同时也是自我教育。1972年6月,他从宁夏回到北京,7月,受周恩来总理委托,审校前苏联不同政见者伊凡·久巴所著《国际主义还是俄罗斯化》一书的译文,据说是毛泽东要看这本书。林先生因为自己能被国家领导人重新记起并有了用武之地而格外兴奋,为了能够高质量完成周总理交代的工作,72岁高龄的林先生昼夜伏案,一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几乎达到拼命的程度。据林先生之子林文虎回忆,一次全家人一起吃饭,林先生的大女儿林蜜地劝他说:“爸爸,我看你完成这次任务后,就退休养老吧。”林先生突然丢下筷子,冲林蜜地大喊道:“你说什么!坏人诬陷我,狠整我,这么多年不让我工作,今天好不容易才干一点工作,你竟然让我退休养老!我老吗?我不老!我还有个20年的写作规划要去完成,我恨不得一天工作48小时!”7月24日深夜,林先生最后审完书稿,25日凌晨,心脏病突发,经抢救无效,26日凌晨在北京医院去世。后来有人叹息说,林先生是因为过度劳累加过度兴奋,在双重刺激下去世的。

尽管个人境遇大起大落,但林先生对文字改革和口语化写作的研究从来没有停止过,极受青少年欢迎的《春秋故事》《战国故事》和《西汉故事》三本书,都是在他“罹难”时期完成的。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严酷年代,他的研究工作也没有中断。周有光先生曾撰文谈到“文革”期间林先生被下放到宁夏平罗国务院直属机关五七干校时,仍然孜孜不倦地思考语文改革如何大众化的情景:

五七干校在宁夏平罗的远郊区种了一大片高梁,快到收割的野外了。我和林汉达两人奉命看守高梁。

林汉达原来是教育部副部长,年龄比我大,他七十多岁,我六十多岁。我们两人得到的命令是:要不停地到处去走,不允许我们站着不动,不允许聚在一起。

一连看守三天后,没有一个人影。十几里路以外都没有人家,没有人来偷。也没有什么人管我们两个,所以,第四天,我们就聚在一起,还躺下来聊天。

我们聊的是语文大众化的问题,聊得很开心。

他问我:“未亡人”“遗孀”“寡妇”,哪一种说法好?

我开玩笑:“大人物的寡妇叫遗孀,小人物的遗孀叫寡妇。”

他大笑起来!讲了一个故事。在一次他问一个扫盲学员:什么叫“遗孀”?学员回答:是一种雪花膏,白玉霜、蝶霜、遗孀。

他就问:这个“孀”字为什么有“女”字旁?

学员说:女人用的东西嘛!

林汉达笑着补充:普通话里没有“遗孀”这个词,可是报纸上偏要用它。

我问:“你查过词典了吗?”

他肯定地告诉我:“查过,好几种词典都没有。”他提倡语文大众化的认真态度,很令人钦佩。

林先生一生致力于拼音字推广和大众语言研究,他的坎坷经历和荣辱哀乐无不紧系于此。编写通俗历史故事本来是他为推广拼音字而做的探索工作,但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专门研究历史的,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林先生被划为右派后,便很少再抛头露面,人们只是读了他写的通俗历史读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把历史写得非常有趣。实际上,许多喜爱林先生的人,不仅是喜爱他写的历史故事,同时也喜爱他的文字,喜爱那种又文雅又幽默的“京白口语”,就像有人喜欢老舍、赵树理、孙犁和张恨水的语言一样。林先生通过他写的历史故事,拉近了我们与历史的距离,使一向不入寻常百姓家的正史,也能像戏文和说唱一样在民间广为传播。完成这件工作,仅具有历史方面的素养是远远不够的,这是林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贡献。

猜你喜欢

白话新编林先生
家乡的土白话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新编报到等
童谣声声唱出美好未来
Kiss and Ride
呼我
忙碌的莫林先生
故事新编
《亡羊补牢》新编
旧瓶装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