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那座城里
2015-09-10龚园琦
龚园琦
歌门鬼城是一座被时间遗弃的石头城,颇具哥特风的建筑鬼气森森地矗立在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空间。迷宫一般的城堡,城堡里代代相传必须恪守的传统仪式,在城堡上空高低盘旋的猫头鹰以及生活在城堡之中那些被孤独深深攫住的人,构成了一部气势恢宏的史诗,如一朵黑玫瑰般缓慢而又有力地开放。
《歌门鬼城四部曲》以“与《魔戒》并称长篇奇幻经典”为人们所熟知,但“歌门鬼城四部曲”明显不同于传统的奇幻小说,它并未为故事的开展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如“纳尼亚”一样的新世界,书中也无不同的种族,没有长相丑陋的妖怪,只有一座看似与外界隔绝、独立的、庞大如迷宫的城堡,城堡中居住的也是与我们无异的人们。它的奇幻在于书中充盈的诡谲气氛,夸张且颇具戏剧成分的人物性格,城堡中必须谨守的古老传统,以及带给读者的深深的不可抗拒的宿命感。与其说这是一部奇幻小说,不如说这是一部带有奇幻色彩的关于成长、关于人类自我认识的充满哲学趣味的暗黑童话。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触及了人类生存中不可回避的问题和超越时代的人类共同的困惑与迷茫。歌门鬼城中政治的叛变、权利的争夺是对人类欲望的揭露;城堡中性格各异的人物,年老而忠诚的总管傅莱、身份卑微一心向上层攀爬的小人物史迪派克、富有想象力情感敏锐充沛的公主费莎,都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生而为人所无法摆脱的孤独;而歌门鬼城第77任城主泰忒斯的成长轨迹则是人类认识自我、否定自我、发展自我的过程,其叛逆、充满幻想、渴望自由的浪漫主义情怀在作者马尔文·皮克精心雕琢的语言下,让我们以一种更为诗意的方式理解自己曾经走过的彷徨、曲折的道路。
孤独是生而为人的前提,是人类不可回避的超越时代限制的难题,但每个人孤独的原因却大不相同。城堡中的老保姆丝蕾格嬷嬷和总管傅莱是同一类型,都属于依附性人格。他们是忠心耿耿的仆人,自身并无过多欲望与野心,似乎生来便是为了效忠主人,为主人鞠躬尽瘁。由于泰忒斯的诞生,整座城堡一片欢腾,下人们欢呼庆祝,城主因为儿子的出生无暇理睬傅莱。忠心耿耿的傅莱被这突如其来的“丢弃”抓住,仿佛被低气压包围,与整座城堡喧嚣的气氛隔绝。他来到无人问津的神雕堂,与另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城堡遗忘的老执事絮絮叨叨着内心的空虚:“今天,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城主大人他不要人陪了,没我在他身边。”“城主大人去了夫人的寝宫,大人他一个人,不要我陪,不让我进去看少主。是少主啊,他降生了。就在楼下,我还没见着。”丝蕾格嬷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费莎公主和小城主,恐慌因自己逐渐年迈不中用被他人轻视,用刻意、夸张的方式向别人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可笑甚至可怜。一旦他们觉察到自己有被主人抛弃、不被主人需要的倾向便惶惶不安,在他们心里,被人需要即是维持他们生存的信念,孤独感的根源是自我价值的缺失。
史迪派克的孤独是小人物的努力被不可违抗的命运粉碎所致。史迪派克是书中的大反派,来自城堡的最底层——厨房,为了摆脱毫无尊严的生活,从厨房逃出,怂恿一心夺权的双胞胎公主和他一起策划纵火案,逼疯了老城主,逼走总管傅莱,烧死大管家,毒死丝蕾格老嬷嬷……在歌门鬼城搅起一场血雨腥风。他的聪明才智和心狠手辣使得他一路青云直上,更使费莎公主倾心于他,但即便他成为城堡大主管,依然因为卑微的出生被人们称作“厨房耗子”,就算被费莎公主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也是孤独的,费莎不可能理解他内心的凄苦,她是歌门鬼城的公主,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尊崇古老传统仪式的世界,等级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同等级的不可逾越,史迪派克的机关算尽是不被人们所理解的。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命运对小人物的反抗也同样嗤之以鼻,在他与泰忒斯的对峙中,命运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小城主泰忒斯的身边,泰忒斯看不到史迪派克的身体,却依然刺中了他,而如此理性的史迪派克却在那一瞬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错失了唯一能打败泰忒斯的机会。在漫漫征途中,史迪派克想要与自己的命运做一番斗争,而这早已将等级视为铁一般定律的世界没有人能理解他,在不可违抗的命运前,他渺小而孤独。
费莎公主孤独感尤为强烈,她的天性与所处环境的格格不入是她孤独的根源。费莎天真,而周围处处是争夺权力的阴谋诡计;费莎爱幻想,但这座石头城堡每个人都了无生趣,她只能躲进一个人的小阁楼里任想象天马行空;她感情细腻而丰富,她渴望有人关心她,有人爱她,渴望有人能够接受她的温柔与爱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爱护她。她深爱的父亲被逼疯后下落不明,母亲从未给过她一个母亲应有的柔情,从小照顾她的丝蕾格嬷嬷在她的弟弟泰忒斯诞生后也逐渐转移了自己关注的重心,唯一能与她说话的史迪派克,她爱上的史迪派克却是破坏她家族的罪魁祸首,这场爱情不过是他阴谋诡计中的一部分,被费莎视为唯一亲人的弟弟泰忒斯,两人因缺乏关爱曾彼此相依,又因史迪派克而心生间隙。这样一个感情到了收获季节的女孩,却无人采摘她丰饶的果实,被凄清的孤独扼杀,热情、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公主从窗子坠落,以死来了结孤独。
在诠释孤独之外,马尔文·皮克用他诗意精巧的语言书写了人类对自我的探索。描写成长与自我告别的小说很多,但马尔文·皮克写得最为奇特,他将少年时代的自由浪漫情怀化为一个具体真实的人——“鬼东西”。“鬼东西”是泰忒斯奶娘的女儿,一个遭传统礼仪唾弃的私生子。“鬼东西”一个人生活在丛林中,她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伙伴;她独自求生,心中没有一丝柔情;她生来不会说话,却会奔跑。少年时代的泰忒斯叛逆、渴望自由,憎恨歌门鬼城的一切,当他见到“鬼东西”的瞬间,自己心中少年时代的情怀,所有关于自由的浪漫想象都被物化为“鬼东西”的模样。将少年情怀与少女紧密相连的作品不少,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大多如此,他的作品中美丽的少女是男人们心中的梦,支撑起整个青春的念想,而所有少女都抵不过时间,当少女被生活制服,变得平庸无奇,男人关于青春的梦便碎了。马尔文·皮克与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最为不同的是男主人公对待情怀幻灭事的态度。菲茨杰拉德是深深的惆怅,心中“那股劲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冬天的梦》)。泰忒斯看到自己曾狂热追求的“鬼东西”死在闪电之下,在极度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理所当然如释重负之情。他因曾经亲吻过“鬼东西”感到一股盲目而膨胀的自豪,在拥有“鬼东西”之前,泰忒斯似乎就知道那个梦注定会破灭,他是城主,有自己的宏伟家园,追逐自由浪漫是青春叛逆时期必须完成的一种体验,等到梦碎了,就得重新出发。“十七岁的他从此踏入另一个国家。他的青春已死。他的孩提已成追忆。他已变成一个男人。”每个人都必须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奋不顾身地追逐少年时代的梦,但你必须明白这个梦多半会破灭,破灭之时,就是你向另一个人生阶段前进之时。
“鬼东西”的死锻炼了泰忒斯的心智,费莎的死使他向男人迈近了一步,战胜史迪派克,证明了他勇气十足。在歌门鬼城经历了这些生生死死之后的少年城主踏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行程。四部曲中的前两部是泰忒斯在歌门鬼城对自我的认知,后两部则是他在外面世界对自我的否认、觉醒和回归。那是一个与我们生活的地方无异的世界,有熙熙攘攘的马路,有极速飞驰的车子,没有人听过歌门鬼城,没有人知道歌门鬼城,以至于泰忒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只能凭借从城堡带来的石头向自己证明故乡的存在。泰忒斯将在这个世界接受新的冒险,对抗新的孤独。
那么“歌门鬼城”到底是什么呢?是一种传统?是一种不可违抗的宿命?抑或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泰忒斯离开歌门鬼城时,他的母亲这样说:“没有别的地方,你只能绕圈子。每一条大路,每一条小径,都会带你回家,因为一切都在歌门鬼城。”那些逃不走绕不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送你一座歌门鬼城,由你自己来体会,马尔文诗一般的语言定会让你对这段黑暗诡谲的旅程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