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具“集成”与“开先”之功的项羽研究成果
2015-09-10陈曦
陈曦
自从决定把司马迁的《史记》作为自己长期耕耘的一个学术园地,我就常想:对《史记》书中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活动轨迹,如果能做一番较为系统的实地访古考察该有多好!这样既能写一本游记之类的小册子,满足一下自己时常“蠢蠢欲动”的文学创作欲望,同时还能切实考索《史记》的人物记述,订正《史记》注释与研究的某些讹误,岂不一举两得!然而二十几年过去了,同我的其他许多构想一样,这一愿望仍停留在计划阶段,成为自己诸多遗憾中的一个。正因如此,2008年秋季的某天,在中国史记研究会会长张大可家的客厅,听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考察西楚霸王项羽“垓下突围南驰乌江路线”的收获,可想而知我有多么的“羡慕嫉妒”!
司马迁被史学界尊为中国的“史学之父”,《史记》被文学界尊为中国的“史诗”,认为完全可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相媲美。在这部大气磅礴、气势恢宏的史诗中,司马迁塑造了许多悲剧英雄形象,其中人们公认写得最精彩的是项羽。《项羽本纪》作为《史记》名篇,受到历代学者的充分重视和高度评价。2007年上半年,有学者引据《项羽本纪·太史公曰》称“项羽身死东城”,以否定《项羽本纪》对项羽自刎乌江的记述,得出了“新的结论”——“项羽是死于东城而不是死于乌江”。此论一出,两千年来从无异议的项羽之死一下子成了疑案,多家报刊予以转载或摘要推介,一时成为学界的热门话题。为了正本清源,恢复历史真相,中国史记研究会、和县与乌江文化研究室组成联合考察组,一行六人由张大可带队,在2008年8月19日至25日,先后实地考察了安徽灵璧县境的虞姬墓、垓下遗址,凤阳县临淮镇东古钟离县淮河渡口,定远县境的阴陵县遗址、阴陵大泽残迹、东城县遗址、嗟虞墩,滁州市古清流关驿道,全椒县南荒草湖与和县北红草湖遗迹,全椒与和县交接处的九头山(即阴陵山),和县与江浦交接处的四隤山,和县乌江霸王灵祠。考察结束后,考察组发表了题为《项羽垓下突围南驰乌江路线》的考察报告,并得出如下结论:
项羽自垓下突围欲返江东,当时东走广陵路线不通,西走淮南、寿春,因周殷叛楚,亦成敌占区。项羽在长江以北的控制区只剩下淮南的东城、历阳两座县城。项羽只能突围南驰取道东城从乌江浦渡江。
一下子推翻了所谓“新论”,重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学界杂音从此消失!
商务馆印书馆新近出版了张大可的新著《论项羽》一书,这篇考察报告便被收录其中。捧读此书,除了被这篇颇有影响的报告所吸引而再次细读之外,对此书的其他内容笔者也不禁品读再三。不夸张地说,《论项羽》一书足以彰显当今学界项羽研究的最高水平,笔者试图以“集成”与“开先”四字概括其成就。
先谈此书的“集成”之功。
走笔至此,不能不提张大可主持的国家级重点课题——《史记疏证》。张先生是《史记》研究领域的著名专家,在其麾下聚集了一支高水平的学术团队,成员来自全国十余所大学,均为颇有建树的学者。该课题的宗旨是“熔古今研究成果于一编,聚海内志同时贤于一堂”,以《史记》金陵书局本为底本,以集成今注为主要内容,既有微观的字义训诂,也有宏观的义理诠解,把前人的研究成果有条不紊地汇入一编。该项成果若能问世,一定能成为《史记》研究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而张先生的《论项羽》,既是《史记疏证》的阶段性成果之一,也是学术团队最先推出的研究成果,广大读者完全可由此书蠡测《史记疏证》的基本规模与样貌。
如果说《史记疏证》是集历代注释与研究《史记》成果之大成的话,那么《论项羽》一书则是集《史记·项羽本纪》注释与研究之大成。该书由《项羽本纪疏证》与相关已刊的几篇论文合成。《项羽本纪疏证》不仅汇聚了历代研究《项羽本纪》的学术成果,更重要的,它还采录了近代直至当代的成果。具体说来,近人注家被张先生采录的主要有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施之勉的《史记会注考证订补》、王叔岷的《史记斠证》、陈直的《史记新证》、李人鉴的《太史公书校读记》等,当代注家采录的主要有张大可的《史记全本新注》、王利器主编的《史记注译》、吴树平主编的《史记全注全译》、韩兆琦的《史记笺证》等。除了上述影响较大的《史记》研究论著,与《项羽本纪》有关的其他重要研究论著、论文,也进入张先生的采录视野。比如在注释项羽在巨鹿大战前“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一段文字时,就引录了钱锺书《管锥编》的如下文字:
《太平御览》卷四八二引太公《六韬》:“武王伐殷,乘舟济河,兵车出,坏船于河中。太公曰:‘太子为父报仇,今死无生。’所过津梁,皆悉烧之”;《孙子·九地》:“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杜牧注:“使无退心,孟明焚舟是也。”《宋书·王镇恶传》率水军自河至渭桥,弃船登岸,诸舰悉逐急流去,乃抚士卒曰:“去家万里,而舫乘衣粮并已逐流,唯宜死战。”古罗马大将行师,亦既济而焚舟楫,使士卒知有进无退。
项羽破釜沉舟的这场巨鹿之战,是推翻暴秦统治的关键之战,项羽的历史地位就是由这场战役奠定的。张大可先生引述钱锺书的这段文字,不仅有助于读者了解项羽不输于中外军事名将的指挥艺术,更有助于人们把握项羽不惧暴政、不惧死亡的英雄本色。
又比如,《项羽本纪》记述项羽垓下突围时,有“直夜溃围南出,驰走”的记述。“直夜”,《汉书·项籍传》作“夜直”,古今注家普遍解释为“中夜”,即“夜半”。汪受宽在《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发表《史·汉项羽本纪对读记》一文,认为把“夜直”或“直夜”作为一个词组解释是错误的,指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汉书》作‘夜直溃围南出驰’。这是一种极重要的改动,因为这种句式明显没有将‘夜直’视为一个词组,而是以‘直’与其下的词相连成组。于是,这句文字应该如此读:‘夜——直溃围——南出——驰’。就是说‘直’不是‘夜’的修饰或限制词,而是‘溃围’的副词。意为径直。全句联起来解释,就是:在夜里径直冲开汉军的包围圈,向南方奔逃。”类似研究成果的引述,说明张大可先生对当今学界《史记》探索成果的充分关注,在撰述《项羽本纪疏证》时做到了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实现了“熔古今研究成果于一编”的编纂宗旨。读者一书在手,便能尽情饱览古今学者研究《项羽本纪》的学术成果,有效聚拢历代研究资料,快速捕捉最新学术信息,充分吸纳丰富多彩的思想养料。
接下来,再谈此书的“开先”之功。这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新见迭出,见识不凡。如上所谈,该书吸纳了古今研究《项羽本纪》的丰富资料,但此书如果仅仅展示他人的研究成果而缺乏著者本人的新见卓识,那么它就变成了普通的资料汇编,学术价值必将大打折扣。身为《史记》研究领域的顶级专家,张大可在《论项羽》中随处发表独特阐释,小至篇章的字词训释,大至书中人物的战略布局、文化性格、历史定位等,均有引人入胜的高论。比如在论及楚汉对峙成皋时的双方战略时,指出:
项羽一拔成皋之后,应不顾刘邦的调虎离山之计,乘胜西进,打破汉王坚守的成皋阵线,则刘邦的南下宛、叶,彭越之绕出楚后必将归于失败,无奈此时范增已亡,项羽无谋,被刘邦调其南下宛、叶,东救下邳,疲于奔命,于是刘邦的成皋阵线复固。
对楚汉战争期间的天下大势,对刘邦、项羽两大政治集团的战略部署,只有做到胸有全局、高瞻远瞩、透彻掌握,才能写出上引文字吧!相信即使治军史者读此,也会击节称赏吧!在论及项羽的人格魅力时,张大可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写道:“项羽的人格魅力就是绝不服输,他乌江自刎,向不平的天公发出抗议……不是怯懦者无可奈何的逃避,而是勇敢者的人生顿悟,是英雄伟人的自觉承担责任的壮举。项羽赠马亭长,又送人头给故人,以德报怨,这与刘邦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形成鲜明对照。司马迁精彩淋漓地写项羽乌江自刎,是《项羽本纪》对项羽重彩浓抹,精心刻画的艺术形象。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屹立天地间,永久活在人们心中。乌江人民世代敬仰,在项羽自刎处建衣冠冢,并立庙祭奠,至今巍峨壮观。”这段文字,也可视为张大可辛勤撰述此书的精神动力吧!
二是新创体例,雅俗共赏。
《论项羽》中的《项羽本纪疏证》,很好实践了《史记疏证》的体例要求。这一由张大可先生创立的新体例,完全打破了一般注疏以字、词为单元的微观解读模式,代之以语释字面意义和立目讲疏的宏观通解,通篇由题评、集注、立目讲疏、语译、集说五项组成。按照这一前所未见的新体例编纂出来的《项羽本纪疏证》,可谓雅俗共赏,既能满足一般读者读懂古文大意的要求,又能满足学界同仁研究《史记》以及秦、楚之际历史的需要。特别值得介绍的是书中的“立目讲疏”,张先生将《项羽本纪》当中需要研究的宏观问题,在注文后分类标出,因事立目,用【集校】【存疑】【存异】【考辨】【实证】【研讨】等方式,拈出各类问题,展开深入探讨。仅【研讨】一类,就拈出了四十多个问题,诸如“项氏兴亡与曹咎、司马欣”“市于齐”“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项羽为上将军”“项羽坑杀秦卒”等,名目大小不一,或微观如字义训释、词意辨析,或宏观如人物评析、事件阐释,但均为理解、解释《项羽本纪》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张大可对这些问题的研讨,做到了引述精当,观点鲜明,妙论警人,展示了令人钦敬的学术底蕴。
《论项羽》的成功问世,预示着《史记疏证》这一学术工程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期盼着这一意义重大的学术工程早日竣工,期盼着老当益壮的张大可及其麾下的学术团队奉献出更多的学术精品!
(作者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