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仲夏，与升钟湖书

贾非

1.

这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白鸽与炊烟联袂叙述着你悯农助耕的

清澈与微澜。婆娑的槐柳

高耸的大叶桉，悉心临摹布谷、喜鹊

吟诵青山伴你相约的

归去来兮辞

现在我放下空膛的手枪，被血水浸透的

地图，以及最后一个

胸部盛开木棉花的战友念叨着的故乡体温的身子

我布满弹孔身子的所有祈愿与想象

都无法走出

母亲万丈白发如碎裂瓦罐失落一地的盐粒

落在另一个巨大的伤口

2.

血，我的血

我们的血，8000余人的血

浸透了湖南常德48个昼夜的民族的血

河水一样流淌开来……

被热泪高高擎起，一座

生如夏花的碎骨

烙满忠诚、牺牲、自豪，还有愤懑与愧疚的

纪念碑

呵，升钟湖，虽然我的心

渴如烧红的炮膛

但我不能回到你的身边

掬一朵水花，在一汪从容、豁达的澄明中

种植菊花与菩提

请原谅我，固执，自私

我两手空空了

最后一粒子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粒子弹

抵御侵辱的箴言，被我填进了

一个鬼子的眉心

3.

选择，是一种拥有

也是对其他一切的放弃与决离

升钟湖，请不要告诉我的父亲、母亲

不让他们再担心了。如果我再一次选择

在外敌伸出觊觎的舌头之时

我仍会弃笔从戎，在茕魂莫返的沙场

与青春、梦想、骨头

一起扣响捍卫的扳机

就像你从沟壑、坡地中选择了———水

化育之水。承载之水。上善之水

把浪花、滋养、浇灌视为一生的使命

也不要告诉百合，玫瑰，水做的女人

但要大胆鼓励那些壮直如

青冈栎、桉树和松柏的好男儿

还有你熟悉的乌鱼、岩鲤

它们的勇猛，多像我的警卫员小张、小顾

在常德东门，一出手

阵前就多几具鬼子的尸体

4.

当民族的尊严，祖国的尊严

被侵略的炮火撕咬、蹂躏得千疮百孔

大地血泪斑斑。身为军人

我更喜欢让枪口说话，一如你

在土地干涸之时

让灌口与枯萎的稻秧与焦渴的灶头

互诉衷肠

当你的每一滴水，和两岸的绿叶、鸟啼

都溢满了宁静的蜜汁

独钓寒江雪的唐诗纷纷来到你宽阔的庭院

以闲暇为饵，垂钓自由与和平

这时我便确信了稼轩的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诗句

比军旗更耀眼，比岳麓山更有重量

5.

时间如水，历史如水

源头与断流处常常重叠、融合

当我试着写下———

“水是燃烧的积雪

澄明的血液。”我和战友们都站起来了

像出征的誓师会，高举酒杯与脊梁

呵，升钟湖

你是否会说，我和我的战友们

也是一种———水？

在生命的长河中，鲜血与骨头撞击的浪啸

是献给祖国和心爱女人的玫瑰？

6.

我是柴意新，字泽高，号若愚

生于1907年四川省南部县建兴镇

黄埔三期，陆军中将①

卒于1943年常德，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一个尽责的国民革命军军人

一个不称职的儿子，丈夫，父亲

我现居住在城内东北隅

“陆军74军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公墓”

马革并未裹尸还啊

如果孱弱，大地何处不边塞

如果强健，祖国处处是故乡

升钟湖，我们终是幸福的

年轻，并将永恒

———“因为伟大的爱，使我们免于衰老”

今夜，我从卢沟桥沉思的呜咽中醒来

借蝉鸣、清风、明月

借八年的耻辱与抗击

七十载风雨的遗忘或铭记

与你分享，如何把一剂沧桑的苦药

静静咀嚼出，身死为国殇的疼痛与甘甜

注①：1944年3月，国民政府追授在常德会战中英勇殉国的柴意新少将为中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