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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迷

2015-09-10余晓英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布景戏台戏剧

余晓英

突然想起村里的剧院来了。剧院很大,气派庄严地耸立在一片茅舍草房中。从我记事起,似乎每年都有一些剧团不定期来剧院演出。剧团都是地方上没有组织的小剧团,通常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人组成,有一些还是家族性的。他们没有上过正规的戏校,演出也没有赞助商,他们完全凭着天生的悟性和艰苦的训练,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摸出的一条路。

父亲是个戏迷。只要有戏班子来,他几乎场场不落地去看。什么《穆桂英挂帅》《薛丁山征西》《玉堂春》《武家坡》等,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起戏来就像一方源源不断的井水,一个个人物咕噜咕噜直往外冒。说得急了,他会手脚并用,张牙舞爪似的,样子十分滑稽。村里人都说父亲就是一个活戏本。

农村的天黑得早,鸡还没有进笼,夜就铺天盖地了。这时候,锣鼓声突然响起,像天空擦过一道闪电。锣鼓声在父亲心里越敲越急,他坐不住了,开始条件反射地掏上衣口袋。父亲的上衣口袋很大,里面经常装着烟、糖果和一些零钱。记得一次我生病了,病得很重。父亲将我背到医生那里,医生给我检查后说,幸亏来得早,不然就麻烦了。我不知道麻烦是什么意思,但看医生一脸郑重的表情,我知道我的确病得很重。接下来是打针输液,输完液后父亲背我回家。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像一块没有弹性的橡皮泥。阳光很晃眼,两边的树木呈旋涡状,一圈一圈的缩小又放大。虚汗很快濡湿了我的内衣,我昏昏沉沉,唯一的感知便是父亲坚实的后背,心想,就这样一辈子待在父亲的背上该多好啊!但路过村剧院时,父亲却将我放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对我说,自己回家。便将我丢到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那条路我走了很久。每走一步,头就天旋地转般地凌迟我一次,走到家里,我的眼泪都快嚎干了。母亲问我怎么啦?我说不知道。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戏和女儿,在父亲心里究竟成了怎样一种比例?

或许是为了弄清原因。一次,我央求父亲带我去看戏。父亲性格粗暴,对子女从来不懂得温存和妥协,整个一块糙木疙瘩。这样一个木疙瘩,戏剧却成了他的软肋。他见我也要去看戏,好像从田螺里找到了一块宝玉,高兴得只差没把我举到头顶去。这时候,庄稼正抽着叶子,家里的分分角角都拿去买了化肥农药。他的衣袋里除了一把烟屑子,再也掏不出一分钱来。但他说怎么也得带我去看一场戏,不然作为父亲的他会不安心。于是,他从鸡窝里拿出几个鸡蛋。那时候鸡蛋一角钱一个,两个鸡蛋才可以买一张戏票。

父亲将鸡蛋兑换成了门票,拉着我从一条窄窄的门道走了进去。门口的灯光很亮,我细长的影子在灯下夸张地摇摆着,我看见,许多的影子也都在摇摆着。通往剧院的是一条铺满花瓣的青石板路,右边种着一些窝竹和木芙蓉。芙蓉花烈烈地缀在枝头,上面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我和父亲穿过它们,一些花瓣就掉下来,落在我的头上和胳膊上,传递着一股莫名的欢喜。

剧院的水泥座位上早就坐满了人,一些人还在陆陆续续地进来。最后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实在没地方了,许多人就在过道上站着。我看不到前面,只看到森林一样的腿杆子以及满地的瓜子壳和烟头。村里的日子是寂寞的,一场戏便成了一场隆重的节日。

父亲拉着我往前挤。遇到熟人时,他就大声问,您也来啦?快开场了吧?今天的戏本叫什么?熟人也大声地答,快了快了。今天的戏本叫《天仙配》,现角色演的,好看得很。这一问一答中,就像两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突然之间有了重逢的欢喜。我从来不知道,父亲还会用这种高亢的声音说话,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笑过。他的语气,永远是一种农民式的急促与粗暴,对庄稼是,对子女更是。

我们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在一扇窗户下站定。戏台在我们前面一览无余,清晰得能看见幕布上的斜纹。幕布是大红色的,红得像滴血的杜鹃花,让我心里狠狠的一颤。上面被灯光映出一些人的剪影,如皮影戏一样晃荡重叠着,这个下去那个又上来。我问父亲他们在做什么,父亲没有听见,他的心思已完全沉没在戏剧中,我成了一片空气。

锣鼓手歇了一会后终于正式开始了。大红幕布缓缓拉开,露出一个长方形的大戏台,戏台后面是一副巨大的布景,一棵大槐树占去了布景的三分之一。大槐树枝叶繁茂,栩栩如生,好像它一直在布景里长着,实际上它们是分开的。一个人将它朝旁边挪了挪,再挪了挪。他挪树的时候,一位青衣公子呀的一声就出现了。我看不清他是怎样走出来的,是斜着身子?还是背着身子?只觉得灯光一亮,他就已经站在了戏台的正中间。美啊!太美了!身姿俊逸、唇红齿白,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他一上台,顿觉一股清风拂面而来,整个戏台都活了,连布景里的柳枝也摇曳生姿起来。真个是青衣少年三月花啊!台下顿时一片欢呼。

我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公子。看着他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们似曾相识,那眉眼间的哀愁,分明是白雪残梅,青岚缕缕,早就在梦里见到过。亦或是,那哀愁早就种在了心里,此刻被涌出来出来,一点一点地堆在了公子的眉心间。

“舞袖飘摇回雪,歌喉宛转留云”。我忽然理解了父亲那天丢下我的心情。这翩翩美公子,这泫然欲泣的哀愁,分明是梨花烟雨寂寂春啊!他就像一个蛊,刹那间就将我惑住了,来不及挣扎。谁也躲不开的诱惑,遑论是对戏剧已入骨入心的父亲!

这场戏我看得如痴如醉,动情时,我竟然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父亲感动了没有,他一直静默着。父亲的静默像是一场无声的大雪,将我和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已经沉入到戏的悲喜里面去了。

后来,我又央求父亲带我看过几场,每次都是欲罢不能,恨不能一场接着一场地看下去。看得过瘾时,我会像其他观众一样往戏台上扔糖果、花生,陪着演员哭陪着演员笑。在家里,我会偷偷模仿他们,穿上父亲宽大的衣服,将“水袖”甩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文化偏见,或许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戏剧演员也未可知。那时候,戏剧与书,几乎占据了我童年的整片天空。但是,八十年代,许多人对戏剧演员都很歧视,他们一边看戏一边说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样的话,就像把一件漂亮的衣服不甘心地撕来扯去。在这样尴尬的境遇中,许多年轻演员不得不转行或另谋他路,剩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人,他们扭不动腰身,撕不开一字步,唱腔也失去了青春的圆润,当然很少人去看了。但是父亲和我,却始终是他们的观众,直到剧团全部解散。

没有了戏剧,父亲的日子长得能长出霉来。剧院成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每去一次,他就叹息一次:戏院不唱戏,它跟我一样就老咯!好几年后,父亲才从巨大的失落感中回过神来。

前年回家,特意去剧院转了转。剧院还在,只是被分割凌迟,东一间,西一间,成了网吧、商店生存的笼子。那些木芙蓉也还在,依然热烈地开着,已然在岁月中开成了一片艳骨。但是,伶人已去,繁花不再,那些丰富了农村业余生活的地方戏种,已像烟花一样消失在时空中,成了我和父亲心中的一道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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