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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太美

2015-09-10钟欣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胸脯床上钥匙

钟欣

妈妈还是不愿意放我出去。她总是说,天黑了,就不能再出门。大白天他们都敢对我乱来,晚上就更不用说了。可我还是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自从十三岁那年被别人摸了胸,我晚上就再也没出过门,已经想不起来夜晚是什么样子的了。我才不怕他们呢。我怕他们做什么,大不了再被摸一次胸。被摸胸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让他们占一下便宜。占便宜又不会少一块肉,他们爱占就占呗。岂料,妈妈的巴掌突然就扇来了,“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脸像浇了开水一样烫,我摸上去,手也是滚烫的。她说:“真不知道丑!”

她拽着我走到床边,把我摁在床上,让我看电视。又是《熊出没》,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讨厌的光头强,那么丑,看了就恶心。我不想再看了,扭转脑袋看向门。门外突然有辆摩托车骑过。亮光从门缝挤进来,但很快又跑出去。摩托车一路鸣着喇叭,引得附近人家的狗一阵又一阵狂吠。随后又有一帮人走过。他们大声唱歌、吹口哨,仿佛整个夜晚都是属于他们的。我站起身,又走到门后。妈妈当即跑过来拽住我,说:“你就那么想出去?外面乌漆麻黑的,有什么好看?”

我撅着嘴说:“甲弟说好看。他说外面有好多人唱歌、跳舞、溜冰,可好看了。”挣扎着,要甩开她的手。

她却把我拽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了我的肉里。她说:“他那是瞎说。外面根本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你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抽死你?”又把我拽回去,摁在床上。

甲弟年龄和我一样大,也是十六岁。他爸他妈从来不阻止他出门。他每天晚上想出去就出去,想玩到什么时候就玩到什么时候,只要在出门前跟他们说一声“我出去了”,就行。他们虽然有时候也会说:“别玩太晚了。”但即使他很晚才回来,他们也不会打他、骂他。他是我的邻居,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他也想摸我的胸,但我从来不让他摸。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让他摸,就是怕痒。而且,我才没那么笨,白给他占便宜。

甲弟小学毕业就读不下去了,想去广东打工,他爸却不让他去,让他跟着他给别人盖房子。他爸给很多人盖房子,不仅给镇上的人们盖,还给周边村庄的人们盖,唯独不给自己家盖。和我家一样,他家也是平房。整条老街,住平房的人家已经不多了。我们家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可以同住一张床,不碍事。他们家除了他和他爸,还有他妈,三个人可不能同住一张床。我问他:“你跟你爸总是给别人盖房子,为什么不给自己家盖呢?”他每次都是这样回答:“等我娶媳妇了,再盖。”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娶媳妇,要娶哪个做媳妇?”他说他不知道,然后,嘿嘿嘿地笑望着我,问:“我娶你,你愿意吗?”我垂着头反问:“是不是你娶了我,我就得天天晚上都和你睡觉?”他点了点头,说“嗯”。我说:“那我不愿意。我怕我睡着了,你会偷偷摸我的胸,占我便宜。”

第一个摸我胸的人,是一个初中生。我不认识他,在被他摸胸之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被他摸胸之后,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甲弟说他是镇中学的学生,但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见过他骑自行车出入镇中学的校门。他摸我胸的时候,我正弯着腰在门前洗衣服。那天是圩日,很多人赶圩都不来老街了,但他还来。他应该是打算从我们家门前走过的,看见我洗衣服,就停下脚步了,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看我。确切地说,是看我的胸脯,想从低垂的领口看进去。我不知道他是想看我的胸,依旧弯着腰洗衣服。洗到最后一件时,他突然走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手伸进我的领口,来回左右地摸了一通。甲弟看见了他摸,妈妈也看见了他摸。甲弟刚好从外面回家,妈妈则刚好从屋里走出来。甲弟顿时愣在一旁。妈妈却突然骂了一声:“小流氓!”举起门口的扫把就冲过来,但是没能追上他。他跑得很快,听到她的声音,就把手抽回去,拔腿而逃。追不上他,妈妈把气生到了我身上。她说:“你洗衣服就洗衣服,腰弯得那么低做什么?”扫把一挥,就打到我身上。

从那天开始,她晚上就再也不让我出门。夜幕一降临,便把门锁上。关于夜晚的见闻,我只能从甲弟口中得知一二。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玩,除了想占我便宜,都不愿意靠近我。其实甲弟爸妈也不太愿意让他和我玩,总是对他说:“跟她玩有什么意思,别把你自己也玩傻了。”可他还是偷偷和我玩,告诉我一些关于夜晚的见闻。

我要去找他,让他告诉我昨天晚上镇上又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了。太阳刚刚升起,他却觉得很热似的,光着膀子在门前洗脸。我走过去,问他昨晚镇上有什么新闻。他“啪”的一声把毛巾甩到肩上,说:“有大新闻。”我又问是什么大新闻。他没有马上回答,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胸脯。我的胸脯从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挺起来了,一年比一年挺,盯着它看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妈妈不让我戴乳罩,只给我穿小背心,说戴上会显得更大。我发现了他在看我的胸脯,垂着头问他:“你说啊,看我的胸做什么?”

他又嘿嘿嘿地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摸一下你的胸,我就告诉你。”

我说:“不可以。”

他说:“那就算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没看见妈妈,就说:“那你摸。”

他也环顾了一下四周,要把手伸过来,却又抽回去。他说:“我怕被人看见,你跟我去我们家的烤烟炉,我再摸。”

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了他们家的烤烟炉。烤烟炉已经废弃多年了,结满了蜘蛛网。里面很暗,全是蚊子,甚至有老鼠。我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他又盯着我的胸脯看,身子略微发抖。我说:“你快摸吧。不要摸太久,我怕痒。”他犹豫了一下,说:“你脱了衣服,我再摸。我想看看它长什么样。”

我说:“你真烦人。”但还是解开了扣子,把小背心也褪了下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像牛眼那么大,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刚挑了一担柴回来。他不停地咽口水,好像快要渴死了。我看着他,很不耐烦地说:“你摸啊。”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我,颤抖的手这才伸过来。

我想让甲弟晚上带我出去,哪怕只是在老街走一走也行。白天和晚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醒着和睡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我宁可三个白天不出门,也要在晚上出门一次。甲弟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他带着我,别人还能把我怎么样呢?但妈妈还是说不行。她说:“我对他更加不放心。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叫我以后不要跟他玩了,否则我迟早会吃亏的。

我说:“不跟他玩,跟哪个玩?”

她说:“你自己一个人玩。”

我说:“一个人不好玩。”

我还是要跟甲弟玩,而且要他想办法晚上带我出去。我可以让他再摸一次胸。如果让他摸胸,他就有办法把我带出去的话,他想摸多少次,其实我都愿意。我又找到了他。他和他爸这段时间都不接活。他爸说:“三伏天,晒过就死了,过阵子再去。”没有活干,他天天都跑去网吧,和别人打游戏。游戏里的人拿着枪,打得梆梆响,跟真的一样,把整个网吧都弄得像个战场,怪吓人的。他却不这么认为,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懂个屁。”

我问他能不能先暂停不玩。他说不行,叫我不要来烦他,一推就把我推开了。网吧里的人都看着我。他们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像我也打扰了他们,在埋怨我。我看了看他们,就扭头走了出去,站在门外等他。进进出出的人也都看我,眼睛躲躲闪闪,像老鼠似的。他们都故意瞄我的胸,仿佛我胸前长了花。但是我的胸前并不长花,连衣服上都没有花的图案。而且,我的领口都勒着脖子了,看我的胸也看不到里面去,有什么好看的呢?真没劲!一些认识我的人,除了看我的胸,还冲我嘿嘿笑,笑得口水都流了下来。他们边笑边问我站在这里做什么。我不回答他们。看到他们那副德性,我才懒得回答他们呢。

等了一个多小时,甲弟才从网吧走出来。他似乎打了胜仗,满脸都是喜悦之情。一看到他,我就冲上去。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一把把我推开,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想让你想想办法,让我妈答应你晚上带我出来玩。”

他说:“我没有办法,她就一根筋,没救了。”

我说:“我可以让你再摸一次我的胸。”

他就不说话了,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胸脯。我也垂下头望向自己的胸脯。我的胸脯真的已经很挺了,比妈妈的还挺,快要把衣服挺破了。但是看了很久,他都没有把手伸过来。我把腰挺直,稍微向前跨了一步。谁知,他二话不说,就甩手走人了。他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我必须跑步才能追上。我拦在他跟前,说:“我可以再去烤烟炉。”他却依旧不搭理我,又甩手走人。他不仅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而是也跑步了,我再也追不上他。

我恨死他了,以后再也不找他了,不信没有他帮忙,我晚上就不能出去了。我一定要出去,就算逃,我也要逃出去。对,晚上趁妈妈睡着,偷偷逃出去。她晚上睡得可沉了,呼噜打得像雷一样大,我逃出去,她是一定不知道的。但是,她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我要取下来,必须抬起她的脑袋,这又很容易弄醒她。弄醒她,我就逃不出去了。最好的办法,是把钥匙线剪断。真笨,我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呢?我知道她把剪刀放在什么地方,就在电视机底下的抽屉里。对,就这么办了。

晚上,我很乖,吃过饭、洗好澡,就上床了,连电视都不再看。妈妈说:“这就对了,别总是想出去。白天出去就够了,晚上就应该好好待在家里。”

我不说话,躺了下来。她也躺了下来,钥匙依然挂在脖子上,仿佛是长在她身上的一个器官,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身体。钥匙是银白色的,在灯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有些扎眼。她躺下来之后,钥匙滑到了一边。本来是滑到我这边的,但她又把它放到了另外一边,仿佛看出了我的意图。

把钥匙放到另一边,她就关灯了。整间屋子顿时暗得像个砖窑,别说伸手不见五指了,就连眼前的睫毛,都看不见。我有些担心,这么暗,我怎么找得到剪刀,怎么摸得到她脖子上的钥匙呢?我的心咚咚跳,跳得那么响亮,都听见回声了。我伸出手去,摁住胸口,不让它跳得那么响。它却不听话,甚至跳得更响了,手也跟着一跳一跳的,把后背的汗水抖了出来,黏黏的,很难受。

还好,妈妈很快就睡着了。她的呼噜声还是那么大,仿佛故意似的。有时候,她打得突然停止了,好像窒息了,但随即,另一阵呼噜声又接着响起,吓人一跳。她的呼噜声总是这样,忽高忽低,又忽然中止。

屋子好像没有那么暗了,慢慢地,可以看清一些物品的轮廓。我看了看她,她的胸脯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钥匙在另外一边,我看不见,只看见了钥匙线,是红色的毛线。我又看了看电视机底下的抽屉,慢慢爬起来,走过去。妈妈没被我弄醒,呼噜声还在继续。打开抽屉伸手进去,我就摸到了剪刀。我在上床之前,已经打开抽屉看过,知道它的具体方位。我拿着剪刀走过来。没有灯光,钥匙也在闪,好像自己会发亮似的。我捏起它就把剪刀伸过去。剪刀锋利,或者说毛线不韧,一剪就断了。我得意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妈妈的脸。她睡得还是那么沉,呼噜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永远都不想起来了,一辈子都要这样打呼噜。

我拿着钥匙往门走去,却越走越暗,走到门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门在哪里,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伸出手来回摸,像个瞎子走路一般,费了很大的劲,才摸到门。锁头在门的中间,摸到门,我又往锁头摸去。然而,刚刚摸到锁头,屋里的灯就亮了,亮得那么突然,冷不防把我吓一跳,钥匙也随即掉到地上。

“你这块烂屄!”

是妈妈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她已经从床上爬下来。我弯下腰捡起钥匙,却还没来得及把钥匙插进锁头,她就冲了过来,一把夺过钥匙。她把钥匙握在手上,说:“太不像话了,以后还了得?!”拽着我往回走,把我摔到床上。她又找来了扫把,往我身上甩过来,边甩边吼叫:“看你还那么不听话!看你还那么不听话!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整个夜晚都充斥着她的声音。

看来我还是要找人帮忙。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们叫我傻妞,是有道理的。但是除了甲弟,我不知道谁还能帮我。甲弟变得真快,以前那么想摸我的胸,现在让他摸,他却不愿意再摸了。是不是摸过了,发现不好摸,就不想摸了呢?哼,竟然嫌弃我,以后想摸,我都不让他摸了。我找别人去。想摸我胸的人那么多,只要我让他们摸,他们就一定会帮我想办法的。

我走了出门。有个摩的司机,打从我走出老街口,就一直盯着我看。他的摩托车停放在街口,他坐在摩托车上抽烟。他每天都是这副模样,好像除了这样,他就不能干点别的了。他喜欢和我打招呼,每次见到我,都会问我要不要坐车。我每次都不搭理他。我家就在里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我有必要坐车吗?而且,我也没有钱坐车。这次看见我,他又喊了我一声,问我去哪里,要不要坐车。他的声音很粗,喉咙被痰卡着似的,听了让人难受。我依旧不回答他,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竟然以为我真的要坐他的车,一下子把腰坐直,再次问我要去哪里。我望着他,想了想,说:“我哪里也不去。我想你帮我想个办法,让我妈晚上放我出来走一走、瞧一瞧。”他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愣在一旁,很久都不说话。我把胸脯挺了出去,说:“我可以让你摸我的胸。”

他突然吓了一跳似的,差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害怕我的话被第三个人听到。而除了一辆疾驰而过的面包车,四周并没有人。他说:“真的?”满脸狐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的样子。我点了一下头,说:“真的。你怕被人看见的话,我可以跟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他还是不相信我,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我抬起头看了看他,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去了。”转身就要离开。他马上叫住我,叫我上他的车。我爬上了他的车,一扶好,他就往其中一个方向开去。那是太阳落下的方向,我从未往这个方向去过。他的摩托车驶过了一些村落,进入了一片树林,最终停在一片果园前。那是一片桔子园,四周用荆棘围着。里面有狗,车一停,里头就传来了阵阵狗叫声。他推开门,一条狗甚至冲了出来,吓我一跳。他抡起脚朝狗踹去,吼了一声:“去,吃太饱了?!”

他带我进入桔子园,关上门。他说,这是他家的果园,里面除了狗,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并不急于摸我,而是把我牵到了一间小木屋里。木屋里有盆子、水桶、牙刷、毛巾等各种日常用品,还有一张床。一进来,他就突然脱掉衣服,一个男人的裸体顿时呈现在我面前。我从未见过男人的裸体,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心扑通扑通地跳。我想往后退,他却一把抱住我,也要脱我的衣服。我不让他脱。我说:“你摸我的胸啊,扯我衣服做什么?”

他停下来,对着我嘿嘿笑。他说:“摸胸不过瘾。你脱掉衣服跟我躺到床上滚一滚,我保证告诉你晚上怎么出来而你妈妈又拦不住你。”

我说:“你不骗我?”

他说:“不骗你,我骗你做什么?”笑容依旧。

我就脱了,像他那样,也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他又抱住我,把我抱到床上。他的床很臭,除了汗臭味,还有老鼠的屎尿味,熏得人透不过气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抱着我在床上滚呀滚,又是掐我又是咬我,甚至强行进入我的身体,把我都弄疼了。我挣扎着要把他推开。他却死死抱住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

直到最后,终于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才肯放开我,躺到一旁,气喘吁吁,却满脸都是喜悦之情。我用手摸了摸下面,下面流出了血来,把手都染红了。我带着哭腔说:“你是个坏人。”爬下床,用他的毛巾擦了擦下面,捡起衣服穿。

我穿好衣服,他还躺在床上。他好像很满足于这种状态,脸上的喜悦一直没有落下。我说:“我已经跟你在床上滚那么久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办法了吧?”

他望着我,说:“其实这很简单。只要你傍晚不回家,就可以了。”喜悦还没有减退。

我说:“不回家怎么吃饭?”

他说:“你还真是傻,看了黑夜再回家吃。”

于是,我在他这里待了一天,直到天黑,他才把我送回镇上。他叫我不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他会用摩托车撞死我,然后拉去喂他的狗。我说:“我才不告诉别人呢。”他启动摩托车就走了。

我的眼前只剩下了黑夜。那么黑,像一张巨大的毯子,把我团团包裹。我在街上走了起来,下面还很痛,走得腿有些发软。我真是笨死了,这样简单的法子怎么没想到呢?想到了,就不用去他的果园,让他把我弄得那么疼了。我完全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出来。我确实是傻到家了。

甲弟说,唱歌、跳舞、溜冰的人会集中在镇中心小学门前的那片空地上。那是一片水泥地,很宽阔。有时候,人们还会在这里打篮球和排球。他们打得可尽兴了,很多人都为他们欢呼。我也到这个地方去看看。这个地方有些远,我应该让那个男人把我送来这里的,这样我就不用再走路了。我太笨了。

“小丫———小丫———”

一阵叫喊声突然传了过来。是妈妈的叫喊声,从老街口传来,甲弟的声音好像也在里面。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要躲起来才行。但是躲去哪里呢?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还好,停在路边的一辆小卡车,让我想到了藏身之处。我钻到了车底下,屏住呼吸。叫喊声越来越近,手电筒也在四处扫描。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卡车旁。他们仍在不停地叫喊,喊得那么大声,把黑夜都撕碎了。怎么比我还傻呢?既然我是故意躲着他们,听到他们的叫喊,我肯定是不会应答的。我也始终没有应答。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他们叫喊着从卡车旁边走过,似乎要往另外的地方走去。我以为他们会就这样直接走过去,不再回头了。谁知,一束手电筒的光突然转了个弯照进来,一照就照到了我。

“小丫在这里!”

我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但是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是甲弟。

妈妈说,她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她把整个小镇来来回回找了五遍,都没有找到我。她说,她以为我被人贩子抓走了,快要哭了出来。甲弟和他爸妈听说我一直没有回家,也帮着她一起找。他们问遍了镇上的每一个人,把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过来,最终才找到我。她没想到我居然会躲在一辆小卡车底下,要不是甲弟,她可能找到天亮,都没办法把我找到。她咬着牙说:“万一卡车开动了,把你的肠子都轧出来。”

她用麻绳把我绑在了梯子上。甲弟的爸妈已经放心地回家了,他还在我们家,帮她摁着我,不让我扭动。我恨死他了。他竟会站到妈妈那一边,亏我还让他摸胸。我瞪着他,说:“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他却没听见似的,把脑袋扭过一边。妈妈拿着一根小竹棍走了过来,手起棍落,一阵疼痛就从大腿传来。疼痛那么猛烈,仿佛把整块肉都拉开了,泪水也迅速涌了上来。

她咆哮一般说:“看你以后还到处乱跑!”

我解释道:“我没有到处乱跑,我只是想看看夜晚再回来。”

她的竹棍又挥了过来,仍旧打在我的腿上。

第二天,她不再让我出门,推着三轮车运水果上街时,把我关在了家里。她卖的是沙梨,摊就摆在市场门口。她带了一盒饭出门,同时也给我准备好了午饭,搁在餐桌上。她说:“以后你都别想再出去了。”我在屋里大哭大叫,用四肢敲击门,甚至举起板凳和椅子往门砸去,把门砸得梆梆响,却都不能把门砸开。

听到了我的叫喊声和门的敲砸声,甲弟也走了过来。我从门缝里看见了他,把他都看扁了。那么扁,像个卡通人物似的。我叫他过来帮我把门打开。他却说:“你还是不要浪费力气了,老老实实待在里面吧。”

我又举起板凳往门砸去,喊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说:“你死了也没用,照样出不来。”说完,坏笑了几声,就不见了。

我举起板凳继续砸门,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完了,还是没能把门砸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天是圩日。老街确实是老了,连圩日都没有几个人从这里走过。无论我怎么砸门,都始终得不到人们的注意,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过来瞧一瞧,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就认输了,不再枉费力气,坐在地上哭。

妈妈中午回来看了一下,但是没有开门走进屋。她甚至不想让我知道她回来,偷偷摸摸的,躲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看了看,没发现门被我弄坏,才放心地离开。她没有看到我,但是我看到了她。我把她留在餐桌上的午饭吃完,想透过门缝往外看,就看到了她。我以为她会来给我开门,因而装作很乖的样子,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后退了几步,以免被她看见。她却一直没有走过来开门。当我再次走到门缝前,从门缝往外看时,她却早已不在电线杆后面了。我又砸门和哭叫了一阵,却始终归于徒劳。

傍晚,她才再次回来。她打开门时,我已经躺在地上睡着。她回来得比以往更早,三轮车是空的,只剩下了几个沙梨。这些沙梨都是有些坏的,卖不出去,她也懒得卖,带回来自己吃。她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一推开门,阳光就照到我的脸上,一照就把我照醒了。我从地上跳起来,要趁机冲出去。她却马上把门关上,挡住阳光的同时,也挡住了我。她使劲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回去!还想出去?!”我咬着牙瞪着她,再次往前冲去。她一只手挡着我,另一只手举起三轮车上的秤砣,说:“信不信我敲爆你的头?!”我又把尚未来得及使出的力气缩回去,撅着嘴对她怒目而视。

她似乎卖了不少钱,吃过饭、洗过澡要上床睡觉时,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来来回回地数。钱确实很多,但都是小票。数完,她又从衣柜底下摸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从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看,最后把钱和本子一起放进黑色塑料袋,塞回衣柜。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你不要怨妈这样对你,妈都是为了你好。医生说你的脑袋还能治好,再过一年半载,等妈攒够了钱,就送你到桂林的大医院去。把你治好了,你想去哪里玩,妈都让你去。就算你要去广东打工,妈都不会拦你。但是现在还不行,你要乖乖听话。”

说完,她就要我躺下了。她关了灯,接着也躺了下来。她依然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躺下时,钥匙也是滑过我这边,但她又放到了另外一边,仿佛害怕我还会打它的主意。我确实还有偷偷逃出去的念头,总是不想睡,也没办法睡着。她却不然,依然很容易就睡着,刚躺下几分钟,呼噜声又响了起来,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好引我上钩,再次把我逮个正着。因而,我不敢再轻易爬起来去摸剪刀,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了多久才睡着,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个把我带到桔子园的中年男人。但在梦中,他不是把我带到桔子园,而是带进一个洞穴里。洞穴的最深处,是一个火焰比人还高的火堆。他把我摁在火堆旁。火堆的柴烧得十分猛烈,烤得我汗流浃背。我不愿意待在这里,站起身要走出去,他却一把拽住我,将我拽回火堆旁。他说:“你妈已经不要你了,把你卖给了我,让我烤来吃!”他露出狰狞的面孔,用双手举起我,一扔就把我扔到火堆里……我被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声哭喊道:“妈妈!妈妈……”

整间屋子火光冲天,并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臭味。我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我继续哭喊,想逃出烈火的重围。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妈妈就躺在我身边。我使劲摇着她,边摇边大声哭喊。与此同时,我们的门也被人捶打着,在捶打的同时,还有叫喊声。我听出了甲弟的声音,除了他,还有她妈。他们又喊妈妈又喊我,说着火了,快点开门出来。

妈妈总算醒了,看到这重重烈火,也冷不防吓了一跳,忽地从床上蹦起来,二话不说就拽起我往门口冲去,抓起脖子上的钥匙,把门打开。门外赫然站着甲弟和他妈。他们衣冠不整,甲弟甚至只穿着一条内裤。他们叫着:“你们总算出来了!”把我们拽到数米开外。

街上传来了一阵阵“救火啦!救火啦”的呼叫声,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桶跑过来,把桶里的水泼到火里,又随即转身跑开。甲弟他爸也在这些人当中,并且,把我们喊出来后,甲弟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我们回过头望向火光。火光已经将甲弟家的屋子吞没了,我们家的屋子一半以上,也已沦为大火的饕餮盛宴。妈妈满脸惊骇,望着甲弟他妈,哽咽着问:“这是怎么回事?”甲弟他妈愤愤地说:“我怎么晓得是怎么回事?不是甲弟点蚊香惹的,就是他爸乱扔烟头惹的。半夜醒来,屋子就烧起来了。还好醒得及时,要不然被烧成灰了都不晓得。”嗓门一声比一声大。

前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大火反而烧得越来越烈,仿佛他们泼上去的不是水,而是油。火光冲天,把整个小镇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却比白天的明亮多了一层难以言表的韵味。火焰跳着、跃着,忽高忽低,就像三五成群的孩童跳集体舞。高空中的满天星星和火光遥相呼应,仿佛火光已经把火种撒向空中,要将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我突然发现,这样的夜晚是多么美丽,比甲弟给我描述的那些景象还要美丽得多。我也突然跳了起来,扯着妈妈的衣襟叫道:“妈妈,我们家好美,这样的晚上好美!”

她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拨就把我的手拨开,往屋里跑去。甲弟他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拽她时,她已经钻进了屋里。甲弟他妈喊了一声:“妹子,你这是做什么?”

她在原地跺了跺脚,然后跑去喊甲弟和甲弟他爸。他们都不由得吃了一惊,把提来的水都泼到了我们家,其他人也都跟着只泼我们家。甲弟他妈冲火光大声喊道:“妹子,出来!妹子!”

妈妈却没有应她,只是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声音一落下,就没了下文。甲弟他妈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像狮子吼叫似的,又冲火光尖声叫道:“妹子!妹子!妹子———”把嗓子都喊破了。

我没有理睬任何人,望着没有丝毫减弱的火光,继续自顾自地跳着,同时拍手叫喊:“好美啊!好美啊!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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