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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撞地球

2015-09-10张好好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祥瑞金城武纳兰

张好好

到达燕京古城,是夕阳斜照时。田间低矮作物翠绿生长,索罗说是冬小麦。村庄垃圾肆意蔓延,老头们在土广场上聚,下棋大约。巨塔在他们的身后寂寞地生长,顶住苍穹的圆心。塔是五代十国的。再向里走,走到作物的中间,世界上最后一堵两千年前的夯土墙,有十丈高。十丈是多高?

纳兰扶住黄土的墙,肤如象牙,神色冷峻,伪大牌淡粉素格围巾很配她。索罗端起短炮般的相机咔嚓数下,但是我估摸着效果不会有多曼妙。这是一个直男。直男的特征就是表情和内心皆混不吝。直男是完成主义者,不是婉约主义者。我站在纳兰站过的位置,目光对准索罗的镜头,面色一般。昨晚在三里屯买的红花朵针织衫萎靡不振,宝海送我的海水蓝条围巾也在秋天中显得瘦弱。纳兰不看我。我不说话。

索罗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你们这是干嘛,一起出来的……

我们乘坐早上九点的火车,从北京出发,到保定。在火车西站的时候,纳兰要了一碗天价面。我不要。她把面吃了,我拖过碗把汤喝了。纳兰颦眉尖声说,瞧你一点儿架子都不端……我说,要环保,我本来吃面条就只喝汤不吃面。然后我们无话。

火车上她把在火车站小超市买的伪稻香村桃酥吃得咔嚓响,我假寐,听见她说,假的?竟然有假稻香村!这是火车上她唯一说的一句话。我没有接话。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宝海说他已经快马加鞭蹬上自行车去把火车票退了。于是我回信,真乖。心里想,一百来块保住了。既然宝海不能来保定,首要保住的是经济上不能有重大损失。所以我和纳兰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把火车票寄存在前台,并发短信请宝海起床后抓紧去附近的火车站退票,让损失降至最低。但是精神损失无法弥补。纳兰吃了假大牌桃酥也进入假寐。车窗玻璃闪过的景物与我们零交流。

昨晚我和纳兰去三里屯,据说那里灯红酒绿红男绿女。但是搭车到了地儿发现冷清异常,只有几家商铺的玻璃墙灯火辉煌。纳兰把英文顺溜念了,告诉我:是宝海送你的围巾的牌子。我们立刻推开玻璃门进去,遇见红花朵的针织衫,可以在第二天去往保定的火车上穿。

宝海来短信,他和祥瑞已经在牡丹园的书墙咖啡馆落座。纳兰抱着我的包和外套在试衣间门口等。她说,宝海喜欢红花朵,你就买红花朵的衣服穿。我们笑嘻嘻,我们顶着清洌的十月的风推开书墙咖啡馆的玻璃门。宝海穿细条衬衫,扎海蓝领结。祥瑞穿黄色蓬松羽绒服坐在宝海对面、伸直胳膊闭起一只眼睛自拍。纳兰坐祥瑞旁边,我坐宝海旁边。

宝海把胳膊搭在木长椅的靠背上,抬眉第一句话,明天我不能和你们去保定了。纳兰把头低下来。我转头迎着宝海的眼睛,为什么?事情多走不开。我把红花朵针织衫取出来在身上比给他们看,然后又放回去。纳兰说,我饿了。点了份肉酱覆盖意大利面。我去书墙找书看,抽出一本到座位上。我对宝海说,是本好书。宝海说,待会儿离开的时候把它带走。我沉默。

我说,明天还是去吧……纳兰你说句话。纳兰说,我无话说。祥瑞说,宝海去吧,就一两天,能耽误什么事。宝海说,已经决定了不去。我说,那还来咖啡馆干嘛。宝海说,来咖啡馆给你们送行。我说,那就更不应该来了。

四人无语。自拍或者互相拍照。纳兰把肉酱面吃了一半嘟嘴问我怎么办。我点点头,她把盘子连同叉子推给我。宝海侧目。我把书放到一边,埋头吃面。味道很不错,吃面的我在照片里笑意蔼然。宝海把手机里他的各个历史时段的照片调出来一张张给我看,我们扎着脑袋看得笑嘻嘻。看了一千张。纳兰说,我要回去了,谁送我?祥瑞说,我送你。纳兰看我。我说,再坐会儿,明天就走了。宝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子。纳兰抓过手机和包、脸冲着门起身。祥瑞跟上。

我问宝海,真的不去?宝海说,纳兰不欢迎我去,我就不能去。我说,她没有不欢迎啊。宝海说,我看得出来。我们不看手机照片,就坐开了些。扎着领结穿细条衬衫的他突然显得很瘦。祥瑞跑回来收拾手机和包说,你们再坐会儿,我也得回去赶作业了。我们拥抱了一下,因为明天我和纳兰离京。下次见。下次见。我和宝海继续坐在木长椅上。咖啡馆的人又走了一批。人一少,宝海显得更单薄。祥瑞给宝海微信:纳兰方才等出租车的时候哭了,说无人关心她的死活,让她大半夜独自回宾馆。我对宝海说,回去吧。我把书放进针织衫的手提袋里。

在宾馆门前,宝海说,我今天理发染发了你都没有注意。

我说你一说不去保定了我就没有看你第二眼。我们没有拥抱。理由是因为宝海不去保定了。既然不去保定了还拥抱干什么。他说,其实可以商量的,但是纳兰就是不表态,所以我不能去……而且纳兰给祥瑞说,我就是一个流浪汉。

我噗嗤笑出来,一阵风起,树叶飘飘荡荡悬浮不落。

宝海转身走,我进宾馆。纳兰已睡下,我蹲在地上收拾箱子,红色睡袍如水从掌心滑出,团成一团放进包装袋。

燕京时代的城墙在夕阳里更红,也许此生就相遇这一次。城墙前的古塔叫燕子塔,令人忧郁,黑色的空巢。纳兰在塔下照相,神情抑郁。索罗收起相机,看我一眼。荆轲饮燕市,提剑出燕京。索罗用叹息的语调说,看易水河吧。

我趴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若手捧易水的水,一定寒凉到心脏。火车上和宝海来回短信,说到最后竟翻脸。宝海说,你就和纳兰混到老吧。我说,你就和美国大妞结婚去吧。然后手机不再作声。

直到红太阳在祁连山谷里掉落下去的时候,宝海来短信,索罗带你们观景如何?我把悠悠两千年的夯土墙的照片发过去,顿时心口一敞。在荆轲塔下发现大簇紫蓝的格桑花,纳兰和索罗的妻笑吟吟并肩登上塔来,低头看陶渊明咏荆轲的诗句。

夜宿清陵行宫,古院森森,木门和木门槛,静默中咯吱。灯下,索罗和他的妻扎着脑袋点菜,度老夫妻蜜月,今晚算是。纳兰尖声说,我要吃肘子,养颜。我吃一块满族人的点心,用羊肝末做的灌肠,慈禧曾在这里用膳。院子里风吹过,空气里有警觉的味道。手机音乐响起,宝海的声音:玩得好吧?我说,你若是明天来也赶得上几个景点。宝海用大海浪花的声音说,我来。索罗在旁指示,明晚饭前到保定就可。放下电话,纳兰说,打个赌,五十块,宝海一定突然又变卦。我说,可。索罗说他做公证人,明天中午见分晓。纳兰开心起来,我也开心起来。饭桌上方的灯火格外明亮,和院子里的黑成反比。

夜里敷面膜,开卫生间的灯睡下。纳兰说,围巾我回去洗好还你。我说,不用,洗了带到单位又胡乱了。纳兰说,我保证全程无菌处理如何?我说,那也不如何。醒来,同时发现那个来了。蹊跷的皇帝行宫之夜,惺惺相惜吃早餐。

索罗用餐巾纸裹住鸡蛋碾蛋壳,剥好递给他的妻。

他的妻每当看我,总是温厚宽容的眼神,她信佛,脖上戴一个装着甘露的小瓶。说到宝海,我讪讪一笑,对她说,那是个好孩子。

几日前,宝海在学院大门口等我们,和祥瑞一起。我和纳兰从长江边来北京,度掉一年一次的年假。我们在火车西站出租车站点排队候车,纳兰说,宝海是一个很嘚瑟的人。我说,北漂不易,宝海的作派我能理解。宝海来短信说他刚刚睡醒,晚上别去新疆办事处吃大盘鸡了,就在学院附近找家新疆馆子吧。我说,可。到达宾馆我进浴室洗尘,纳兰把我箱子里的衣物围巾悉数掀翻在白床单上。我穿哪一个?她问。我擦着头发帮她挑选一件粉色小花中式棉布衫,配她的大黑毛衣外套。围巾就用这个,淡粉素格。查看了商标,纳兰说原来是伪大牌。我帮纳兰盘头,她架起酒红色镜框眼镜,无镜片。为啥无镜片也戴?她娇滴滴一笑,曰,眼皮割过,这样可稍作掩饰。她问我,祥瑞是做什么的?我答,研究生毕业,制片人专业。纳兰说,制片人专业?够大牌……但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做上制片人了么?没有,准备考博,三个姐姐凑了二十万供他光宗耀祖。我把一条深粉墙色的伪大牌围巾拥堆在脖子上,头发披下来,同色系软底鞋,裙上一只红色米老鼠。纳兰取出金贵的巴布瑞香水,我们在耳后滴之。

宝海说,出宾馆往元大都遗址方向走。我和纳兰挽着胳膊打听元大都在哪里。路人甲是一英俊小生,微笑看我们好几眼。我和纳兰于是更自信,互相打量,频频说赞。纳兰说,一根白发。我说,那你给我拔去。她试一试说,手软。于是举起镜子自己拔,很短的一根,无法掌力,只有作罢。天色渐黄昏。远远看见巍峨大门,应该是学院到了。学院门口黑脑袋许多,宝海和祥瑞一定在其中。我们的步子慢下来。纳兰说,先不管他们,且在金字招牌前照相发微信。她一张,我一张。然后宝海和祥瑞从大门的另一侧跑过来,站在我们面前,脸上喜气。我和纳兰略羞涩。

宝海还是老样子,瘦。祥瑞我没有见过,只在照片里见过。个子高,直,像穿天杨,黑眉毛大眼睛,邻家乖小弟,说话慢条斯理,字和字之间有抑扬之音。我们把学院里四个角落走了一遍,进一所大楼,看照片墙。纳兰说,这是我的偶像,那个也是,那那个也是。祥瑞微笑、眨巴儿童的毛茸茸大眼睛,做诚恳的讲解员。年轻时的巩俐皮肤清透如出水芙蓉。宝海站在我身边,我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道,沉郁的香。宝海缓声说,这是谁谁,那是谁睡。我认真看,踮起脚尖看。宝海的暖香近在咫尺。

出学院过天桥去小月河吃饭,天黑下来,细如钩的上弦月,雾霾暗暗云涌。我和纳兰用围巾捂住口鼻。纳兰说,我想吃烤鸭。我说,吃烤鸭就得上全聚德。宝海在前面领路,走至一个拐角惊叫一声,不好,关门了。新疆小饭馆,门窗皆紧锁无灯火。于是掉转头进纳兰方才指点的非大牌烤鸭店。怎么就关门了呢?宝海嘀咕。吃什么都一样。我说。于是他略安心。纳兰和祥瑞继续交流偶像们的轶事,宝海斜坐,与我对角线,我和宝海互看几眼,彼此渐渐沉默下来。

身后身前的桌子,北京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一壮汉携着妻子儿子喝啤酒吃菜,贤妻垂头渐渐低到尘土里去,儿子爬到凳子上够菜。我打开菜谱点菜。烤鸭和烤鱼、白菜心和海蜇凉拌。宝海冲我笑笑。祥瑞往塑料杯小心斟茶。祥瑞说,研究生毕业没有事做,正在上表演短训班,形体和姿态要处处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说着他坐端正些,脖颈舒伸。我和纳兰也收腹挺胸收紧面容。烤鸭上来,纳兰声明这是她第一次吃烤鸭。我制作一个饼卷烤鸭大葱黑甜酱,递给祥瑞。纳兰自己来,因为不信任别人的手。我自己来。宝海自己来。烤鱼上桌,吃了几个回合,宝海喊热。脱去黑外套,里面是海魂背心,臂膀在秋天里明晃晃露出来。我和纳兰低头吃烤鱼里的托底豆芽。宝海说,山药。我说,山药是最爱。宝海隔空扔一个到我面前。他说,吃,你爱的。我看他一眼,目光定定,不知为何,心中泛起忧愁。

出小月河,纳兰和祥瑞继续交流大明星往事。我和宝海走在他们身后。宝海手里提着剩烤鸭肉。我握住宝海的手,踮脚迅速吻他的脸颊一下。纳兰回头说,雾霾太大,回宾馆吧。我说,我和宝海去元大都公园。纳兰不语。祥瑞说他送纳兰。宝海说这个纸袋子带回宾馆,就不拎着乱走了。祥瑞接过袋子,我和宝海去天桥的另一边,祥瑞和纳兰去宾馆方向。

在元大都,猫们四散游走于黑夜,公园中心灯火通明,人们跳广场舞。宝海和我走林荫道,行至假山处,宝海说,猫们白天在这里晒太阳……来一曲交谊舞?我微笑摇头。我和宝海在路边长椅坐下,面向进入公园和走出公园的人。人来人往,我们独岿然不动。宝海靠近我一些,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路灯下洁白颀长,身体隐隐的香、温厚。我问宝海,祥瑞也是?宝海说,是。

回到宾馆,纳兰已洗漱躺下,她说,宝海纸袋子里的洗发水拿出来用了。我说,可。纳兰又说,还有洗澡巾。我说,对,长江边买不上,大约你们南方人从来不用澡巾。纳兰说,是。纳兰又说,还有一袋嘉应子。我说,哦。纳兰干脆从被子里坐起来,说,竟然还有一件睡袍。我说,对,他有两件,穿不过来,蓝色的他自己穿,红色的送给我。纳兰说,好奇怪,送睡袍。

第二日早,我和纳兰去元大都公园,跟着一个老阿姨跳舞,你是一个小苹果。宝海远远走过来,走近,穿翻毛皮鞋,马裤,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椰子汁,递给我。我转手给纳兰。她说,我不喝,这不是给我买的。然后我们上出租车。我把椰子汁给纳兰。纳兰接过去,拧开,喝,不说话。我和宝海说话。他的父亲的病情。纳兰喝了几口椰子汁,瓶子搁在座位上,假寐。下车时发现坐垫浸湿,我的衣服下摆浸湿,司机大骂,宝海抽出手帕纸猛擦,纸屑留下,司机跳下车骂,车停在路边,门大敞通风。我们逃离,过斑马线,纳兰用手帕纸抹眼泪,把半瓶椰汁一扬手扔进垃圾筒。整个午饭,纳兰去卫生间数次,眼泡红肿。我发现粉墙色围巾掉色,脖子红彤彤。饭后回宾馆睡下。纳兰不语。

傍晚狂风大作,宝海来电话,说请纳兰接。纳兰接过来,宝海说,晚饭去后海进行如何。纳兰想丰富微信的炫彩,便点头答应了。于是我们欢天喜地起来换衣服抹口红点香水。宾馆前台赠送我们两只口罩,我再要一只。纳兰不语。狂风大作,树叶狂飚,纳兰戴口罩玉立蓟门桥。我的脖颈空荡荡。掉色围巾舍不得丢弃,塑料袋包好装箱。宝海搭出租车过来,我们上车。宝海从前座递过来一个袋子,说,不喜欢不要扔掉,可以立即还给我。我打开,一条海水蓝条棉围巾。我围上。纳兰说,宝海懂你。宝海给纳兰一个小袋子。纳兰打开,一串马来绿玉珠链。纳兰说,竟然还有我的礼物。宝海说,那当然得有。我们一起笑起来。后海北京老火锅店里,水气腾腾,宝海坐在我和纳兰对面,对纳兰说,我和好好的感情你应该懂得才对,我和好好说一辈子话也说不完,我和好好的经历太像了,我和好好性格和为人也太像了,我这样说,不知道你懂不懂。纳兰点点头。我们在铜锅子里下菠菜。纳兰说,我最喜欢菠菜。后海桥上人影憧憧,宝海说,整个北京城,只站在这银淀桥上能望见西山。纳兰说要吃糖葫芦。宝海买两串回来。我们在夏天有荷花的湖边栈道上慢慢走,夜色浓郁,冷风扑面,灯火闪烁如渔火,星星点点,我们在其中,人世苍茫。

一行四人逶迤进入清陵的光绪墓地。风猎猎,脚下的石板路松动,有和木牌坊一并化作齑粉的趋向。围棺小站,感觉大不敬。闯入他者的墓地来,这是什么行为,证明天下人人平等、小民都可与皇帝的木棺十厘米之远?院子里有卖陶器者,是失传的一种花纹技艺,现代复原,陶器的花纹呈螺旋状,像一种棒棒糖绞缠的花纹。内外花纹必须一致,否则就是假的。没有听懂。买两只陶笔筒,一只送给纳兰。喜气洋洋。午饭在满族人家进行,当年看墓者的后代。又是羊肝末做的灌肠。我看看表,此时宝海应该向火车西站进发了。电话过去,宝海说,刚刚翻阳台进屋,钥匙落在家中了,一上午寻觅进屋方案,总算解决,但心情不佳,乱糟糟,决定不去保定。

合上电话,纳兰伸手到我面前。我从包中取出五十块,塞到她的手心。举座除我皆大喜。索罗说,这个宝海是什么人物?纳兰说,你问好好。我说,是个小屁孩。纳兰补充一句,他有男朋友。索罗用直男的正义做出蔑视状。索罗的妻也正襟危坐,纷纷表明立场。我顿一顿说,在台湾,鄙视同性恋就是没有教养。于是大家皆松软下来,以示自己有教养,是很亲和并理解他人的人。电话响起,是宝海,我接通,但不语。宝海说,又决定去,但要带一个朋友。我说,那就算了。合上电话。纳兰说,什么意思?我不语。须臾我起身出去打电话,给宝海,我说,那你带朋友来吧。宝海说,好吧,现在背包进发火车西站。回屋,我伸手向纳兰要五十块。纳兰说,作弊!一定是你和宝海联手,为了五十块他决定来。索罗大笑。我白白损失五十块,但心里欢喜。

黄昏,宝海到。他的朋友穿牛仔衣,面如金城武,滴溜溜看我几眼。纳兰婉约乖巧侧身而立。中央戏剧学院的高材生,演过某某电影,某某电视剧。金城武矜持微点头。宝海和我目光相撞,久别重逢之幻然。索罗携妻令晚宴规格拔高。宝海和金城武坐上首,我和纳兰坐下方,男尊女卑之故。索罗和妻坐中间的两边,亲客的意思。宝海喝啤酒,金城武叮嘱,少喝点。我黯然。山药泥上桌,宝海说,好好你爱吃的。我心欣慰。纳兰冷眼。索罗嘴角有冷笑。饭后K歌,纳兰麦霸,一曲罢,金城武拦腰把纳兰托起到半空,气氛热烈,高潮,纳兰开心如盛开的花朵。宝海从包里摸出一瓶椰汁交到纳兰手里。纳兰更喜,斜瞄我。我微笑。

夜里,纳兰沉睡,我和宝海在保定大街散步,金城武作陪。宝海和他的父亲通电话。化疗后复查,没有发现异常。万岁。金城武微笑说,宝海是个美好善良简单的孩子。我点头,仰面见星空灿烂如钻石滚动。在一个通宵不打烊的小酒馆,金城武喝四支啤酒,我和宝海坐在他的对面,困意渐渐涌来。我听见宝海说,其实肯定会来保定的,理发染发就是为了来保定,你和纳兰出发的清晨我就想,要是你们找我,我立刻就和你们一起出发。后来你们走了,我就收拾好包,决定第二天来。我问,为什么?宝海说,想见你。金城武微笑不语。我又闻见宝海身上暗郁的香水味道。

纳兰说,特别想念牡丹园那个书墙咖啡馆。

此时我们走在长江边的江滩公园里。新的一年来到,阳光是橙色的。小孩子坐低矮的过山车,轰轰响。如果是庞大如恐龙的过山车,我就要拉纳兰的手去坐。我说,嗯,那个咖啡馆热烘烘的,特别舒服,那天晚上好冷。纳兰说,嗯,祥瑞送我,拦的士,无人顾我的死活。我噗嗤笑。

从保定回长江边的火车上,我们说起那个奇怪出现的金城武。纳兰说,你说,他是不是宝海的男朋友呢?我想起金城武的微笑,说,应该不是。纳兰想起金城武把她拦腰抱起到半空,脸飞红一下,娇声说,不知道索罗和他的妻心里会不会对我有看法。我说,不会,都知道你是圣女。纳兰说,那宝海的男朋友是哪一个呢?我说,是另一个,不过最近三年有个美国华裔姑娘用摇滚诗发起对宝海的进攻,大有霸为己有的雄心。纳兰问,宝海会去美国吗?我说,他大约不能去,他去了,少年怎么办,也许这世上只他们相依为命。

江滩白晃晃,周末闲散散,我们放弃人类公园,过马路去老租界西方建筑群里走。巴公公馆。俄沙皇的亲戚,巴氏。上世纪初造好,完美无瑕,二十年后日本人轰炸武汉,巴公撤走,此地空余完美无瑕公馆。其他西洋建筑的履历全部一致,建好后,宏图大业方兴起,就在日本的炮轰、逼近中,拱手告退。不知道现今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里面?腊鱼腊肉悬挂出来,如万国旗。

上周就踩了点的,蔡锷路和岳飞路交界有一家咖啡馆,正宗美国双层大汉堡。我们并肩在橙色阳光里走。纳兰的侧影是坚毅的。那个男人就这么结束了?纳兰说,嗯,他说卖了我的房子,带我出国,这个逻辑令我不安,他连你对我的十分之一好都没有。我们拿起街边小鞋店摆着的棉鞋端详一番放下。纳兰说,帮我留心着啊。我说,宝海可以么?纳兰打我一下,说,那是你的菜,谁爱谁,谁欠谁。

咖啡馆为什么总是温暖如春天。纳兰给我拍照。我们查看照片效果。长发垂下来,旗袍的藕荷色和盘扣很美。笑得太sexy了。其实老了,法令纹重,眼袋可见。纳兰传到微信上。汉堡很巨大,我们戴塑料手套,抹厚厚的芥末沙拉酱,吃。

抬头看见巨大的盘旋水晶吊灯,从阁楼上垂落到底楼去,仿佛一种意外、沉重、璀璨的命运,即将发出玻璃崩裂的清脆、急遽散落的巨响,火星撞地球?我捂住胸口。

纳兰说,春节去我家里过?我顿一顿,回答,到时候看。纳兰说,我想起在后海吃火锅时宝海说,你最后总是要回到北京的,是不是?我仰首望苍天,然后答曰,不能走,我走了你怎么办?也许我们也是这世界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我们一起大笑。

身后是年轻的男女朋友、慵懒靠沙发说话,青春的笑颜和咖啡馆的小色小调很和谐。纳兰穿鹅黄色毛衣端坐我面前,南洋金桔茶的粘稠甜蜜令我们赞不绝口。她十四岁时父亲死,和母亲一起生活至今,年轻时在樱花盛开的校园读书,后来在某一年与来到长江边的我相遇。有一次我牵住她的手过马路。还有一次她来我的办公桌前找我,一面说话一面握住我的手。我对宝海说,我一直觉得我是爱纳兰的。

夜里纳兰来短信,亲,今天是我在武汉十多年唯一的一个浪漫周末。

宝海夜里来短信,周末咖啡馆过得好么?他在纳兰微信里看见长发、笑得很sexy、略老的我。我说,汉堡很赞,对了,纳兰说她很想念那家书墙咖啡馆。

宝海说,那当时还不珍惜,就会赌气,现在倒想念起来了。

然后,我们都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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