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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河

2015-09-10

文学港 2015年11期
关键词:白兰阿三芦花

胡 虹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去一趟芦花镇。

芦花镇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条穿镇而过的河,叫芦花河。记忆中的芦花河水总是那么清清洌洌的,安安静静的。我外婆家就在静静的芦花河边。我去芦花镇当然是去看外婆的,可芦花河呢,到底令人难忘。

今年清明节,在芦花河边,我碰到了张远。

当时,我是看到一个长得和张远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脱口喊道: “张远——”喊了后,才醒悟到我的唐突。

牵着小人儿的男人扭过头来时,我便非常尴尬了,正想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那男人却一脸茫然: “你……你认识我?”

我怔了怔,望着那人的脸,似曾相识,又有些糊涂,然而脑子却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个男人就是张远——我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儿时好伙伴!当时,我有些激动: “你……是张远吧?我是胡小雨,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的,你……还记得吗?”

张远望着我,然后把目光从我脸上游离到了别处,他微微蹙起眉头,嘴里不停地轻声嘟哝着: “胡小雨……小雨……小雨……”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 “胡小雨?!怎么会是你啊!”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了。

张远竟然还没有忘记我。三十多年了,记得当初他们不声不响离开芦花镇的时候,我们才七八岁。他告诉我,去年他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回了芦花镇,并把它嵌入到芦花镇最西边的那片山脉上了,那里有她母亲的坟墓。

“这样,每年清明我都要过来一趟。”他说。

那天在街头,我们约好等他忙完手头的事,就到芦花河边的小茶馆坐坐。

坐落在芦花河边的小茶馆清静得很。我俩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座桥,那是一座古老的桥,叫 “芦桥”。小时候听外婆说,我的外公的爷爷也在那座桥上走过。芦桥真的老了,灰黑色的桥身黯然地搭在同样苍老的芦花河上,与那座相距不远的热闹非凡的新桥比起来,芦桥显得孤单而又沉默,它是否还记得很久以前那段比新桥更风光更热闹的时光?上回,我走过芦桥,还特意停下来看那桥碑上刻着的字,如果不仔细看, “蘆橋”两个字已经辨别不出了。

张远望着窗外的芦花河,说: “那时候,我家后面就是芦花河,是吧?”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其实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那天,我俩说的话不多,大段时间都沉默着。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那些我们不想碰触的往事,不可避免地在这段沉默的时光里重新上演了一遍。

我七岁那年,一个初秋的傍晚,吃过晚饭,外婆神情肃穆地拉上我出门了。外婆的脚步有些急,我只得不时小跑几步才跟得上,后来外婆把我抱了起来。此时,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婆的脸。外婆的脸黑着,就像平时她生气时那么黑,可又觉得不像,生气时她的眼光很有神,瞪得很大。那个傍晚,走在石板小路上的外婆的眼神让我很害怕。

从外婆家通往芦花镇那条最热闹的街道,小镇人叫它芦花街,需要走过一条石板铺就的弄堂。往日的这个时候,石板弄堂两旁,三三两两地聚集着闲聊的、嬉闹的、打牌的,还有搬出小桌子放在自家门口吃饭的人们。可那天傍晚,石板路上几乎没有闲人,只有那个阿三和往日一样,微仰着脑袋在石板路上晃来晃去,脸上带着酒醉饭饱的满足。

听人说,阿三在他妈死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妈死在芦花河里。有人在她脖子上挂了两只鞋子,挂着鞋子的她被一群人推着拉着在街上来回走了好几天,后来她就跳到芦花河里了。阿三在芦花河边看到被水浸得胖乎乎的妈妈时,傻傻地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就笑了。

我经常看到有许多人围着阿三问这问那,我听到他们问得最多的便是那句: “阿三啊,阿旺地主有几个老婆啊?”每逢这时,阿三总是瞪着眼,伸出右手,缓慢而有力地摆了摆,满脸严肃地说: “不能乱说啊。”那些人听了便笑起来,有人笑着继续发问: “阿三啊,你是阿旺地主第几个老婆生的?”阿三还是一脸严肃地伸出右手,摆了摆,说: “不能乱说啊。”大伙儿又是一阵大笑。

我讨厌见到阿三,虽然他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还特别干净,可他叫别人不能乱说,自己却老是乱说。比如他老是说张远家的房子是他家的;还有一次,他看到我,招招手让我过去,然后掀起外套,露出里面藏青色的毛衣,很神秘地跟我说,这是美丽的仙女织给他的,说完还叫我不能去别处乱说。

自从有一次我看到他打了张远的妈妈,我就更讨厌这个阿三了。

张远的妈妈叫白兰。

白兰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和小镇上的女人不一样。她的脸很白,又黑又亮的头发长长的卷卷的。她穿着裙子走起路来的样子最好看了,似乎走着走着就要飘起来。那时候,芦花镇上几乎看不到这样飘着的漂亮裙子。还有她身上的毛衣,外婆说小镇里没人能织出这么好看的毛衣。我听到好多人都在叫她 “阿兰小姐”,他们在她面前叫她 “阿兰小姐”的时候,笑眯眯的,白兰也笑眯眯的;那些人在她背后说她 “阿兰小姐”的时候总喜欢撇着嘴,外婆家隔壁的阿姨和婶婶就是这样的。

阿三让我更加讨厌的事发生在一个下午。

那天下午,我又跑到张远家去玩了。张远住在离我外婆家不远的一幢大房子里。听说他们一家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那幢看上去有些威严的木结构老房子有一扇很大的木门,木门上有两只黑乎乎的铜环,铜环被含在狮子头的嘴巴里。我们经常拉着铜环往狮子头下面的铜凸上碰击,让它们在碰击中发出 “咚咚咚”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我们会相视着快活地笑起来。

有一回,我们碰着铜环开心地笑着,阿三过来了,他指着大门,说: “这是我的家。你们不要给它碰坏啊,我以后还要来住的。”

我们互相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跨入高高的门槛,飞快地把大门给关上了。在大门内,我们一阵大笑。然后我们在门缝里张望,看阿三有没有走。

那天下午,我推开大木门进去了,我在张远家的院子里找张远,却没找到他。

张远家的院子很大,房子也很多,许多房子都没有人住。院子东边是大门和高高的围墙;院子最南边有几间低矮的破房子,一间破房子里有两头牛,一间破房子里有四五头猪,听说是生产队的。破房子边还有一扇小门,这扇小门在围墙最南端。我和张远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经常看到阿三推开那扇小门进来,然后走入破房子里转悠,边转悠还边和那些牲畜说话,好像它们听得懂他的话一样。外婆说这是生产队给阿三的活,让他管那些牲畜。院子西边是一排连着的屋子,可惜那些屋子也没人住,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这都是生产队里的东西。院子北边就是张远他们住的房子了。有时候阿三从破屋子里出来,傻傻地坐在破屋子的门槛上,眼睛瞪着北边的房子,一动也不动。有一回白兰阿姨在院子里给我们讲故事时,阿三也是那么傻傻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天下午,我跑到院子北边的一间屋子外,因为那间屋子,我和张远一起进去玩过,而且我也喜欢去那间屋子玩。那间屋子里有漂亮的白兰阿姨,还有那些漂亮的窗帘,漂亮的桌布,漂亮的床单。我去那间屋子里的时候,经常会得到白兰给我的零食,一块饼干,一颗糖果;她总是笑眯眯的,声音甜甜柔柔地和我们说着话儿。当有一天,白兰给我穿上一件漂亮的毛衣时,我更喜欢她了。

那是白兰亲手编织的毛衣。

张远身上漂亮的毛衣都是她织的。张远刚来芦花镇那阵子,别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张远长得白净,他和外婆家隔壁的小波阿毛他们不一样,他们老是拖着鼻涕,喜欢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他们玩的时候张远就站在一边看,有一天他竟然说: “你们趴在地上玩多脏啊!你们真不讲卫生。”就从那天开始,小波和阿毛都不想和他玩了。可是我喜欢,我喜欢白净而讲卫生的张远,尤其喜欢他身上的漂亮毛衣。他的毛衣有很多,几乎每天换个样,每件毛衣都是一个童话故事,有时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熊,有时是一只笨笨的小企鹅,有时是两只小白兔在采蘑菇。白兰就是指着张远身上的毛衣给我们讲故事的。

有一天,我和正在织毛衣的白兰说: “阿姨,你真乖,织的毛衣真是太漂亮了!”白兰呵呵呵地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全笑出来了,眼睛弯弯的。她边笑边放下了手中的毛衣,捏了捏我的脸,说: “小雨啊,喜欢的话,阿姨也给你织一件。”后来,她果真给我织了一件毛衣,那件毛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毛衣,底是用黑色毛线,衣服正面用彩色毛线挑出了金发的白雪公主,衣服背面是七个滑稽可爱的小矮人。遗憾的是,那件毛衣在我读初中的时候,让我母亲送人了,为此,我还难过了好几天。

那天下午,我来到那间屋子前,门紧闭着。漂亮的窗帘遮住了窗户,我想张远和白兰阿姨都不在吧。我忘了当时有没有喊张远,我只记得在我就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屋子里面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又不像在哭,那是白兰阿姨的声音;好像还有人在叫,可这叫声又不是白兰阿姨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张远爸爸的声音,张远爸爸的声音尖尖的。我踮起脚尖趴上窗台,从窗帘旁仅剩的一条缝隙张望进去,想看看张远有没有在里面。缝隙太小,屋里黑黑的,我看不太清楚,好像有两个人在床上打架,就像平时看到小波和阿毛打架时抱在一起滚在地上。这时候,那些声音让我害怕了,白兰阿姨肯定被人欺侮了,因为她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哭着叫着向人求救。

我 “咚咚咚”地敲起窗户,叫了起来: “坏蛋!不许欺侮人!”我只想救出我喜欢的白兰阿姨。果然,我这一敲,里面没声音了。

我又叫: “阿姨,阿姨……”可是里面还是没声音。

“阿姨,我是小雨——”

“……小雨啊……”我听到白兰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不知为什么她还不开门,是不是被坏人打伤了,下不了床。

就在我想再敲门的时候,门开了。白兰脸色惨白,披头散发,她一下把我拉进房间。与此同时,我看到欺侮白兰的人竟然是阿三!衣衫不整的阿三看到我飞快地逃走了,他边逃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能乱说!”我有些怕,躲到了白兰阿姨的身后,但我还是用眼睛瞪了他,这个大坏蛋。

阿三逃出去后,白兰飞快地插上了门,她哆嗦着嘴唇,蹲在那里,两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臂,说: “小雨……乖小雨,你没看到什么吧?”

我说: “阿姨,我看到了,阿三在打你,是吗?你别怕,我会告诉叔叔的。”没想到我这一说,白兰的脸更白了,她的眼泪唰一下子来了,她的手在发抖,手上的指甲都嵌入到我肉里了,她摇晃着我的手臂,睁着那双带着泪花的眼睛:“乖小雨,阿姨求求你,你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叔叔,好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了,语速很快: “小雨,阿姨对你好不好?”我飞快地点点头。 “那就不要把阿三来过这里的事说出去,好吗?要不……阿姨会没命的……”说着,她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伤心。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会没命,我以为她是怕阿三,可是看到她这么害怕的样子,我摸着她的头发,说: “阿姨,你别哭了,我不说。”白兰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泪,她一下子把我抱得紧紧地,说: “小雨,千万千万不能说啊,叔叔不能说,张远也不能说,谁也不能说的,啊?阿姨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说到后来她忽然把她的头 “咚咚咚”地往地上撞,这下真把我吓坏了,我也哭了,说:“阿姨,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白兰又一次把我抱得紧紧的,久久没放开。

那时候我总以为,白兰太胆小了,怕阿三怕成这个样子。终于,有一天,我把阿三欺侮白兰的事,还有白兰向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别人的事也告诉了外婆。外婆听了,好像也吓了一跳,她黑着脸说: “你不是答应了白兰阿姨不和别人说的吗?”

我非常委屈,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对我凶,我抽着鼻子,说: “我怕阿三再去欺侮阿姨嘛。”

外婆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叹了口气,把我拥到怀里,自言自语地说: “小人又不晓得的。”然后跟我说, “小雨,听外婆话,以后不许和别人说这事,记住了吗?”

看着外婆严肃的神情,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件事了。可是,我见到阿三时,却是非常非常地讨厌他了。

我七岁那年,那个初秋的晚上,石板弄堂里,有好几个人和我外婆一样,都表情严肃地朝芦花街的方向走。

快到芦桥时,我看到了张远。他趴在他那个又瘦又矮的爸爸背上,快要掉下来一样。我真怕他掉下来,喊了他一声: “喂——”这时,外婆抱我的手臂紧了一下,还斥责道: “小人,别吵!”我看到前面的张远爸爸背着张远已经走上了芦桥,不知张远有没听到我的喊声,我只看到他的脑袋往两边扭了一下,他的身子便往桥那端慢慢地沉下去,然后又慢慢地浮上来,却离我们更远了。芦桥上除了匆匆而过的行人,没一个人停留;往日的芦桥,到了吃过晚饭的时候,是最热闹的时候,桥上都是乘凉闲聊的人们。

没过多久,我又看到了张远。那时候,我们已经到了茶叶站。茶叶站在芦花街的南端。茶叶站确切地说应该是 “茶叶收购站”,小镇的人们总是喜欢简单,于是就一直叫它 “茶叶站”。

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带我来这里,也不知道那天茶叶站的人怎么会那么多。

接下来,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么多人没有一张笑脸,他们都和外婆一样,表情怪怪的。还有好几个人的眼睛都像小白兔的眼睛一样,红红的。传入我耳朵的只有几声低沉地交谈声,这声音让人透不过气。

忽然,一声欢叫划破了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气: “哈——小雨——”就在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张远。

张远挣扎着滑下他父亲的后背,咯咯笑着朝我跑过来。我也笑了,想挣脱外婆的手,外婆却又一次朝我低声而又严厉地斥责道: “小人,不许吵!”然后我的手被外婆紧紧拉住了。

我惊慌地看着外婆,外婆从来都是对我宠爱有加,可今天怎么了?

朝我跑来的张远马上被他爸爸捉去了,可他还在奋力挣扎,直到屁股上挨了重重两巴掌,他就呜呜哭着不吵了。

不知怎么,我也想哭。外婆蹲了下来,擦了擦眼角: “乖,晚上不要吵啊?”我慌乱地点点头,把自己的小手塞到外婆手里。

夜幕降临了,茶夜站最里端的空地上多出了台电视机,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放得高高的。一张八仙桌上面放了一个小柜子,而那台黑白电视机就放在小柜子上面。

电视机一出现,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靠拢。我有些兴奋起来,早已忘了刚才的委屈。

外婆拉着我的手挤在人群中。我仰着脑袋看着挤在身边的人,好多人我都认识。高高大大的神仙爷爷也在我旁边。神仙爷爷见着我总是喜欢拉拉我的小辫,夸我长得漂亮,高兴时还用一只胳膊把我举得高高的。一开始,我总是吓得尖声大叫,他却哈哈笑着不把我放下来。渐渐地,我不怕他了,因为神仙爷爷除了把我举得高高的,还会变戏法呢。他先让我闭上眼,然后我听见他嘴巴里叽哩咕噜的声音,等他说了声 “来了”,我就睁开眼睛,于是便看到神仙爷爷从左边那只空空荡荡的袖管里变出了让我惊叹的好吃的零食。

他那只随风飘荡的空袖管也让我想象联翩,觉得它就和仙女的长水袖一样神奇。所以,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崇拜地喊他神仙爷爷。不过,镇里人都喊他老胡伯,也有人喊他胡老头。

因为好奇,我曾经摸着神仙爷爷空空荡荡的袖管,问: “爷爷,你的这只手哪去了?”

神仙爷爷说: “让爷爷变戏法变没了。”

我说: “那你再把它变回来吧。”

神仙爷爷哈哈大笑起来: “变回来了,就变不出你喜欢的好东东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为了那些好东东,我也不舍得神仙爷爷把那只变没的手臂变回来。后来,我听外婆说,神仙爷爷的手臂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没有的,在打日本鬼子前,神仙爷爷做过阿三家里的长工。外婆还告诉我,张远的爸爸从小也是在芦花镇长大的,是个孤儿,十几岁就跟着一伙人出去当兵了。

那晚,我看到身边的神仙爷爷,伸手拉拉那只空袖管,叫了声: “神仙爷爷。”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拉了拉我的小辫,笑了下。其实他应该没笑,他只是裂了下嘴唇,马上闭起来了,又朝电视机方向望了过去。

我很失望,忽然有些讨厌起那台电视机来。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骚动以后便是比先前更安静了。空气越发沉闷,连茶叶站里的一棵大樟树也沉默得纹丝不动。这时候传来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很嘈杂,很刺耳。我才知道,开始放电视了。

可惜我看不到电视机,我被一大群人包围着,周围的空气里飘浮着难闻的气味,我的呼吸不畅起来,我把外婆的手拉得紧紧的。

外婆蹲了下来,从她的衣袋里掏出了两块黑布,一块把它别在我的袖子上,一块她自己别上了。这些黑布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知道,只有死了人,人们才会佩戴这样的黑布。

“外婆,我看不到电视。”看到身边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要把我包裹起来,我越发感到恐惧。

外婆把我抱了起来。神仙爷爷看看我们,把我从外婆怀里卷了过去,说: “来,爷爷抱。”

在神仙爷爷的臂膀里,我感到踏实多了。我比神仙爷爷都高了,我可以看到后面许多人的脸。后面的人都急切地伸着脖子,眺望着前面的电视,有的还搬来小凳子,人就踩在凳子上;还有的竟然爬上了那棵大樟树。

我用眼光找到了张远,他早已停止了哭泣。他趴在他爸爸的背上,脖子伸得长长的。

“开始了。”有人轻声说了句。

周围安静极了……

黑白电视上有人在说话。忽然,我看到了电视里面的毛主席,我认识毛主席,芦花镇上几乎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有毛主席的像。

我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滴落在我小腿上。那是神仙爷爷的眼泪。

“爷爷……”我用一只手环着神仙爷爷的脖颈,另一只手忙着去擦他的眼泪。我只知道,爷爷用仅有的一只手臂抱着我,他没有手用来擦他的眼泪了。

当忧伤的音乐像水一样从电视里流出来时,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水一样冷的音乐一下子溢满了整个空间……

抽泣声渐渐大了起来……

我也哭了,我是因为看到外婆和神仙爷爷的伤心样才哭的。

可是没多久,那伤恸的场面被一个人打破了。

那个人就是阿三。

一开始,我听到是从大樟树那边传出来几声压抑着的怒斥,然后是阿三高起来的嗓门: “我笑关你们啥事?哈哈哈!我偏要笑!”

阿三的声音一下子把人们的悲伤卷走了,然后慢慢涨起来的是愤怒的浪潮。

我听到神仙爷爷紧皱着眉头: “又是阿三!”

我看到了我讨厌的阿三在人群中手舞足蹈,还笑个不停。

“把他赶出去!”电视机旁边一位像是茶叶站的领导厉声喝道。

人们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他们都扑向阿三,奋力拉扯着他往大门口拖,可阿三就是不肯走: “我也要看电视,我不出去!”

人群骚动起来,这骚动夹杂着愤怒,夹杂着的似乎还有仇恨。

阿三却像条癞皮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于是就有脚踢向阿三。于是你一拳他一腿地都往阿三身上砸。阿三 “哇哇”叫着,就是不起来。

我看见张远的爸爸背着张远,他的脚一下一下往阿三身上踹,踹得最起劲,一边踹嘴里还一边骂,尖尖的声音很是特别。

“我不是反革命!你们不能乱说!啊——不能乱说!啊——打死人啦!你们这些神经病!”阿三边喊边骂。

我看到阿三脸上出血了。

我害怕极了,紧紧地抱住神仙爷爷的脖子,把眼睛紧紧闭了起来。这时候,我听到旁边外婆的声音: “晓得阿三是有毛病的,打他做什么啊。”可是没人听我外婆的,因为她的声音太小了。

电视里的声音早已被愤怒的浪潮和阿三的惨叫声掩盖了。

阿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也没有先前的嚣张。

我张开眼睛,看到阿三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可能是因为害怕,也可能是因为看到张远哭了吧,我也哭了: “神仙爷爷,你叫他们别打了啊,我怕!”

神仙爷爷的手臂紧了一下。他始终黑着脸。

神仙爷爷终于朝那群人走了过去: “差不多了!”

爷爷的声音异常洪亮,他的这一声喊,让许多人停下了拳脚。可是我看到阿三已经不会动了。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那儿,浑身是血。有人又上去踹了一脚,还在他身上吐了口水:“呸——地主儿子,早好死了。”尖尖的声音,是张远的爸爸。

那晚,阿三被人拖走后,电视也不放了。

“茶叶站事件”之后好长一段日子里,我没见到阿三,有时候我会想,那人是不是死了。

我还是经常和张远一起在他家的院子里玩。可是,无论在他家的院子里,还是在街上,我很少见到白兰阿姨了。我问张远,他说,爸爸说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到屋外玩的。所以我只能远远地望着那间阿三欺侮过白兰的小屋子,不知白兰阿姨怎么样了。说不清为什么,我怕走近那间屋子。

张远家的院子里有一株芙蓉树,花朵盛开的季节很美,满地都是粉嫩的花瓣,院子里就像铺上了一层粉红色的绒地毯。

有一次,张远捡来凋落在地上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把它一片一片放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说我像新娘子一样好看。我也笑了,拉过他的脑袋,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我长大了要和你妈妈一样好看。”

他看了看我,说: “我爸爸说我妈妈一点也不好看,说她像妖精,整天招摇过市,哎,你说什么叫 ‘招摇过市’?”

我很生气,想也没想就说: “你爸爸才是妖精,你爸爸才是丑八怪!他才招摇过市呢!”

张远涨红了脸,大声地说: “不许你说我爸爸是丑八怪!你才是丑八怪!你才招摇过市呢!”

我气得眼泪也掉下来了,一转身就从他家那个大院子里跑回了外婆家。虽然我不懂 “招摇过市”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 “丑八怪”的意思。我想,我再也不会理他了。

可是没过两天,我在外婆家门口碰到张远,张远叫我去他家玩,我又跟着他走了。

在铺满芙蓉花瓣的院子里,我问张远: “阿三是不是死了?”

他说: “我也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张远又说: “我爸爸说阿三那天晚上成了反革命,打死也活该。”

“什么叫反革命?”我问张远。

“不知道。”接下去我们都没话了。

过了一会,我神秘地问张远:

“你知道那天晚上茶叶站的电视里是谁死了?”

“当然知道,是毛主席啊。妈妈说过,不能说死,要说逝世。”

“那你知道毛主席是谁吗?”我又问。

“毛主席就是毛主席啊,反正他很伟大!”

“毛主席是中国的大救星,是我们最亲的亲人。”我为自己比张远知道得多而洋洋得意。这些都是那天晚上从茶叶站回来,外婆坐在床上边抹眼泪边不停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果然张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看那天晚上茶叶站的人那么多,因为毛主席都是他们的亲人啊!”我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

张远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话。忽然,他说:

“毛主席不是我妈妈的亲人,我妈妈那天晚上没去茶叶站看电视。”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能他说的对吧,因为那天我的确没看到他的妈妈。

我又问张远: “那你妈妈她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呀?”

张远摇摇头: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都会帮妈妈锁好门的。这样,妈妈就不会害怕了。”

我点点头。想起后来几次大操场上看电影都看不到白兰,还替她担心呢,怕她一个人在家会害怕。这下,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以前每逢大操场上放电影,白兰总是早早地把小凳子放到最好的位置,其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和外婆的。看电影的时候,她不会忘了从家里抓些瓜子零食什么的,让大家边吃边看电影。

“远远——远远——”是白兰的声音, “你帮妈妈到隔壁房里拿一下那把木梳子吧。”

“哎——”张远答应着,跑到屋子里去了。如果没有白兰喊张远的声音,我已经习惯那个院子里除了我和张远好像就没有其他人了,甚至差点也忘了那间屋子里的白兰。

白兰在窗户里看到我了,向我招招手,她站在窗户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过去来到窗边,窗户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钉上了几根木条。我发现白兰没以前漂亮了,下巴尖尖的,眼睛倒越来越大,可她的脸很白很白,以前她的脸像上了胭脂,非常好看。

“阿姨,你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吧。”我说。

白兰微微笑着,缓缓地摇摇头,有水雾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溢满了她那双大眼睛。这时候,张远把一把木梳子从木条缝里递了进去: “给,妈。”

“远远真乖,小雨真乖。”白兰费力地从木条栏里伸出她苍白的手臂,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她的声音没有以前那么柔柔软软的了,和她抚摸我们的手一样瘦。

张远又拉着我来到了芙蓉树下。

我不时回头望望倚在窗边慢慢梳头的白兰,她也正在那里望着我们。我想,白兰阿姨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好呢。

我再一次见到阿三是在那幢木结构老房子着火的前一天。

我是和张远一起去的阿三家。

那天,不知是谁说起,说起反革命阿三不知道有没有死掉。

我说: “他好像死掉了,那天晚上他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

张远说: “他好像没有死掉。前几天我还看到他爬到那个小门口,坐在那儿一直抹眼睛,好像在哭,真难为情。后来,我爸爸来了,骂他了,他才又慢吞吞地爬回家。”

“要不,我们去他家看看?”张远又说。

“啊?”我有点怕,又有点兴奋,不知阿三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了。

我和张远就去了阿三家的那个小房子。走到半路,我看到神仙爷爷从对面走来,低着头。我喊了他,他应了声又急急忙忙地低着头走了。

我没有想到阿三的家这么干净。阿三没有在床上,他坐在地上的一张破席子上。席子上面还有几本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三看书的情景。以前,也听外婆说过,说阿三发病前是个很聪明的人,上过学,认识好多字,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席子边上的小桌子上还有两碗饭菜,正冒着热气呢。

阿三看到我们推开他家的门,像是吃了一惊,把几本书整了起来,藏到身后。然后招手,让我们进去。

我躲在张远后面,有些害怕。

“你是叫小雨吧?来,过来,阿三给你们讲故事。”阿三的人明显瘦了,他的一条腿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用双手支撑着地面,把屁股挪到一边,空出一块,示意我们坐在那儿。

一听讲故事,我们不怕了,我和张远刚准备走到那张破席子里面,被阿三拦住了: “把鞋脱了,再进来坐。”

那天,我记不清阿三给我们讲哪些故事了。反正,我觉得那天的阿三让我刮目相看,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讲完故事,他拿过桌边的一根木棍,支着它有点艰难地起了身,然后过去插上门。我又有些怕了,忽然起想他欺负白兰阿姨的事,我拉住了张远的手,想回家。

阿三回转身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前。后来,我们看到那里面是一张张写满毛笔字的纸。还有一张张用毛笔画的画。我记忆犹新的是那些画大多都是一株株形态各异的兰花。

张远看到那些兰花时,叫了起来: “太漂亮了。这花我在妈妈那里看到过。”

阿三说: “等阿三身体好了,教你们写毛笔字,教你们画画,以前,你妈说过,让我教你的。”说着,他看着张远,又说了一句: “你妈妈,她还好吗?”

张远说: “她生病了。”

阿三听完,就锁起了眉头,再也不做声了。

看着阿三黑着脸,我们也就回家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阿三,是在张远家那幢木结构老房子着火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离外婆家不远的大操场上正放着电影 《英雄虎胆》。大操场上人山人海。也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电影中的 “阿兰小姐”。听大人们说,这部影片在芦花镇已经上演了几回。可是看的人还是那么多,那么津津有味。我很快喜欢上了那个 “阿兰小姐”,她那么漂亮,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张远的妈妈。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看不到白兰,只看到张远骑在他爸爸的肩膀上,两条细细的小腿在他爸爸的脖子两旁摇晃着。

影片播放到美丽的阿兰小姐和那位侦察科长翩翩起舞的时候,一声恐怖的叫喊声划破了天际:

“着火啦——”

大操场上的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当人们看到不远处的空中有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才确信那声音没有在说谎。

没有口令,人群便像一股洪水,哗地一下朝那片升腾着的烟雾冲去!

外婆拉着我的手,迈着她的小脚跑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说: “咋回事啦,咋回事啦,不知谁家的啊,谁家的啊?”

等我们赶到那边,火势已经很大了,火苗顺着风势越来越嚣张,它们疯狂地在那里跳跃,在那里吞噬,在那里蹦蹿,一下比一下蹿得高。

张远家着火了!

火势已经蔓延到院子西边堆杂物的屋子。这时,几头牲畜嚎叫着往大门外窜,紧接着又有一群人从大门里跑出来,他们本想截断那片将要吞噬集体财产的火,可是已经晚了。

“啊——啊——”张远爸爸的尖叫声在那个晚上异常凄厉可怕,他让好几个人紧紧抱着,没法冲向火海。

“阿兰小姐呢?阿兰小姐呢?”不知是谁嚷了起来。

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张远的爸爸。

他已经口齿不清: “兰儿……兰儿……她在……在里面啊——”

忽然有一人冲了过来,一只空袖管急切晃荡着,是神仙爷爷!

他夺过旁人手上的一盆水,一下子扣在自己的头上,还没等众人醒悟过来,他一把拉过空袖管捂住嘴巴,一头冲入了火海。

“啊——”大家惊呼起来。

此时,大伙儿焦急,恐慌,大声呼唤着闯入火海的神仙爷爷,却无计可施。

这时候,我看到大门边蠕动着一团黑黑的影子,这个影子正向大门外移动……

木房子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偶尔还有砰啪、轰隆的巨响,这些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好在木房子附近没有牵连的屋舍,所以木房子是孤独傲然而又可怕地燃烧着……

有一团带着火星的烟雾从木房子里滚了出来,是神仙爷爷!

他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张远的爸爸: “你老婆……会不会……去别的地方……”

张远的爸爸只会摇头只会哭,他已经不会说话了。张远在一位大婶的臂弯里哭叫着挣扎着:“妈妈——妈妈——妈妈在里面——爸爸把门锁好的……你们快救救她啊——”

人群有片刻寂静。神仙爷爷也傻了,然后他一骨碌跳了起来。这时候,好多人都拉住了他,说死也不会让他进去送命了。神仙爷爷只得在那里使劲跺着脚。

就在那个时候,已经挪出大门外的那团黑影忽然向后转了,同时我听到了那团黑影发出的声音: “……我要去救阿兰小姐……阿兰小姐……你别怕……阿三来救你……”

那是阿三的声音!那团蠕动着爬向火海的黑影就是阿三!

“阿三——回来——”是神仙爷爷大声的怒吼。可阿三好像没有听见,依旧往前爬着。

当火伸着大舌头舔到阿三身上的时候,我惊叫起来: “阿三——”可是那时候,好像没有人看到爬向火海的阿三,也没有人听到我的叫声。只有神仙爷爷在那里使劲跺着脚,沙哑着喉咙喊着: “阿三——快回来——阿三——”

我紧紧缩在外婆的怀里,浑身发抖。看到大火一口一口吞下阿三的时候,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我只希望阿三能把漂亮的白兰阿姨从大火中救出来。

我的这个愿望终究还是随着这场大火的熄灭而破灭。

这场大火以后,没多久,张远和他爸爸从芦花镇消失了,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半年后,我的神仙爷爷也走了。外婆说他上天堂了,天堂可是个好地方。很多年后,外婆也去了天堂,我才明白天堂是个人人都要去的地方。

后来,小镇人经常聊起这场火灾。有的说,阿旺地主在阴间看到自家的房子让别人占了不甘心,索性把房子烧了;有的说,是啊,那晚又没停电,阿兰小姐把煤油灯拿出来干啥呀;有的说,阿三死前总算做了件好事,救了生产队的畜性;有人接上说,阿三其实还想做好事呢,他还想救阿兰小姐呢,呵呵呵。于是众人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有人又说,你们知道吗?阿三其实是胡老头生的,做长工时和阿旺地主的小老婆好上了。于是,那些人都张大了嘴,有人回味过来,说了句: “怪不得呢!”于是,众人也跟着说: “哦——,怪不得呢!”

“小雨,其实我的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张远说。

我双手捧着的茶水一漾,差点漾出杯口。我抬头看他,张远点了下头。

我把玻璃杯送到唇边,轻轻吹了下茶水,其实刚才还漂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都已沉入杯底,我碰了口茶水,然后,我问张远: “那……白兰阿姨呢?”

张远说: “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在我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那年,他告诉了我所有的事。”

我的玻璃杯里的茶水又是轻轻一漾。

张远忽然笑了下,眼光投向窗外的芦花河。

张远不说话了,雾霭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底升起。

我看着张远,不知说什么好,我伸过手去,握住了张远搁在桌子上的那双手,那双三十多年前经常拉在一起的手。他的手有些冷。

张远把头转过来,又开口了: “抗美援朝那场战争,父亲救了我外公,却也因为那次受伤,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后来,我的亲生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了,那年我才两岁,外公做主,让母亲嫁了父亲。没过几年,父亲带着我和母亲离开那个大城市来到了芦花镇。父亲去世前,一定让我把他的骨灰埋在母亲坟内。等我死后,我也来这边陪他们。”

张远说完,又笑了一下。我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又是一段沉默。

忽然,我没头没脑地问张远: “你还记得阿三吗?那天晚上烧死的阿三,他应该是去救你母亲的。”说完这话,我便后悔了。

果然,张远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厌恶,却让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又把眼光投向窗外的芦花河,过了好一会,才淡淡地开口了: “不知道,可能他是去救他家的房子。”

我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此时,只有窗外的芦花河水静静流淌,轻轻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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