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水

何德铭

四十多年前，杜天星以一套天龙剑法打遍天下无敌手，遂创立了天龙门，并立下规矩，此后每隔十年便要举办一场武林大会，广邀天下武林人士前来比武较技，选出天下第一。

前三届武林大会中，天龙门都没有让天下第一的名号旁落，今年是第四届，将要代表天龙门出战的是第三任掌门岑风云。然而当群雄按约定的日子来到天龙门时，却没有见到岑风云，负责接待的是天龙门的二当家谭斌，而且情况也和以往有所不同。以往来参加武林大会的群雄都是食宿自负，这一次，谭斌不仅包下了所有人的食宿，还大开筵席为群雄接风，使大家喜出望外。只不过酒酣耳热之时，谭斌宣布了一个新的规定，即在本届武林大会中，岑风云不再参加前几轮的比武，而是等群雄逐鹿产生四强后，他再逐一向那四人挑战。

此新规一出，席间顿时传出一阵窃窃私语。岑风云无须从第一轮打起，能节省不少体力，无疑有投机取巧坐享其成之嫌，这其中又分成了两部分意见。一部分是像武当松阳道长和少林智圆上人这样的武林名宿，他们大多数参加过上一届甚至上上届武林大会，知道天龙掌门的天龙剑法确实非同凡响，和那些武林中尚不入流的角色去比试，就好比杀鸡用了牛刀，完全没这个必要；而且如果第一轮就抽到自己对阵岑风云，那么很可能就会早早出局，从而有损于好不容易挣下的一世英名。所以他们都没有表示反对。

另一部分则是武林中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这些人来参加高手林立的武林大会本就没什么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奢望。无非就是来凑个热闹，虽然对这一新规心中也有些不平，但嘴里吃着喝着人家招待的好菜好酒，总得留几分面子，所以也都没有认真计较。

不过也有例外的。只见一名壮汉站起身道：“我等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天龙门的武林大会，就是想领教一下名闻天下的天龙剑法。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人失望吗？”群雄循声一看，发现原来是海沙帮的帮主姜大猷。海沙帮是个小帮派，也从未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姜大猷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顶尖高手，不过他的话既然道出了部分人的心声，大家也都想听听谭斌究竟会如何答复。

谭斌不慌不忙地呵呵一笑道：“姜帮主大可不必失望。只要你能在比武中打进四强，不就完全有机会领教敝门的天龙剑法了吗？”姜大猷当然听得出来，谭斌的话具有调侃的意思。因为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以他的武功，想要在松阳道长和智圆上人这样的武林顶尖高手面前殺入四强，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虽然心中有所不平，也不得不红着脸坐了下去。

武林大会采用抽签的形式确定各自的对手，败方淘汰，胜方再抽签决定新一轮的对手。但由于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数众多，要经过许多轮的比拼，所以直到三天之后，才产生了最后的四强，他们是：武当松阳道长，少林智圆上人，天山派的雪大师和独行侠萧肃。天龙门虽然对这次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群雄食宿全包，但在比武之后，也仅限于获胜之人，也就是说，那些落败淘汰的人，他们是恕不招待的。因而三天以后，群雄基本上都已离开，但也有几个自掏腰包在十几里外的城里住了下来，目的无非是想打听到最终的结果。

这天晚上，天龙门又设了一桌的宴席，招待最后的那四名高手。这桌宴席也比三天前的要丰盛得多。不光如此，当宴席快要结束时，每个人还拿到了一个红包。萧肃是个急性子，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可是一份大礼啊。松阳道长江湖阅历丰富，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龙门送出如此重礼，必定是有事相求于他们。俗话说，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若是对方提出什么令人为难之事，只怕会使人陷入两难的境地。松阳道长起初是想退还这张银票的，但他也有他的难处。武当山这些年受到佛教兴盛的影响，香火不是太旺，几处宫观已显破败，却无钱修缮，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便可以使所有的宫观焕然一新。想到这里，松阳道长就把心横了横，收下了银票，至于天龙门究竟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到时也只得见机行事了。这四人中，数松阳道长的资历最老，其他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既然他已收下，他们便也都如数笑纳。

松阳等四人收下银票后，谭斌果然站起身双手抱拳施礼道：“几位都是当世的顶尖高手，虽说是比武较技，但是高手相争，却也同样是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非死即伤。所以在下有个请求，明天的比武大家都不用内力，只是在招式上分个高低，不知几位以为如何？”听了这个请求，松阳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请求其实也是在保护大家，因为他们这几人的内力都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即使有高低也相差极微。岑风云虽然还是个未知数，但从前二任掌门所展示出的内力来看，他既然作为天龙门的衣钵传人，也必定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这几人之间想要靠内力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不拼内力只比招式，即使稍有闪失，也最多只会是皮肉伤，大家又怎么会不答应呢。于是这一新的比试规则就这么定了下来。然而使松阳道长他们感到疑惑的是，自武林大会开始以来，主持大局的始终都是谭斌，那位天龙门掌门和比武的参与者岑风云，却一直都没有露面。

那么，岑风云究竟在哪里呢？原来他就在十几里外秀州城内的“温柔乡”里。“温柔乡”是一家妓院，只不过并不出名，生意也不兴隆，但是自从半年多前来了祁红祁颜这对姐妹花后，情况就彻底改变了。当然，“温柔乡”能够兴旺，除了祁氏姐妹的美貌和才艺，老鸨姚娟儿的营销策略也功不可没。姚娟儿在这一行中浸淫多年，深谙奇货可居之道，所以在得到祁氏姐妹后，她并没有急着将她们推出接客赚钱，而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幌子，最多也是让她们打个茶围，唱几支小曲。人心都有个弱点，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垂涎。渐渐地，祁氏姐妹的名气就越来越大，最终竟然形成了这样的局面，那就是谁能得到祁氏姐妹，谁就能成为秀州城里最出风头的人物。

男人没有几个不想出风头的，尤其是场面上的男人，于是有人愿意一掷千金，也有人愿意降尊纡贵，都希望能独占花魁，但是都被姚娟儿拒绝了。为啥？因为她觉得这些“鱼”还不够大。既然有了祁氏姐妹这么香艳的饵，就必须钓起一条足够大的鱼，直到岑风云的出现。

岑风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名震天下的天龙门掌门，意气风发且又踌躇满志。但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岑风云也不禁被祁氏姐妹的美貌所打动。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种使命感，祁氏姐妹既然将秀州城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视同粪土，那么征服她们的那个人舍我其谁？在姚娟儿这边看来，岑风云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天龙门雄霸武林四十多年，财力之雄厚自不必说，完全能满足她最贪婪的需求。再则，天龙门势力强大，连官府都要让其三分，若能为她所用，就等于找到了一座靠山，日后在秀州城里她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她走不通的路了。双方一拍即合，岑风云如愿以偿地得以左拥右抱，一马双跨。这时的祁氏姐妹也终于展现了她们的真功夫，使得岑风云三个多月来一步都舍不得离开“温柔乡”，夜夜春宵，乐不思蜀，连武林大会这样的大事也懒得去参加了。

然而谭斌虽然能替代主持武林大会，比武却是替代不了的。天龙剑法共有一百零八招，但只有掌门才能传授到全套剑法，像谭斌这样的只能学到九十八招，而最后的十招才是最精妙的部分。况且面对松阳道长这样的高手，即使谭斌愿意替代出战，他们也不屑于和他比试，所以这也是岑风云非亲自出马不可的。这天清晨，和祁氏姐妹颠鸾倒凤了一宿的岑风云还没起床，天龙门的人就找来了。十年一次的比武那可是祖师爷立下的规矩，所以尽管岑风云一百个不愿意离开，也只得跟着来人回到了天龙门。

比武开始了，由于松阳道长在参与挑战的四个人中资格最老，所以大家都让他最后一个出场。天龙剑法果然出神入化威力无比，智圆上人等三人都先后败下阵来。可这时松阳道长却发现，这三人虽然败了，但也不知什么原因，脸上都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受到了愚弄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轮到他上场挑战了，双方见过礼后，便你来我往地斗到了一起。松阳道长何等人物，只几个回合后便已明白，智圆上人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了。也难怪谭斌会提议今天的比武大家都不用内力，因为他发现，岑风云基本上已没有了内力，他们都钻进了天龙门预先设好的一个局。只不过智圆上人等人只知道岑风云内力已失，而松阳道长却知道了其中更深一层的含义。道家所精研的三大功法，就是长生术、黄白术和房中术，松阳道长道行高深，对房中术自然也通晓其义。他已经试探到，岑风云内力的丧失，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在风月场中过于沉溺，掏空了身子所致。至此，松阳道长觉得，这场武再比下去已没什么意义，因为岑风云早就已经败了，不是败于对手，而是败于女人。既然天龙门花四万两银子来保住颜面，他也干脆给个顺水人情，于是有意卖个破绽，让岑风云胜了半招。

对于天龙门来说，这场武林大会总算是圆满结束了。但谁知竟又节外生枝。原来海沙帮的姜大猷虽然在比武中早早出了局，但仍在为未能见识到天龙剑法而耿耿于怀。像此类江湖中人，想要发泄情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妓院，于是姜大猷也来到了“温柔乡”。这天岑风云正好回去参加武林大会，姚娟儿想他必定不会当天赶回，而且祁氏姐妹也已是残花败柳，不必再待价而沽，何不趁此机会多赚一票呢。于是姚娟儿就接纳了姜大猷，把他带到了祁氏姐妹的房里。可是没想到岑风云已经在祁氏姐妹的软玉温香中彻底迷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比武一完就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但等他进了房间，却看到他的两个心肝宝贝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孽畜，竟敢侵犯我的女人，难道不要命了吗？”

如果姜大猷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天龙门的掌门，他必定不敢造次，只会忍气吞声地一走了之，但他却没有见过岑风云，所以也不认识岑风云，此时在他看来，跟前就是个脸色苍白精神萎顿的年轻人，他又如何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于是便用更响的声音喝道：“小杂种，竟敢坏大爷的好事，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煩了。”至此，一场冲突已是不可避免。就在祁氏姐妹的一声惊叫中，姜大猷已向岑风云击出了一掌。姜大猷毕竟也是一帮之主，内力虽不如何深厚，但对付一个没有内力的人还是绰绰有余，况且出手突然，岑风云即使有精妙的招式也来不及施展，竟被一掌击飞了出去。姜大猷又赶上补了一掌，顿时便没命了。

像姜大猷这种江湖中人，杀个人根本就没当回事，更何况还是在妓院里。但他却不知道他杀的是岑风云，所以他也必须得死。要他死的并不是天龙门，而是松阳道长等四大高手。这四人表面上都败在了岑风云手下，而岑风云却被一个小小的海沙帮帮主所杀，这要是传扬出去，他们以后还有何面目再在江湖中立足？四大高手的武功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海沙帮所能抗衡的，所以不光姜大猷死了，就连整个海沙帮也从此在江湖中除名。

天龙门也杀了人，他们把“温柔乡”里的所有人都杀了，其中自然也包括祁红祁颜这对姐妹花，因为他们觉得，是她们害死了岑风云。从此后，红颜祸水就成了江湖中的警语，只不过没人会想到，女人其实只是无辜的牺牲品。

选自《上海故事》2015.1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