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记
2015-09-10潘绍东
她凭借民间的经验智慧,一路将错就错,借力打力,巫医、神汉、算命、手相统统派上用场,最终能否为自己讨到说法?
1
我爹说,麦子鸟就是吃麦子的命。我是个农村妇女。千万莫用什么“名”或“位”, 我喜欢用“个”:捡五个鸡蛋,提两个袋子,杀一个猪,碰到一个鬼。我以前最恨带“名”或“位”的人——那位姓万的乡长,那几名姓马姓王姓吴的干部,这世年他们的鬼样子我会一个不漏地记住记死,直到带进棺材。
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他们搞垮的。
我快50岁了,脸皱得像一个擂姜钵,头发如同剪得稀烂的棉纱布,眼皮抹布一样老往眼珠子上罩,三颗牙也跟菜蔸被锄头铲动了一般,摇摇晃晃要倒不倒。我随时哪天就会一觉睡到阎王爹那边去。就算我被阎王爹的笔划漏了,再活10年20年,可再长有意思吗?政府不齿我,干部不齿我,邻里不齿我,亲戚不齿我,唱我的埋怨,念我的零碎,说我的空话,我成了什么?成了讨死万人嫌的臭狗屎,成了遇着就躲看见就避的烂肠瘟。
我从36岁起就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女人没了男人不就等于废了么?一个好女人配个废男人不也等于废了吗?俗话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润。没了男人,我这块地再润再湿又有何用?既不能长出高粱稻谷,也不能生出红花绿叶,地润只能长杂草,地湿只能生蚂蟥。
那时的国泰健壮如牛,我饱满如鹅。白天打一天禾,晚上不巴皮巴肉一回两回困不落觉。甚至白天他从田里担谷回来,我刚好一时不晒谷不淘米,也会在竹床上做一回,摇得竹床像唱歌:吱吱吱,窸窸窸,老鼠出洞偷大米……国泰那个瘾啊,那帮家伙还为他编了句顺口溜:白天推石灰,晚上搞六回。车扁担没拿,门弯里又是一回。肯定是国泰在外面吹牛皮不打草稿,有一夜六回的么?那不把我早累成柿饼了。
一切都到我36岁国泰38岁打止。这日子我记得刀雕凿刻——古历十一月十六,天放冷风,苦楝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猫狗缩到墙角的草窝里躲寒,鸡成堆挤在橘子树下暖毛。趁还没过年,国泰约了四木匠去长沙工地上做事。工价二十,天结天。
国泰还没出门,村书记德顺就带着七八个收上缴的来了。他们来过两次,国泰都不在家,我也躲了。我不躲到哪里化钱?
那次就是孙悟空也躲不开——他们来得比狗的声音还快。万乡长带着那帮家伙边跑边喊:朱国泰你让我们找得好苦,今天你就是长四个翅膀也飞不了!他们将我和国泰团团围住,宣读“判决书”:五个半人——你老娘是你们兄弟共同负担的吧?八亩六分田,上缴款六百五十七块二。
国泰鼻子里出气,要钱没有,命有一条。
万乡长也鼻子里出气,朱国泰你还耍态度?你要晓得后果!
我爹总是教育我千斗万斗,莫与官斗。我怕国泰吃亏,赶忙打圆场,各位干部莫屎胀尿急开口谈钱,先进屋喝杯茶。
万乡长一脸猪婆皮:莫耍阴谋诡计,拿钱来!
国泰说:你们高高在上呷金屙银倒是不晓得老百姓苦楚,德顺是晓得的,我家三个细伢读书,老娘又是个病壳子,钱到手就散了。这不正准备到长沙做事,拿到钱首先第一就是还你们的阎王钱。
万乡长眼珠子鼓得像两个芋头:这是什么屁话?!向堂堂国家交税交粮竟然说是阎王钱,今天我就看你胯下长几只脚,不将钱交清,我让你见阎王!
这句屎话惹毛了国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抠住万乡长的胸口,抠得那张猪脸一下青紫,一下寡白:你这个堂堂革命干部说的才是足斤足两的屁话,你要老子见阎王,老子先让你见阎王!
手下得重,话也说得重。万乡长病猫一样的叫声才开锣,姓马的姓王的姓吴的那帮狗崽子像被挖了他们的祖坟一样围拢来,鹰婆一样的爪子,铁锤一样的拳头,下雨一样砸向国泰。国泰开始还硬气得像根石柱子,纹丝不动,刀斧不入,慢慢就不行了,像猪挨宰一样叫唤。我吓坏了,孵鸡婆一样架势想给国泰搭上一个手。无奈那帮狗崽子越打越精神,眼睛横得三四不分爹娘不认,口里还一个劲地喊:打!打!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去见阎王!
国泰被摁在地上,两个脚乱踹乱蹬。当我上前扯断王干部的皮带时,国泰趁机爬起来。可国泰没往外跑,而是从门弯里拿出那条栗木车扁担,舞金箍棒一样挥过来。也该那个王干部背时,谁叫他称长鼻子打头阵呢!王干部受了迎面的一扁担,哐当一声,死草鱼一样扑通倒地,鲜热热的血一下子将脸罩了,嘴巴噗噗往外呼气,吹得血沫子像风车扇出的谷秕子。有的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有的撒腿去叫医生,有的脱下褂子替王干部堵血。国泰觉得阵势不对,摔了车扁担就朝村口飙。
万乡长指着国泰撕绸扯布似的叫:莫让杀人犯逃了!抓住他!五六个家伙就疯狗一样去追他。我的心一下绷紧,恨不能借两个翅膀给他,让他远走高飞。可我无能为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能走会跑的我的男人朱国泰。
估摸20分钟后,那帮家伙汗水泥污地回来,吴干部对我说:去看看你男人吧,自己从高坡跳下去了。你告诉他,打人了就莫想赖皮!
栗子坡的坎脚下,国泰全身汗得透湿,脸上泥血交加。我搂着他的脑壳往胸口上挪,想把他扶起来。他喊爹喊娘地叫着:快看看我的脚,不晓得痛痒不晓得动,只怕残了……
2
我爹打小就教导我:男怕上梁,女怕错郎。上梁做贼,家族无脸;嫁错男人,受苦不断。
嫁给国泰打死我也不相信会错:长得可以演电影,配我长出一大截;腰粗胳膊壮,我还能受别人欺负?和我生下两女一男,送终的送寿被的人都有了。天美地美,哪里错得上我啊。
可一夜之间,国泰成了一个瘫子,一世也站不起来了。
万乡长牵头处理这事。他当然耍赖,说这起事故是因国泰抗税不交、动手打干部而引发的,应负百分之九十的责任,乡村干部也存在群众工作做得不细致、工作方法简单的过错,承担百分之十的责任。另外,国泰打王兴国导致轻微脑震荡,面部有外伤,缝了四针,应由国泰负百分之百责任。
赔我的国泰啊,赔我的男人啊……我的眼泪鼻涕一齐上脸,但哭着哭着哭不出,像有把火钳夹住喉咙。
我们为朱国泰垫了医药费五千六百二十五块三,估计后续费用和残疾护理费还要二万九千六百元。王兴国已用去医药费两千六百四十三元五角,后续治疗就不算了。如果严格按责任划分来摊费,你家还要倒出王兴国的医药费。万乡长说,从革命人道主义出发,考虑国泰不能再劳动、三个小孩上学、家庭本来就比较困难的实际情况,党委政府决定,一是全免你家的上缴费,二是适当给你家一点困难补助费,你看如何?
他们逼我签字画押,然后把一个瘫子扔给我。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虎口叉开,对准万乡长的脖子镰刀一样割去。万乡长喉咙里的咔咔声由大变细。
他们准备用五千块打发我。我这一掐,他们不找我了,喊来国安国平,和国泰三兄弟谈。七谈八谈,三兄弟将钱数字一点点咬到两万——国泰说人是他们推下去的。
他们不承认推人,但同意出两万。
国平正要签字,我扑上去大喊:我不依从!我要你们赔我一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你们摸摸良心,朱国泰大半生就值两万块吗?老娘要送终,三个细伢要吃要穿要读书要嫁人要娶亲,两万块哪够啊……
万乡长骂我得寸进尺死不要脸,说政府一而再再而三放让,你不把情来谢,反把尿来射,把人民政府当二百五,人民政府包说媒还包生崽啊?人民政府包你治病还包你收亲嫁女养老送终啊?
万乡长带着那帮喽啰走了。
国安国平忙去赔小心都没能拉他们回头,便掉转脑壳骂我是搅屎棍,将一件好事搅个稀烂,这顶烂斗笠你自己补好了。也气冲冲走了。
床上的国泰嗷嗷地哭。我心啊肺啊像被刀子刮空。我跪在国泰的床头,头靠着他的头,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国泰,我一定会将钱要回来,一定要得比两万多……
我不信神不信鬼,只信我爹。我爹是上世纪60年代村里学哲学的典型,还在万人大会上发过言,讲的是《运用唯物辩证法,搞好家庭革命化》。我本来叫游喜花,发言后爹就将我名字改为游喜哲。爹最出名的一句话是“牵牛要牵牛鼻子”:牵牛要牵牛鼻子,栽豆子千万莫让土压着芽了;牵牛要牵牛鼻子,烧火关键是柴要空心灶要通风;牵牛要牵牛鼻子,买猪婆就要买嘴巴短耳朵大身子长皮毛松的……
牵牛要牵牛鼻子,万乡长这个副乡长不管事了,那我就找正乡长——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书记比乡长大。我从德顺那里打听到正乡长叫胡爱民,人不拐。
我到乡政府找了两天都没会到胡爱民。头天门卫老倌说是去县里开会了。老倌也姓朱,善面善心,又是要我喝茶又是要我看报。我的看书看报喜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牵牛要牵牛鼻子,与当官的打交道,不跟他讲几条方针和政策,不跟他讲几点中央精神和领导指示,他是不把土地当菩萨敬的。
第二天朱老倌脸色明显不如头天鲜艳,既不说乡长在不在政府,也不让我进政府院子里去。我质问他为何一夜一河水?我既没偷他的钱又没损他的物,两张报纸一本杂志还是他自己要我拿走的。他一脸酸菜地道出实情:我头天被马干部看到了,马干部报告给了万乡长,万乡长给朱老倌发指示,一定不能让我见到胡乡长。朱老倌哭着脸说他是临时工,泥饭碗,他们喊他寅时走他就等不到卯时。
我没有为难朱老倌。那天报上一篇叫《“官太太”要做贤内助》的文章启发了我:找不到胡乡长,就找他的堂客,女人找女人,兴许更容易进油盐。我又从德顺那儿打听到胡乡长的堂客在乡里农技站上班。
村里女人走动都要用点小人情。我爹说人情是把锯,你一来我一去。你打点别个,别个也会不矮你。我拿了20个鸡蛋去找乡长堂客。我数了鸡窠里有26个鸡蛋,就留了6个。国泰的身子有得补。
我穿了件七八年前的旧棉袄。有个地方还露出一线棉絮,我索性将它扯长点,让它蛇信子一样在风中抖动。农技站门面只有一个女人在边嗑瓜子边烤煤火。我顾不得她是不是乡长堂客,将提蛋的布袋往柜台上一放,扑通一声垮在煤火被上就大哭起来。
她是乡长的堂客姚香。姚香以为进来了一个疯子,准备跑出去喊人。我一把拽住她,诉天诉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道。姚香先以为我骗她,我从棉袄里掏出一摞病历、化验单、收费单,顺手还扯出了几张毛票和一个缝补用的线团。姚香接过单子仔细翻看了几张,眼里也流出了泪。她说万乡长只是一时之气,这么大的事政府肯定会管的,她也会跟胡爱民说的。我一边赞她大慈大悲菩萨心,一边提鸡蛋给她。她双手摇断说这是折煞她,要我拿回去补国泰身子。
我捉住她的双手,半跪下来:双江湾的规矩是送来的东西不能提回去,你看得起我同情我,就莫嫌我的东西少。
她只好收下。然后,脱下身上的那件羽绒衣披在我身上,烂棉袄冷,这个蛮暖和的。
我也双手摇断不要。
她说:莫嫌脏。
3
三万块钱是姓万的亲自送到我手里的。
不但送钱,还向我和国泰道了歉,说是包村干部工作做得不细致,关心群众疾苦不够,请我们夫妇原谅。
我穿着姚香送的羽绒衣,三摞票子数完,热得汗都出来了。我将票子码在国泰的床上,对傻子一般的国泰说:真票子,都是我们的!
国安国平嫂嫂弟媳都蚂蟥听水响一样来了。我的羽绒衣把两个堂客看得恨不得从我身上剥去。我说是别人送的。她们不信,嫂嫂说你现在有钱了,金山银山都买得起。弟媳说要是晓得一下来这么多钱,我家国平情愿瘫一回。
国安国平说他们这次与政府扯事误了工出了力,钱又搞得如此多……后面的话要说不说。后来憋不住还是说了,一个说要买猪仔一个说要买稻种,每人都想借一点。
国泰哑了半天,最后转头对我:给兄弟不是给别人,每人给一千吧,是给不是借。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扯开橡皮筋,数出一千,拆成两半,分别塞到国安国平手上:……你们走吧。
国安说:不是一千么?
这瘫子又屙了,臭熏了尸,你们哪个来帮帮忙?我边说边走到床边,掀开国泰的被子。
我再回头,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全家不惊不慌地活在这两万九千块钱里。我将家里调办得有型有款:伙食不比别家差,国泰的营养品从来没断过,三个细伢穿得不比别人差,村里的人情往来也不比别家少一次……国泰以前是面子堂堂鼻子里有风的男人,是双江湾挺得起腰杆、说得起大话的男人,他人瘫了天不能塌,我要替他将家撑起来。
我爹经常说,脚勤便亲。搭上了姚香这根线,我就把姚香当亲戚走。间不几天,扯上一把青菜、几个萝卜上她的门市部去,她受了我的菜,也总要回我几样旧衣点心和补药。走动次数一多,我就开始称她为妹妹。她也没把我这个姐姐看轻:通过胡爱民的关系,国泰坐上了县残联配送的轮椅,三个细伢所有的学杂费也免掉了,家里上缴也在胡爱民第二年当上书记后一概全免……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政府大院,可以在大院的厕所里解手,在大院的食堂里吃饭,所有干部见了我都恭恭敬敬——他们晓得胡书记的堂客有个“姐姐”叫游喜哲。
其实我很少去胡爱民家里,除了去门市部,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朱老倌那里。朱老倌的堂客前几年得奶癌死了,现在一见女的就成了话痨。我常常一边装着听他扯唇舌,一边用心读他那里的报纸——我总觉得那里有我要牵的牛鼻子。
每天给国泰换洗完,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看从朱老倌那里带回的书报,遇上些抓心热肺的句子,还给他读一段。我初中时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念过一回。国泰当年看上我,就是被我的一段话打软了心。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情多意多的话,只是朗诵了一段课文: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科科及不了格、上完初一就退学的国泰后来告诉我:我喜欢有文化的堂客,会持家。
好多年没朗读过了,字一到嘴里时而像狗咬螺壳,时而像生吃柿子,结结巴巴生生涩涩。但国泰喜欢听,一副做了神仙的样子。我晓得他其实是想我陪他,不在乎我是念诗还是念咒。
好景不长,胡爱民当了两年书记后就调到县里物价局当局长去了,姚香也跟着调到了农业局。当官就是一张纸,纸上写到哪儿,你就得服服帖帖赶紧去哪儿。
那天,我提着一篮菜去农技站,门是关的。到朱老倌那里,他一脸的阴阳交错:变天了!然后手指了指墙上的考勤表。
表上排在第一位的不再姓胡而姓丰,排在第二位的是万金米。这是我第一次晓得姓万的全名。本以为万金米亲自给我家送钱,已经对我没了成见,没想到他还挺记仇,给朱老倌下扎子说不准我再踏进政府院子半步。
还有更损的,几天后包村的冯干部上我家门,宣布三条:一是政府已对国泰进行超额补偿,大女儿又在打工赚钱,往后上缴和其他村民一视同仁;二是为不影响他人办公,没有重要情况反映,不准进入政府机关;三是前任领导批示的年度困难补助500元,鉴于目前政府财政十分困难,暂不兑现。今年的五百块前阵姚香还劝我莫急,到时她再催催胡爱民,没想一下打水漂了。三条犹如三座大山压向我,五百块钱可以不要,政府大门可以不进,可上缴、两个细伢的学费、村上投工投劳费样样都是一把刀啊。
万金米,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去县里找姚香。
国泰和大女儿一朵不要我去,说是家里还有点老本,一朵又开始赚钱,随他三条四条已吓不住我们了。我说我这个庶民百姓无所谓,反正是粪缸里的一个蛆婆,天天受尿淋屎砸也没人可怜。我是替胡爱民和姚香咽不下这口气啊,人一走茶也凉得太快了吧。姚香对我有恩,我怎能对她不义?
县城还是国泰出事那年去的,那阵子也没怎么上街,天天守在医院里。记得那时车票还是三块五,这会儿涨到了五块。
姚香见了我又意外又欢喜,留我吃饭,把我带到隔壁的一间会议室,要我先在那里面喝茶看电视,她做完报表就来陪我。
我就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无聊地看电视。自国泰出事我就怕看打打杀杀的电视,抓着遥控七调八调,调到县里的台。这节目信号还没到双江湾去,看着新鲜。
先是早稻防虫,接着是风湿药广告,接着是新闻。头条新闻报县委书记的事,我终于晓得他叫龙四勇。龙书记带着一帮人去看一个下岗职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拿米又是拿油,临走还拿一个红包。下岗职工开始笑,后来哭。尤其龙四勇招手再见时,下岗职工哭得像死了爹娘。
龙书记真是个好人!要是晓得我家情况,我想他肯定也会来慰问国泰的。书记一来,万金米敢不来?还敢对我家七里八里?我心里扑腾一喜:一定要想办法让龙书记来我家一趟——他可是我们县最大的牛鼻子。
主持人介绍那个下岗职工就是一封信感动书记的。别人能感动他,我就不信我感不动他。
我到姚香那儿借纸笔。她问我做什么。我说:下午上街要买东西,怕漏,开个单子。她也没多想就给了我。
会议室的桌子很大,我大干部一样伏在上面给龙书记写信:
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
敬礼!山清水秀。
敬礼!红日东升。
尊敬的龙书记,您是我们的总书记,山清水秀养育了我们全家,红日东升让我有话向您说……
写到这里,往事就开了闸门一样冲了出来,整整写了六页才打住。
吃饭时我跟姚香说了万金米的事。姚香劝我忍忍算了,说马上就要免农业税了,大政策一来,谁都挡不住。我说是他做得太无良,不看我僧面也要看你们佛面啊。姚香说你千万别挑矛盾,万金米后台硬得很,一个堂叔是副县长。这么一说我就无话了。我爹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个县长叔叔罩着,胡爱民当然不能跟他斗。我又说了给龙四勇写信的事。姚香说写了?我说想写。姚香说:我的祖宗,你以为他是胡爱民啊?他有工夫看你的信?死了那份心吧,你有困难我会帮你。
我不死心,我一定要把信送到龙四勇那儿去。
4
县委大院比我们村原来的大晒谷坪还大。我兴冲冲地往里走,保安拦住我。我急中生智说是送信,拿着信朝他晃了晃。我今天穿的是姚香送我的衣,看起来洋气。保安问我哪个单位的。我脑壳里一转就说是物价局的。保安问你们局长叫什么。我麻利地说叫胡爱民。
大楼有八九层高,我那时还不会坐电梯,也不晓得书记在哪层,只得一层层挨着找。这楼里单位真多:信访局、县志办、行政科、统战部、宣传部、组织部、团委、妇联,就是不见龙四勇的办公室。
报上讲妇联是帮妇女说话的地方,到那门口我就麻着胆子问龙书记的办公室。一个短头发女干部蛮和气,说要反映问题可以向我反映。我说我是送信的。她倒没多问,告诉我龙书记办公室在最顶层。我刚要走,她又说书记你是见不到的,你可以将信送到秘书室。我问龙书记秘书叫什么。她说叫田兴。
爬到顶层我的喉咙成了一个补锅担子的风箱,汗也直往衣上钻,好在看见了“书记办公室”的牌子。牌子贴在最大一张门的门板上,金亮亮的,门却是关着的。我边敲门边手脚发颤,生怕大门突然打开,县里最大的官从里面冲出来。
书记的门没开,旁边一间房的门开了,里面有好几个人在嘻嘻哈哈,都是后生子。一个后生子冲出来,笑脸立即变煞星,凶巴巴朝我吼:信访去信访局!我说我是给书记送信的。他问送什么信。我说我给书记写了一封信。他说你开什么玩笑,书记天天忙得陀螺样,哪有工夫看信。我说你是田秘书吧。他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晓得我姓田?我说:你田大秘书全县只一个啊,我虽然是个农妇,但大事不糊涂,大人物面前不耳聋眼瞎,你相貌堂堂,我一落眼就晓得。他笑了起来,其他几个也笑起来。田秘书说你这嘴可以当大干部。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后生说,你看他将来会当个什么官?
看来这帮当官的都喜欢看相。
我打娘肚子出世从没给人看过相,这当口上我只能哄他们开心:你们的相还用看吗?闭眼想都是当宰相的命,睁眼看都是当省长的料。
他们明知我哄他们,但个个笑得像南瓜花。
我趁机将信拿在手上晃了晃。
田兴说:你把信给我吧,到时我交给书记。我不停地说多谢多谢。田兴接过信又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转身走不多远,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高声念我的信: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敬礼!山清水秀……
然后响起湖鸭一样嘎嘎嘎的大笑声。笑得我心里像瘪谷一样发虚。
不放心,下楼时我又拐进了妇联。
短头发提个袋子准备出去。我见她不像田秘书那样滑,就拦着她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她说:书记那儿每天的上访信、告状信只怕要用麻袋装,他哪能看得过来?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天没出声。短头发给我泡来一杯水,我本来有些口渴,却呆呆地,不晓得喝。短头发也不劝我,自顾自地一只手伸进小肚子,耙谷似的抠,嘴里嗍嗍的。
我问她:你痒啊?
她嗯了一下。
出黄水?
她点了下头。
屙屎屙尿结巴?屁眼痛?
你怎么晓得?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告诉你一个单方。
哦哦哦,你说。她一副急样子。
马齿苋四两,马兰一两,捣烂和匀连涂三天,包好。
我吃了好多药打了好多针,正准备去打针呢。
我可以打包票。我拍着胸脯说。那年我患脐腹风,我爹带我去看一个老中医,他就是这个方子让我好的。我估计她也是这个病。
她抄单方的时候,我看到她桌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杨卫红”,职务是“副主席”。抄完,她又不放心地问我单方是哪来的。我说是祖传的。她说现在好多干部都一身病,鱼肉吃的,酒喝的,压力大闷的,你这个方子见效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跟几位领导诊病,那时你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我当时心里想我只有这一个方子啊。
杨卫红心情大好,问完我家里的情况后,将她们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抄给我,说妇联一定会重点帮助我。
我说:谢谢杨主席!以后莫怪我进多了门。
她愣了一下说:你不简单,以后还是叫我杨姐吧。
临出门,我看到办公室墙角的一摞书报杂志,就找杨卫红借。她说你能搂多少搂多少,反正我们懒得看。
走到街上,我想起田兴和杨卫红下回再找我看相和看病怎么办?我爹说仓中有粮,心里不慌。我不能打无准备仗。
问了几个人,一个好心人把我领到书摊一条街,几个人卖豆腐似的喊卖特价书,三块一本。
我凑过去问有看相的没?一个“老鼠须”数了《奇门遁甲》《手相大全》一大堆。我说易得懂的。“老鼠须”帮我挑了本《帮你学看手相》。我见旁边还有一本“色台白病”,就问这是什么病?“老鼠须”笑着说印错了,是《包治百病》,三百个祖传的土单方,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见一个好一个,最少三服药,最多十服药,看熟了下可到长沙湘雅坐门诊,上可到北京同仁堂称大爷。我一看里面果然有土单方,什么蛇毒散、金刚丸、彭祖接命丹,就一路买了。
到家时国泰早已屎了一裤子。他骂我再迟回一步就要收尸了。我由他骂,一声不响地帮他擦帮他换帮他洗。
骂完,他又说:你大老远跑县里一趟,姚香就只打发你一堆书?
我没作声,只是揩干手,往口袋里摸了摸。
姚香给我的两百块钱还在。
5
我在家一待就是四个月。四个月没有出过乡,没去过县里。后来去北京纯是被他们逼的。
四个月我天天心里打望,望龙四勇来,望他像电视里那样拿米拿油拿红包。村口汽车响了,我烧火就丢下火钳,炒菜就丢下锅铲闪一样跑到门口看。有时等急了,就心里烧窑一样旺:是信写得不好?是他太忙忘了这鸡毛蒜皮事?是他只在电视里做一次样子?是田兴根本没把信递上去?
其实我还可以早点去北京的,要不是家里烂事一大堆,我是憋不住四个月的,就像捂着鼻子浸在石灰水里,谁会甘心被闷死?
先是国泰生褥疮。一过春天,气温升得跟猫蹿墙似的,国泰的垫被还来不及抽掉,他就唉哟唉哟喊痛。扳转他的背,从背到屁股沟,又烂又红烂桃子一样,医生上药打针三天不见效五天不见好。国泰天天号得我心如火烧,好想晚上眼睛一闭就不再打开。
那天国泰说你不是有《包治百病》吗?有书不用不等于我一样是废物?我赶忙看书,果然还真找到了一个单方:将牛屎菌切片贴到烂肉上,一天一回,七天包好。
牛屎菌普山普岭都是。那些天我就天天上山去捡牛屎菌。有一回还差点被一条土皮蛇给咬了。那畜生盘在树蔸上,我刚想去采那朵姜钵一样大的牛屎菌,蛇脑壳就嗖的一声射了过来。幸亏我手缩得快,只是好久全身都像打摆子一样抖,站不住,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坐也坐不稳,干脆就困到地上,困到地上还在抖,整个地都好像在抖。我好久没哭过,这次是吓哭了,手又是地上又是脸上,弄出一张大花脸。
方子确实管用,七天一到,痂子就落了。国泰说:真神了,你把那本书背下来,就是个神医。他不晓得我已经偷偷背了七十多个方子了。
国泰这边刚安宁,一朵又给我添乱。一朵在镇上二麻子家的开关厂做事,平时骑单车回家,那天却坐在一个黄头发的摩托上回了。到了家,黄头发跟着一朵进屋,背弯处还将嘴往一朵脸上蹭。不是我不要一朵谈爱,而是黄头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抽起烟来满屋子喷,像个土匪。一朵说:黄头发叫何来,二麻子是他叔叔,他说真谈爱他就要叔叔给我加工资。我说你是相他不是相他叔啊。一朵说加了工资就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我泪雾一喷,骂她:蠢婆娘,还钱是一时的事,相人是一世的事。一朵说:他人蛮好,只是玩性大点。
其实何来还爱赌,是我访出来的。我装着买猪仔的,到何来家周边的屋场去访,一访就访出许多内情:何来的娘有淫疯病,见不得男人;何来爹好吃懒做,在弟弟厂里打杂,吃“挨傍食”;何来根本没做正经事,和一帮流子天天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耍疯。我坚决不要一朵再谈了。一朵边哭边说还让她看一段时间。不到半个月,一朵从厂里回来,还没进屋就哭得跟鱼钩钩了喉咙似的——何来把她的工资“借”走赌掉了。
我不要一朵去二麻子那里上班了,还想把何来骗去的钱要回来。国泰和一朵不要我去,说是门槛剁萝卜两不来算了。我说四百多块是你个多月血汗钱啊。我瞒着他们偷偷去找何来,找了两天,在一个推牌九的地方找到了。那里人跟茅厕里的绿头蝇一样闹哄哄的。我怕捅炸了土蜂窝,就躲在门外的一棵大樟树后面等何来出来。等了个多钟头,何来出来屙尿,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光头。我看他们在阴沟里尿完准备回屋,就一个梭子冲过去,拦在门口。
何来,找你有点事。我小声说。
他吃一惊,转身对光头说:你先进去,我岳母娘找我有事。
我气冲脑门,喉咙一下就大了:谁是你岳母娘?你还要脸不?我今天是来拿一朵的钱的。
他没被我吓住,喉咙比我还大:老狗婆今天吃错了药吧?
里面打牌的“绿头蝇”嗡的一声都飞了出来,一色的凶光铲向我。
我心里直发慌。
何来指着我的鼻子吼:老子告诉你,你要你家那货老老实实今天晚上跟老子来困,不然上你家房揭你家瓦。
我晓得此时我一退缩就会退到泥缝里去,就硬着头皮接他的话:借钱不还天理不容!你要大家扯扯公道!
我眼扫了人堆一圈,他们看猴把戏一样看我。
何来一个哈哈:公道个狗屁,再放屁我叫人拿针把你嘴巴缝上。
有两个人过来,一个是刚才的光头。两人拢来就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光头说:你跟他讲公道,留条命回家吧。他们把我拖出十来丈,啪的一声往路上一甩,像扔掉一条死鱼。
我顾不上一身硌痛跑回家,要一朵赶快走人。一朵以为我嫌弃她,哭着抱着我不走。我只好将事说了。国泰骂我是蠢猪婆。一朵骂我屎不臭挑起臭。我要一朵赶快到大山上我妹妹家躲躲风头。一朵骂归骂,话还是听我的,哭哭啼啼走了。
晚上何来果然带一帮人来了。先是要人,把灶弯、床底、猪栏、茅厕全都搜了一遍,见不到一朵,他们就开始抽一朵困房上的檩子。抽落一根,瓦片就落冰雹一样地往下掉,砖头也嘭嘭地砸在桌子上、床板上。国泰隔着一堵墙听着这响声,气得一边鸡啄米似的捶脑壳,一边骂我闯祸不怕大。
国安、国平和好多村里人也被惊动了,纷纷扎脚勒袖跑过来像是要救驾,拢来一见这架势,个个成了缩头乌龟。我爹说:人有不如己有,别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这祸还是我闯来的。我到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见人就砍。平时杀鸡都是国泰杀的,我顶多捉一下鸡脚,这刻儿我一下变得神鬼不怕。那帮贼崽子个个泥鳅一样溜,刀一去他们就飙了。有的边跑边说:看不出这老堂客还蛮恶!我说:恶狗服蛮棍,老娘今天不剁碎几个熬汤喝,我就下世年生不出崽!
可那间房还是被他们拆得稀烂。看到满屋子全是灰扑扑的瓦片,我哭得呼天抢地,口里吸进好多灰,呛得肺血都快咳出来。围观的那帮软脚杆还在说风凉话:流子你也惹得的?和那帮人斗,还到娘肚子里吃三年米再出来。国泰也不理我,只晓得拍脑壳拍床垫。
我不相信这世上就没王法。
我跑到德顺那里,德顺正在打麻将,有些不耐烦。我说你不帮我主持公道我就赖在你家不走。德顺这才跟我说好话:老娘,我这鼻屎官,双江湾的村民都好多没将我放在眼里,出了双江湾就更没人尿我了。何来不属我的管辖地盘,我去找他等于找死。
管不着,平民百姓就该他的死?
他属于乡管范围,乡里菩萨大些,你去找乡里吧。
你能保证乡里能为我出气?我晓得蚯蚓不能当蛇用,但乡里也不是条好蛇啊。
那你要问乡长啊,我只能保证自己现在还有口气。
满桌打牌的人都笑了。
有人拿我当薄荷糖调口味:乡里不行,你就到县里,县里不行就到省里,一路告到北京毛主席那里去。
这话倒提醒了我,我在报上看过“要采取得力措施防止群众进京上访”的文章。既然要防止进京上访,肯定是他们怕惊动北京的大领导。我心里顿时狠下一个念头:如果乡里不帮我出气申冤,我就偏偏要去惊动大领导。
我去乡里。好久不见朱老倌,我笑脸,他时晴时阴。我说我找万乡长。他说:我也没办法,端了政府的饭碗就得服政府管。我说:这次不是为国泰的事是我为女儿的事。朱老倌脸一惊,你女儿也有事了啊。
听我讲完一朵的事,朱老倌也为我气,他说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政府不管天理不容。他告诉我万乡长刚从外面回来,办公楼三楼最东边。我记得龙四勇的办公室也在最东边。
万金米正拿着手机在发短信,一脸快活相,见我突然到来,立即像掉到了粪缸里,一脸屎色。
谁叫你进来的?他显得很恼火。
我自己冲进来的。我不能害朱老倌,不等他推托我,我赶紧说事:旧冤未了,又添新冤,万乡长,我家的屋平白无故被别人砸了。
他看到不是找他算陈账,便默认我诉新冤。我就连桥带路将何来砸屋的事说了。
他不像朱老倌那样容易动情,仍是一脸冰冷:这事不能听你一面之词,需要详细了解。这样吧,我给分管司法的副乡长打个电话,你可以找他。
你就不能亲自解决吗?你是我们乡里的牛鼻子。
万金米一愣,也不跟我计较什么牛鼻子猪鼻子:这个说了你也不懂,我们是有严格分工的,就像唐僧负责念经,沙和尚负责挑担一样。
……那个副乡长叫什么?
你认得的,王兴国。
6
那帮家伙既然对我失信,我就不能对自己失言。四个月长得让我的心都结了冰,再不去北京,我会天天甩自己的耳巴子。
北京是我打小就昼想夜想要去的地方,辫子还要娘帮着扎的时候,我爹就教我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爹到死都没去过北京,这次不是他们逼我去,我到死也不会去北京。
王兴国一则对我有成见,一则二麻子与乡里的头头脑脑都熟得共裤连裆——厂里一个副厂长是乡里副书记的堂弟,出纳是乡里人大主席的妹妹,会计是一个副乡长的姨妹子。我前后找了王兴国七次,前四次他都说要我莫急,正在调查,偏听易昏,兼听则明。这话我爹也讲过,我当然信。四次水都没喝他一杯,听了话就打转回家。
第五次刚出门,一朵回了,截住我。一朵已在妹妹那里的矿山上找了个煮饭的活儿,六百块钱一个月,蛮多了。矿山是金矿,有时挖一坨泥巴就是挖到一坨钱。一朵劝我别去了。我说龙王庙里发了火,怪罪和尚庙里万寿公,这冤当然要申。一朵说:还有什么申不申的,还有好多白天白死夜里黑死的,过好以后的日子就行了。我听出她话里有话,就问她是不是又找了伢。她点脑壳,说:这回你一万个放心,伢子老实、勤快,性格好,在矿山里做事。我恨不得把她撕成两块。她说是姨妈做介绍的。我立即打电话给妹妹,妹妹说伢子蛮好,是她亲自相了又相选了又选的。
我还能怎么办?女人反正要嫁人的,这粒菜籽,该在哪里发芽谁都管不着。我只好交待又交待一朵莫急着跟人上床,多谈多看多考验,从容行好事。一朵却涨红着脸不作声。
一朵走时,塞给我一千块钱,说是两个月的工资。她自己留了两百。我全身都发热,这可是子女第一次为家里挣钱。我将钱一直抓在手里,好久都不晓得要放在哪里。国泰将钱要了过去,数了三遍,边数边出眼泪。
一朵一走,我还是去了乡政府。这口气不出会憋死我。王兴国办公室门开着,人不在,我就坐在里面等,从桌上拿一本《党员修养》看。正看着一篇叫《浅谈基层干部工作的“以人为本”》文章,王兴国回来了。大约是上厕所,双手还捋着裤带。进门一见我,一脸板油眨眼变成了一脸麻石:谁叫你乱动我东西?
……我不就拿本书看看么?我晓得他在找岔子。
这书是你看的?
你们干部要学习,群众也要学习啊。
他啪一声将书夺走:你懂个屁啊?别闹事就是最大的学习。
他这话惹恼了我,我大了喉咙:王乡长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就没好好学习。
他嗤出一个冷笑:你刚才不是学了吗?你学到了什么?
我就晓得他会来这一招,马上说:不瞒王乡长,我刚看了一篇你们领导干部要怎么以人为本:一是要心怀群众,甘做公仆;二是要敢担责任,让民信任……
后面的我忘了,但我表现得故意收住。这时王兴国的麻石脸上又突然泼了一层红漆,他舌头打结说:你的事再过几天好不?这向县里计划生育要创国标,乡干部忙得腿都磨短了一截。
过了一个星期又去。这次老远就听到办公室里笑声像壶滚开水——王兴国正和一个女的聊得热火朝天,一个什么笑话把他们笑得拍的拍大腿捂的捂肚子。我坏了他们的好事,两人的脸一下水泥结壳。女的斜我一眼,溜了。王兴国鼻子里打哼哼说:才几天你就来了?我说:你不是亲口说要我过几天来的吗?他说九天也是几天啊。我说:我这不是七天吗?就差两天。他说火箭上天差一秒都不行。我说你可要记住心怀群众和敢担责任。他说:这也是你教训的?你既然水平高,屁大的事还来找政府干什么?
我怕他撂担子,只好摁着脔心哄着他:我一个无知农妇,怎敢教训堂堂国家干部?人民政府爱人民,小百姓有苦有难,当然只能找人民政府救苦救难。
他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过两天再来吧。
两天后,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找王兴国。这次王兴国大约挨了乡长的训,一脸绿霉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感觉不对劲,但我再不能耗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这都过了两个三了,鸡崽逮着了还会扑几下翅膀。
我还没开口提这事,他就先开口:你烦不烦啊?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你是没早饭米呢,还是家里茅厕板塌了?
我也火气冲天: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堂客们一样屙尿变?两天期限不是你自己定的吗?
我的话激得他像一个疯狗:你这头老母猪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筋?老子今天被乡长骂一天了,现在又轮着你来喷唾沫星子,本来懒得跟你讲,你定要把屎挑开臭,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女儿的事完全是她自己惹的,是她先勾引何来的,你把自己人教好再说吧。
“勾引”两个字把我彻底点燃了,一朵就是烧成灰我也晓得她的脾性,打死也不会勾引何来。我一巴掌朝那张胖得冒油的腮帮子甩过去:我抽你发高烧说胡话!
王兴国早有准备,一横手臂将我挡回去:你这刁民竟然殴打国家干部,快来人啦,将她绳之以法!
喊声惊动了好几个乡干部,连朱老倌也跑了过来,他们做的做好做的做拐,几双手风车叶子般地将我死拽烂拖,一直拖到楼下的大坪里。上次那个女干部假惺惺对王兴国说:这次就算了,别跟女流之辈计较了。亏得她说得出口,她难道自己胯里长了东西吗?朱老倌痔疮发作一样劝我:游喜哲你做点好事,干部这些天都在火烧猪屁股样地搞计划生育,你就别来添乱了。
就这样,我被他们赶出了乡政府,也因此坚定了我去北京的信心。回到家,我开始瞒着国泰写“状纸”,共写两份,一份写国泰的事,一份写一朵的事。两份花了我整整五天时间,有几次写着写着眼泪就像双江河里发大水,一下将纸淋湿,只好重写。还有几次被字卡壳,只好偷偷地翻三军的字典。还有一些法律条文,在书报里好像看过,又一时找不到地方,只好一页页筛,光找那条“对有关侵害妇女权益的申诉拖延不办的,可对责任人员给予行政处分”,就费了我整整三个钟头。
写完“状纸”,我开始思忖如何成行。县城有直达北京的火车,以前有短途车,村里人经常从乡里的小站逃票坐到县城。现在没了短途,但听说逃票一样还有。这次我叮牢自己只带三百块钱去,能逃就逃。到了北京,听说信访的地方管饭管水,就算没人管,我就讨饭。
照顾国泰也不是问题——二朵退学了。自国泰出事,三个伢读书就一直磕磕绊绊,三军成绩像荡秋千,一朵二朵则石头入水一落到底。见一朵赚钱了,二朵也天天哼唧要去打工,对我说她连学校门都不想进了,还是集中送三军吧。趁二朵还在家,正好去北京。
大问题是这没头没脑的事国泰和二朵不会要我去北京。一连几天我磨肠磨肚都在想如何瞒住家里人,好几次都把猪潲倒在猪槽外,把味精当成了盐放,把菜夹到下巴上……
那天我对国泰说:我下身一直没止痒,上次去县里医院检查了下,医生说妇科病蛮严重,最好住院治几天。趁现在农闲,二朵又在家,我想去住几天院。
7
直到上了火车,我的心还在鸡飞狗跳,不晓得火车是不是往北京方向跑。
去北京衣装肯定不能穿得太好,姚香给的一件都没穿没带。钱和“状纸”我用针线缝在内裤里。打听到上坳屋刘四的妹妹刘五妹还在开北京的火车上贩花生——刘四是铁路上的职工,刘五妹是我小学同学。我为刘五妹准备了三斤粉皮。
县里火车站管得松,我一说是刘四的亲戚,他们就让我上了车。上车我就找刘五妹。火车上到处是贩东西的:卖瓜子花生的,卖矿泉水的,卖饭的,卖扑克的,卖裤带袜子的,卖时刻表的……我背着一袋子东西挤得一身都是泉水眼,才找到贩盐水花生的刘五妹。刘五妹开始没怎么认我,我将粉皮塞进她的花生篮里,才巴酽地叫我老喜。她回我一袋花生。我拿出一块钱塞给她,她不要,我丢进了她的篮子里。
刘五妹无法护送我去北京。她们贩子是分地段的,她只能管一个省。不过她还是帮了我忙——带我到一个列车员那里,说我是她的亲戚,免了查票之苦。她还教了我出北京站时三条逃票妙计:一是将一张废票——她给了我一张——反咬在嘴巴上,双手各提一个袋子,装出一副四手不空的样子;二是紧跟在一个高个子后面,能遮着过就过,万一发现了,就对着前面已出站的人喊“拿着我的票跑这么急干吗啊”?边喊边往外冲;第三种方法最保险,就是走贵宾通道,跟着外国人后面走,不能紧张,要面带微笑,像刚从外国回来的样子。刘五妹笑着说:你这黑不溜秋样子,加上高颧凹眼,蛮像外国人,只是一身行头还差几灶火。
按照刘五妹告诉我的方法,十四个小时后,我没波没浪到了北京。出站时,我找一老气都找不到贵宾通道,正着急,忽然看见一帮高鼻子在前面走,就紧跟过去,心里慌得直打鼓。七弯八拐,还真走贵宾通道,出站时那边有人接,我猫在一个牛高马大的外国男人后面,一溜就出了站。
我老早就想好了,到北京我哪里都不着急去,最先去天安门——我要替我爹去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我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为我申冤:“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天安门广场好大霸大啊,起码有村里几十个晒谷坪大,饭桌大的岩石砌起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杵在那里,远看只像根电线杆子。我先去瞻仰毛主席,这是我第一次用“瞻仰”这个词,只有毛主席才配用这个词。
排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的队,我才瞻仰上了。我的心像猎狗追赶的一个兔子,蹦跳得厉害。时而想笑,想为老人家跳一支我上学时跳过的忠字舞;时而又想哭,想把满肚子冤情向老人家倾吐。甚至,想停下来给老人家磕个头,可人挨人胸贴背,屁股都被人顶着,几次都没跪下去。
这里跪不成,就到天安门毛主席像前去跪。那个像跟我小时候课本上的一模一样。走着走着,我的手脚都发起颤来,要打摆子一样。我霸蛮控制自己莫激动,像个尿涨的人,双脚搓绳一样绞着走。上了金水桥,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嘭嘭嘭磕三个头,眼泪一炸,口里喊道:毛主席啊,伟大的敬爱的人民领袖和领导,人民的大救星,您老人家要替我游喜哲申冤啊……
冤情还没陈,身子两边呼地梭来两个小伙子,一人架着我的一个胳膊将我提了起来。一个麻利地搜我的口袋,眨眼间身份证就到了他的手里,好在钱和“状纸”没有搜去。一个凶巴巴地问我是哪里的人,准备做什么。我说:我是双江湾农村来的,我有冤要向毛主席申。那人说: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不?全世界人民瞩目的地方。他的普通话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好。那搜口袋的,一边盯着我的身份证,一边拿着一个对讲机念我的名字、身份证号和地址,念完“双江湾村”,他的嘴皮子就打起了机关枪:你们赶快过来将人领走,她正寻思着跳金水桥呢,这可玩儿大了,明儿全世界媒体铁定开炸,你们市长县长还想不想当啊……
说完,两人要我莫乱动。我说我要登天安门城楼。他们说你看看就得,就那么回事。我说那不行,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们说你再乱动就把你抓起来。脸上一下子就起了白霜。我心里有些虚了,我的状还没告呢。我爹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犯不着跟他们对水作坝,等我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也不迟。就站在那儿不动。他们见我不动了,也没再耍态度,只是一前一后把我夹在中间。
不多久,小伙子对讲机响个不停,远处慢慢跑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张牙舞爪的,比这小伙子凶多了,见了我就吼:跟我们走!
有个女的好面熟,她也木着眼睛看我。我忙冲她喊:杨主席,你怎么来了?
杨卫红也认出了我:我还想问你呢。
我那方子管用吗?我忽然想起她的痒病。
嗯,好得差不多了……杨卫红拍了拍我的肩,娘老子你怎么跑到这里发神经?
我晓得她是怪我不该来,没好气地说:天安门不是哪一个人的,你来得我也来得。
你莫发气,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先跟我走,吃住不用你管,有什么问题我们帮你解决。
到这个田地,我晓得硬是硬不过他们的。他们既然管吃住,就先顺杆爬一截再说吧。
我跟着杨卫红四人上了一辆的士,崴了两个钟头到了一个小宾馆。这是我第一次住宾馆。杨卫红告诉我如何插房卡,如何调冷水热水,还说牙刷、牙膏、肥皂什么的用不完可以拿走。
杨卫红是专门抽来处理信访人员的,时间三个月。她劝我不要来上访,说中央领导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管,哪顾得上你这鸡毛蒜皮事?所有盘钱费米来北京上访的,到头来通通打回原地,归当地政府处理。孙猴子本事再大,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
我爹说打鼓听声,听话听音。杨卫红的话在理。但我从她们的闲谈中又听出了门道:他们不怕人上访,就怕人跳金水桥。不然他们不会这么重视我:又是对讲机,又是像护送王母娘娘样的,还免费住宾馆。我就对杨卫红说:我才不去什么中南海、信访局呢,我是来跳金水桥的,在村里死一万次也没人齿,在这里死,至少有毛主席看见。
杨卫红果然怕起来:我的娘老子,千万别做傻事,你的问题我会帮你积极反映。
杨主席我不是小看你,反映有用吗?上次我写给龙四勇的信吹风打屁等于无,旧冤未了又添新冤,阳间不帮我解决,我只好到阴间去申冤。
她问我又有什么新冤?我把一朵的事说了。她叹了口气说你也真是命苦……不管你信我不信我,我给你办两件事:一是我们妇联帮你解决困难补助一千块;二是我亲自将你的情况向龙书记反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见她不像是骗我,心软了,点点脑壳。她说你得明天回去。我说:我不是对你杨主席有意见,我确实是有冤无处申。她说:如果你明天不回去,就是对我有意见。我说我申冤关你什么事?她说:我们也算姐妹一场,跟你说句实话,我们抽来就是为了做你们这些人工作的,工作做不好,不但会挨批评,弄不好官位子也保不了。我默一下神,她说的两件事真能办到我也不枉来走一遭,尤其第二件,她也算县里大干部,亲自跟龙四勇说龙四勇不会不理。
……我不难为你。
太好了,明天我们一起走,这就去订票。
8
从北京回来才三天,杨卫红就带着几个干部到了我家。
杨卫红给我装有一千块钱的信封,还送了一堆旧衣服、文具,还有两坛气和一个气灶。她没骗我,还悄悄告诉我,她已经将我的情况向龙书记汇报了,要我安心等好消息。又再三交代我再不能去北京了,去了这些钱和东西都要收回,也再不认我这个姐妹了。我爹说得人一米,还谷一箩。心红心黑我心里有杆秤。我对她说:你放心,我游喜哲再委屈,也不会做戳掉你饭碗的事。
村上很多人都跑过来看热闹,有竖大拇指的,也有说冷水话的,说看来有事还得要闹,越闹越有甜头,最好闹到北京去。我说:哪个背时鸟乱扯唇舌,我何时跑到北京去啦?那人说灵耳朵还装什么聋子,瞒得过别人,还瞒得住刘五妹?
这个大舌头刘五妹,那天我少了一句嘴,她就到处撒石灰了。国泰和二朵也怪我瞒着他们去北京,胆子天大,出了事家就毁了。我说我不去一千块钱从哪里来?那堆东西谁会送来?国泰不吱声了。
二朵怕我再乱跑,不愿再在家待了,说已经与同学联系了去广东。同学的舅舅在一个电子厂当主管。只好由她。
二朵走的那天,除了三军上学,我推着国泰,一朵和肖武,一家子把二朵送到村口。我反复交代二朵要常打电话。电话是一朵花六百块钱装的。我爹说细来同窠鸟,大来各自飞。一朵,两朵,开始一个个飞走了。
一朵和肖武回家还有一桩事是想订婚。我生怕一朵嫁错郎,要她再观察观察,总觉得肖武木皮木相的,怕以后对一朵不好。可一朵铁了心,和肖武站成了一边。订婚日子一定,可肖家又玩起了“弹棉花”。双江湾的规矩是男方拿一万块钱订金,肖家只肯出八千,说家里正做屋,钱紧。国泰坚决不同意,说肖家欺负他一个瘫子,故意让他在双江湾丢脸。我也受气,打电话问妹妹得知肖家确实在做屋就又掉头劝国泰:儿女身上好安钱,一朵现在是朱家人也是肖家人,自家的事,就莫拱着屁股给外人看。
秋收了。村里到处是打稻机的声音。我家就我一个下田,打稻机一个人搬不动,我就请别人帮忙。单身公老六蛮主动,我心里虽顾七顾八,但一时找不到人,就受了。没想到那老家伙还真心里藏鬼,一背弯就毛手毛脚。先摸我的奶子,老实说当时我还真像久痒未掏的耳朵,他手一进来我全身就软了,就由着他。他胆子一下养大了,一边剐我的裤子,一边嘴里还不干净:死寡一潭水,活寡一湖涛,国泰是个废人了,你以后就跟我享福吧。他可以作践我,就是不能作践国泰!我一个耳巴子甩过去,打得他像被雷劈了,红着一张脸病狗一样逃了。我心里堵得不行,坐在田埂上翻肠倒肚地哭,头发散成一个稻草人。
抬打稻机就只好请国安和国平,他们说你神通这么大,出钱请人啊。我晓得他们眼红我,就说:钱不能让别人赚去了,你们来抬,不少你们一个子儿。
一边在田里做工夫,一边还记挂着杨卫红答应我的事:都三个月了,龙四勇一不千秋,二不万岁,影子都没一个,就算把我不当人,杨卫红好歹是他一个兵啊。一想到这我就来气。我爹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乡里县里去了没用,北京去了怕杨卫红丢官,你县委书记不归市委书记、省委书记管么?我不找你龙四勇了,我找卡得住你喉咙的人去。
我开始关注市委书记。每天累死累活忙完,我就守着看晚上十点半的市里新闻重播。看多了,终于摸清了市委书记一些情况:姓丁,瘦高瘦高,有点像上屋场的二长子。丁书记看起来不像个脾气蛮好的人,电视里老是指手画脚的,有时还用手点着会议桌子说话。更主要的,他有一个月到我们县里来了三次,又是看工业,又是看农业,又是看旅游,其他四个县一次也没去。三次龙四勇都贴心贴背地陪着,两人笑得花坨坨的。这有点让我心揪,既然丁书记这么肯来我县,既然他和龙四勇看起来形如鱼水,那我找他有用吗?万一是蛇鼠一窝,我不毛还未脱尽,又要剐层皮?
再不能做无用功了。我还听德顺说过他曾随乡干部去过一趟市委,那里不像县里只有保安,站岗的都是武警,左盘右问的,还要登记,一般人根本进不了。为保险起见,我思谋着得先找一个亲近丁书记的人。后来,我瞄准了一个人。
她叫晓月,是市里电视台的记者。每次丁书记出场,都是她报道的,和她同报道的记者老换,就她不换。她有点像年轻时期的刘晓庆。我想:既然晓月长期报道书记,就一定跟书记熟,至少跟书记的秘书熟。先找到她,结识她,就不怕找不到书记。
我决意去找晓月。五十个鸡蛋积攒了整整一个月,最近鸡都不怎么生蛋了。这次只是试探,信啊状纸啊都没写,如果晓月愿意接待我,我家一本经反正都在肚子里,随口出。为讨晓月欢心,那些天我又是查词典,又是翻杂志,找了一堆形容词记在脑壳里:天生丽质、完美无瑕、闭月羞花、楚楚动人、人见人爱……只要晓月愿意见我,我就将这些好词好语全送给她,不怕她不受。
我跟国泰谎称去县里看姚香,去了市里。我的确好久没去看姚香了。
去市里坐车也只有三个钟头。电视台门卫拦着问我是晓月什么人。我说是她姨。门卫刚要打他们的内部电话,又突然想起什么问我既是姨怎么不直接去她家。我迟疑一下说:我临时有急事要赶回去,这篮子鸡蛋是给她的。门卫终于打出了电话:晓月啊,你姨给你送鸡蛋来了,你快下来吧。不等晓月答话,门卫就挂了——我将一个塑料凳子踹得哐当一声巨响。
我站在大门外面避开门卫等晓月。不一会儿她就来了,和电视里一样漂亮。我迎过去,说出早就想好的话:我不是你姨,是门卫乱说的,我只是一个喜欢看你节目的农村妇女,你所有的节目我一秒钟都没漏掉,姑娘我太喜欢你了,你长得真是完美无缺、十全十美啊。我听人家说土鸡蛋能保颜美容,我特意攒了五十个给你送来,让你更漂亮更可爱更人见人爱,你一定要收下我的这份心意……
晓月先是一脸黑云,慢慢开颜成了一朵映山红。
9
晓月要请我吃饭,我说吃过了,来吃你的饭心就不诚了。晓月说那我给你买件衣吧。我说:家里好心人送我的衣都穿不完呢,你就别费这个钱了。她说:你家里很困难吗,有那么多人送衣?我说本来是不困难的,就是……我再说不下去了,喉咙发硬,鼻子发酸,眼睛发胀,眼泪屋檐滴水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
晓月将我拉进近处的一个茶楼,要我将事情前因后果跟她说清楚。我说我真不是来向你诉苦的。她说:你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说,或许我能帮你。我就说了。她就掏出个本子记。见我哭,她又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我。
姑娘,你是个好人,看相就晓得你是好人!我边擦眼睛边说。
你会看相?晓月有些好奇。
我跟我爹学过一些……男子面相看五官,女子面相看流年,我看你面形方正,唇红齿白,耳有垂珠,眼大有神,一看就是慈心之人,旺夫之相。
她笑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招啊。
来来,我看看你的手。我把她的手抓过来,捏了捏,她的白净软和,像捏我给一朵二朵小时候做的棉鞋,呀,你得过胆结石。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晓得的?
你看你的生命线上有一个岛纹,胆结石无疑。看她样子肯定得过这病,我就继续照着书说。
你真神了!服了你了,继续说。
男子带晋升,打马入朝廷;女子带晋升,穿金又带银。你手上有一道明显的晋升纹,一定有一个大贵人助你,你说实话,有没有?
晓月哈哈大笑:……算有吧。
你真是好八字啊,一辈子会不愁吃喝,越往后走越富贵。
她更加合不拢嘴:你可要说中啊。
我胆子大了起来:我可以打包票。你属什么?几月份生的?
属蛇,十一月份。
你看看,都合上了,十一月份的蛇已经进洞,坐着困着都暖和都有吃,你一生都会百事不愁、万事亨通啊。
但愿但愿。她连连点头,又看了看刚才记在本子上的东西,说:你的事我会替你反映,甚至直接向丁书记反映。
哪个丁书记?我故意装迷糊。
市委书记啊,我们全市四百多万人的老大,你长期看我的节目没看到他啊,我专跑他的报道。
我估摸是,可又觉得这点芝麻事,不值得向这么大的领导反映的。
什么芝麻事,现在民生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啊,丁书记一向重视。
原以为我只是来看美女,没想到还遇上了个大救星。
我只是和丁书记比较熟而已。
晓月要开车送我去汽车站搭车,我回绝了。她又要塞我几百块钱,我打架样地退给她。我说:只要你帮我申冤出气,比给座金山都强。
回到家天都黑了,国泰推着轮椅在门口打望,埋怨我出去了就不记得回。我说姚香还要留我住呢。
第三天我正在菜地里栽油菜,国泰打发人来叫我,说是来客了。我想肯定不是一般的客。我每年都要栽两亩地油菜,可收五百来斤籽。我爹说积家犹如针挑土。
客人是姚香。她到乡里喝一个老同事的喜酒,顺道来看看我。她给我提来了一堆衣服鞋子和吃的,还有一个八成新的电饭锅。姚香抓着我的手说你又瘦了。我说幸亏还有几根骨头撑着。姚香说:现在一朵二朵都赚钱了,你往后就少做点。
姚香来去匆匆。我要给她抓个鸡回去炖汤喝,她说什么也不要。她真是个大好人。
姚香一走,国泰就问我前天到底去哪儿了。我这才意识到前天的谎穿泡了——他肯定从侧面试探了姚香。我只好跟他说实话。国泰再也不信了,指着我的鼻子说:前天有人看见你和老六成双成对地出去了,你到现在还不承认,姚香那里穿了泡,这下又说是见市里记者,明天你还会去见中央领导吧?
还真有人背后扯我的唇舌,我当即肺起炸:朱国泰,自你瘫了后,我天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服侍你熨熨帖帖,打理家周周到到,你脚瘫了,你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聋了?我过的不是女人的日子,可我何时动过一丝邪念?就算退一万步,我游喜哲再贱,会跟那个老单身?那个判过三年刑的偷牛贼?你是用脑壳想事还是用后脚跟想事?你饭是从口里进的还是从屁眼里筑的?
国泰也不放让:你和他在我家门弯角落里鬼混也就罢了,还要去到外面困鸳鸯觉,弄得全村舌头满天飞,我脚虽然瘫了,可脸还原样皮是皮血是血啊,你不要脸,我还要挂着它活几年呢!
我就是跳进双江河里也洗不清了,但又能把那瘫子怎样?拿刀杀了他没几斤肉,剐了他没几两皮。我拿了几件换洗衣,奔回了娘家。
我是我爹唯一的亲骨肉。我娘在我五岁时,跟一个唱花鼓戏的小生跑了,一去无影踪。有人笑爹学哲学不如学唱戏,你还牵别人的牛鼻子,连自家栏里的牛也看不住。后来听人说在益阳看到过我娘,随着一个草台班子唱老旦。也有人说看见她在湖北讨饭。我六岁时,后娘带着弟弟来到我家。小时候我们姐弟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凡吃的,我都先要尽他的量;凡玩的,我都要等他玩腻。我本来可以继续上高中的,念着我爹肺痨要人服侍,念着要腾钱给弟弟上高中考大学,就故意考塌。我爹当时气得两餐没吃饭,我心里却一边难过一边欢笑。可弟弟读书是个“二把刀”,读到初二就横竖不进油盐,只好去学手艺。那个时候我天天在心里吃后悔药,早晓得弟弟读不进,当初我就不该怜惜他。自我嫁人弟弟成家,自我爹九年前去世,我们姐弟关系就慢慢疏淡了,弟弟总怀疑爹给了我金银财宝,后来弟媳也跟着煽风点火。天地良心,我爹除了给我一堆“哲学”,再无寸长东西。
我本不想回娘家,晓得弟弟弟媳没有好脸给我,可我突然很想去爹的坟头看看。我好多年没去过他坟头了,现在想来他才是我最亲的人。我游喜哲政府可以冤我,干部可以冤我,地方人可以冤我,兄弟姊妹可以冤我,甚至自己男人可以冤我,就是我爹不会冤我。我爹最懂我最疼我。
买了一挂鞭子和一包钱纸,我去了爹的坟头。坟头陷在一山乱柴之中,周边已经没有了路,显然弟弟根本就没来挂过山送过灯。我费了一身老汗,才找到那座快要塌成平地的坟。坟头上长满了“蛇不过”、枸骨和杂草,我一蔸蔸拔掉,然后点了鞭子和钱纸,双膝跪下,一头扎在坟头上,放声号啕。哭着哭着,我想起爹曾经教我唱的《哭父歌》,爹说我死后你一定要给我唱啊,我说好,可他死后我一回也没唱过。此时此地,我扑在坟头上唱了出来:一哭兮,泪纷纷,痛父如何不久存,呼天天不应,撞地地无门,叹人生,楚些读罢枉招魂;二哭兮,泪悠悠,痛父如何不稍留,亲朋何处觅,世事霎时丢,叹人生,一旦无常万事休;三哭兮,泪潸潸,痛父如何不复还,夜台风凄厉,华表鹤萦环,叹人生,莫道须邀紫诰颁……
走出坟山,身上所有硬节都好像被打通了,我又念起弟弟的好来,毕竟他亲热地叫过我多年的姐姐,毕竟他将我的亲爹安葬归山。我又拐到小卖部,买了一斤肉、半斤油豆腐和一条草鱼。我不想弟弟为我去买菜。
弟弟不在家,后娘坐在门口晒太阳,弟媳在别人家打麻将。后娘痴呆了,不能认人,只晓得傻笑。我掏20块钱放在她手上,她反而像认得,冲我点一下脑壳。中饭时候弟媳才回来,一脸苦栗色。我将菜递给她,她才露出一丝笑:姐回来了。你弟不在家,湖北做事。我说:好久没回了,趁有个空,回来看一下。弟媳看到后娘手里捏得皱巴巴的钱,猜是我给的,对我又笑了一下,你客气。我说:给她买个罐头吃,她年轻时最喜吃罐头。弟媳说到时买。一手叉过去,将钱收进口袋。
弟媳历来懒,也不会做菜,我买的三个菜只做了两个,鱼没做,另配一个莴苣。中午就我和后娘、弟媳吃饭,弟弟的崽中午在学校吃。我和弟媳本来话不多,我问一句她答一句,索性我不问了,都自顾自吃饭。
饭还没吃完,国平骑着摩托流星一样射来,呼哧呼哧跑进屋,对着我吼:全世界都寻遍了,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吃小灶,赶快回去!我以为是国泰派他弟弟来说情的,我说:我不回去,别人污我随他去,自家男人往我身上倒潲水我还能抬头做人?还能赖在你们双江湾当破鞋展览?国平说这时候还嚼什么萝卜菜籽,你家来了好多小车,市里的县里的,点名要你回去。
一听市里有人来,我猜是晓月来了,也顾不得赌气,撂下饭碗,跨上国平的摩托就往家里轰。晓月一来,我自然就还了清白。
家门前停了三台车。我一下摩托,一群人就呼地将我围住,照相机、摄像机也对着我拍。我一眼就看见晓月,想跑过去抱她,她却指着一个胖子对我说:这是市委督察室的鲁主任。鲁主任过来和我握手。然后好多人跟我握手。有一个人我面熟,直到他握完手,我才想起来他是田兴。乡里丰书记也来了,但我最恨又最想要他们来的万金米和王兴国却没有来。
鲁主任在我家开起了什么现场办公会,说是丁书记的指示。市里县里乡里头头脑脑有十多个。鲁主任说将安排人对我家国泰的事和一朵的事展开调查。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鲁主任宣布两条:一是乡政府负责无条件将我家损坏的房屋进行修缮,二是市县乡三级民政部门要对我家的实际困难进行救助。这时,县里的一个民政干部起身递给我一个信封,上面写有“5000元”字样。那人朝鲁主任笑了笑:鲁主任您放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鲁主任点了点头,继续说:根据丁书记的指示精神,我们一定要将民生问题看成我们最大的事,将老百姓的事看成我们最重的事。说一百句大话不如办成一件小事,今天我们就是落实书记讲话精神,将朱国泰游喜哲夫妇的事办成一件民生实事,并以此为契机,推动我市民生建设实现大改善大跨越。
他们饭都不吃就走了。临走,晓月凑我耳朵边悄悄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丁书记。
10
鲁主任的会才开完两天,乡里就派人帮我修房,材料也是从乡里拖来的。王兴国负责掌蔸。这家伙像变了个人,对我像对丈母娘一样客气。人员一进场,他就宣布两条纪律:一是不吃朱家的饭,二是不抽朱家的烟。王兴国还告诉我,何来已被派出所叫去问话了,如果确定是他带人闹事,派出所会惩他个屁滚尿流,修房的钱也会归他出。我心里反而又糍粑了,说:只要修好房,别的就莫作孽他了。
那天,家里来了四个人,日本鬼子一样神神鬼鬼。我以为又是何来差人来找岔子的,正要告诉王兴国,没想到他们请土地菩萨一样将我请到里屋,说是有要事相求。一问,才晓得是请我带路到北京上访的,说我和北京“大脑壳”熟,他们一肚子冤要申:有和村干部争地基被打的,有开饭店政府赊了几万块账不结的,有法院判了后一直不执行的,有舅舅当县官外甥杀了人不坐牢的。他们说只要我带路,吃住、路费都不要我管,另给50块钱一天的工钱。我开始心里像飞进一窠喜鹊,喜鹊刚一扑腾翅膀又觉得不行:我带他们去我不成了上访头子么?我可是向杨卫红提了保证的。再者,丁书记已经重视我家的事了,我不能枞树不上上栗树。就回绝了。他们赖着,好话一皮箩,说是给个“大脑壳”的电话也行。我说我真没见过什么“大脑壳”。他们说:没“大脑壳”发话,市里有这么重视么?我们出两百块钱买电话。我说有钱不赚是个猪,我真没有电话。他们耷着脑壳走了。
屋修好后,我就专等鲁主任的调查结果。两三个月过去了,这事又如同石头掉进井里,没半点回应。我想起晓月要带我亲自见丁书记,就等着机会再向丁书记奏一本,这帮人当时讲得刀剁钉板当当响,到头都是泥鳅钻泥滑滑溜。
年前去县里看姚香,我把晓月要带我见丁书记的事跟她说了,她劝我别太当真,许是晓月随口说说的,那么大的领导,她一个记者说带人见就见?我想想也是。到杨卫红那里,我又忍不住把这事跟她说了,杨卫红和姚香相反,说:晓月不疯不癫的,应该不会乱说,不过你还是到楼上探探田兴,玉帝好找,土地难防,假如这里调查快要下结论了,你就犯不着再告御状。
找到田兴,田兴说:现在要过年了,龙书记忙得双脚不沾地屁股不沾椅,你就别来凑人头份了。我说:我来县衙门还嫌费车钱呢,只想问问鲁主任指示要办的事办得怎样。田兴说:你也够可以了,屋也修了,钱也给了,还要穿龙袍坐龙椅住龙宫?我还听说那个叫何来的也抓着关了五天,你屋子的维修费也是他出的,你还要将人家剥皮抽筋?我说:国泰的事总得给个说法吧?三万块钱就了结他的后半生,现在光药费尿不湿一年就要一万多,我崽又正上着高中,我一个农村妇女,一没手艺,二没背景,实在无能为力啊!田兴拿着一个大水杯咕噜咕噜直喝水,半天,才接我的腔:你不要翻起麻枯又打油,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说得清?当年还有好多地主被枪毙了呢。当初三万块都是你全家认账的,都像你这样颠三倒四,这工作还怎么搞?说完,夹一个包溜了。
田兴这条流窜狗,我有机会见到丁书记,一定先奏他主子后奏他,大鬼细鬼一锅熬。
快过年了,村里到处翻滚着鞭炮烟味。很多外出打工的陆续回家。二朵说好了回家过年的,可那天突然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已和同学到了一个新厂,工资会比以前高好多,只是要交两千八的押金。我说:我的天,你大半年没寄一分钱回,还要我倒拿钱给你,我到哪里拿两千八啊。她说只要进了厂,不到两个月那钱就回来了。我没了主意,就去二朵的同学家,同学娘一见我就哭,说那货背着她舅舅辞工了,可能进了传销窝。
我快急疯了,生怕好端端的人一下就没了。我哭着打电话给晓月,晓月也替我急,说:正好明天会和丁书记吃午饭,你赶过来,我介绍你见见他,顺便将这个事反映一下,政府部门也有义务打击传销的。我说:那我得拿点什么东西给丁书记?晓月说他要你什么东西,全市的东西都是他的。我说我是我的心意。晓月说那你千万别拿鸡蛋,他不吃的。
电视里的丁书记没什么头发,我就寻思着给他带五斤黑豆和一个黑鸡婆。豆子是我种的,鸡婆也是我喂的。怕丁书记嫌麻烦,我将鸡杀好,去掉鸡毛和肠肚,用塑料袋装着。
晓月将我带到一个放着豪光的酒店,里面到处晶晶闪闪的,地上全是地毯,踩上去一塌一塌的,让人生怕折断腿。进到一个金皮灿灿的包厢,脑壳放光的丁书记坐在正位子上,旁边还有一个小伙子,戴副眼镜,大约是他的秘书。
晓月一进门介绍我叫游喜哲,丁书记没抬屁股,只是笑了一下:你坐。
我心里一紧张,一团东西往喉咙口子一涌,差点说不出话,手里一袋东西也不晓得放在哪儿。
晓月指着旁边一个空椅子说:就放在椅子上。又对丁书记说:她非得要带点土特产给您吃。
我放下东西,向丁书记鞠了一躬:尊敬的丁书记,你是老百姓的大救星,是我游喜哲的大恩人,我一个农村妇女无以为报,提来自己种的五斤黑豆,自己喂的一个黑鸡婆,给你补补身子,祝你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几句话我昨天想了一晚。
他们三个都哈哈笑起来。
丁书记指着一个他对面的位子说你坐你坐,又对秘书说叫他们赶快上菜。秘书赶紧起身催菜。晓月在我和丁书记中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丁书记问起我家上次的事处理得怎么样,我如实跟他讲屋是修好了,但国泰的事一直有头没尾。丁书记哦了一下,说那我问问你们龙书记。说着,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一通劈头就问:四勇啊,你们那个游喜哲的事拖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处理好?她再到北京上访可不是好玩的,你我都担责不起。然后丁书记就听那头说,间不间嗯一下,嗯了大约十多分钟,才说一句:好了好了,你给我保证你们县财税上来、人口下去、干群稳定就行了。说完挂了。
在丁书记还没给我发话前,我抢先说话:丁书记,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再到北京上访,前向还有几个上访的要我去北京带路,我都一口就回绝了。
丁书记又哦了一下:真的吗?
我站了起来:真菩萨面前我哪敢烧假香啊。
丁书记打着手势说:你坐你坐,你做得很对!是这样的,今后谁要去北京上访,你就直接向刘秘书报告,等下要刘秘书将电话给你,你报告一个就奖你五百块。
这话让我一乐:这个还可以发财啊?
丁书记马上说:这与发财无关,这叫信息费。
我想起我爹说的不义之财不能取,赚这号钱多少有些不义,就说:丁书记,事我报告可以,钱我万万不要,就算我支持你的工作吧。
丁书记笑了:你的境界比很多干部还高。你的事刚才龙书记说了,一则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调查起来有难度,需要一个过程;二则基层干部工作也不容易,他们也是因为工作才发生这样的事,端掉几个人的饭碗于心不忍。但龙书记对你们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已责成有关部门对你家作了妥善安排:一是你爱人和你都纳入农村低保;二是你儿子学杂费一律减免,直到考上大学;三是民政局每年对你家安排三到五千元的困难救助。我看你也体谅一下政府的难处吧,以后遇到其他困难,还可以找他们。
这本是贵人相助神仙搭救的好事,可此时我心里欢喜不起来:我爹说道理讲得清,牛肉能敬神,我现在不是体不体谅政府,而是要感谢政府,感谢丁大书记!我游喜哲今后绝不会再麻烦政府的,只是眼下一件事不得不要请丁大书记帮我一把。
丁书记表情有些难看,又哦了一下,很快又回归常态:你说——
我将二朵的事说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丁书记听了个大概,便打断我:传销活动最近比较猖獗,危害性也很大,的确要打击,小刘,你马上给他们县的政法委书记打个电话,就说是我说的,要他尽快查清他们县有多少人陷入了传销团伙,然后派出一支精干力量南下,与当地公安取得联系,尽一切可能端掉窝点,力争将人员全部解救回家过年。你到外面去打电话。
刘秘书点头哈腰地快步出门。
菜陆续上齐了,红绿蓝紫的。丁书记拿起筷子,指点着菜说:先吃饭,边吃边聊。那是海鲜,你可能没吃过,晓月,你夹一只扇贝给她。
晓月将一个大扇贝夹到我的盘子里,笑道:你瞧,丁书记很关心你呢。你上次说我有大贵人,你才有大贵人呢,丁书记不是你的大贵人么?
是的呢,我算了我八字,今年由衰转旺交大运,没想到原来是遇上了丁书记这位大贵人。
丁书记夹了一粒腰果放在嘴里嚼着,显得不太在意地说:是啊,听晓月说你还会看相,而且挺准的,我却一直不大信这个。
我赶忙说:丁书记莫听晓月的,我是乱说一气。
晓月继续笑:乱说怎么会说出胆结石啊,呵呵,你看看丁书记的相,看最近有官升不?能当省领导不?
丁书记嘴里说着不用不用,可神色并没有收紧。
丁书记看一个嘛,就当好玩了。晓月边笑边说。
我听出了晓月话中有话,就又转了一弯子:丁书记你的相不看则已,一看准是大富大贵,相书说天庭饱满吃官饭,地阁方圆掌大权,你两样都占全了。
丁书记哈哈大笑:你还真有些名堂啊,好吧好吧,就当好玩,你给我看看,也算与群众打成一片吧。说着,将左手隔着晓月伸了过来。
我心里发虚,鼠逃猫追一样,汗也快冒出来了,我爹说“艺高人胆大,胆大艺更高”,到这个坎上,我也只能聋子不怕雷了:丁书记国字脸,耳朵高过眉毛,印堂宽亮,鼻子直而准头好,都是贵人之相、运旺之相。
晓月说:你看看书记最近的运势。
我继续放胆:书记通天纹过了中指,说明官运恒通,财官禄三纹丰隆,尤其事业线从通天纹中段上升,说明书记的成就是后天奋斗努力的结果,还有,一条事业副线起自掌底,这叫虾子煎蛋——双腥,说明你不久会运上加运,好上加好,官上加官。
丁书记大笑:有味有味,但愿如你吉言!
晓月也眼望着丁书记笑:肯定会的,她真的蛮准的。
丁书记忽然紧巴了脸,打着手势对我说:这纯是好玩了,你可千万不能到外面乱说。
丁书记你一百个一万个放心,行有行规,你们当官的有一条要保守党的秘密,我们看相的也是,这事就是沤烂在我肚子里,也不会让它飙出半个音。
11
从市里回来第三天就连接了两个电话:一是县里公安局打来的,说是县里成立了打击传销专案组,已到南方救人,要我等好消息;二是民政局通知去领困难补助,五千块。
民政局一个副局长亲自接待我,说是县里领导对我家的困难非常重视,困难补助顶格发放,我和国泰的低保开年也会到位。
丁书记才是真正的“大脑壳”。我心里一乐呵,就忍不住将给丁书记看相的事跟姚香和杨卫红说了。
姚香怪我胆子太大,这么大的领导也敢糊弄。我说:是他要我说的,再说也都是有书对的。姚香说:政府现在够照顾你了,你就安心将家里打理好,别装神弄鬼的。她还交代我不要再跟别人说了,要砍脑壳的,她跟胡爱民也不会说。出门,她又要拿钱给我。我说才领了一摞呢,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钱了。
到杨卫红那里,聊着聊着我将姚香的话丢到了门背。杨红卫一脸喜色:这是天大好事啊,丁书记都信你,说明你是活神仙啊。我说:也不是信,他当好玩。杨红卫说:现在什么不是玩啊,玩权,玩钱,玩人……她咯咯地笑起来。我也笑着说:那都是你们当官玩的,我们农村人只晓得玩泥巴。
年前三天,二朵回家了。一见到我就跪下来哭,人也瘦成一根筋。我没骂她,也抱着她哭。三个伢,一朵二朵最苦,要是她们爹不出事,肯定还在读书,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好在还有三军,这伢读书越读越顺,他们老师说照这个势头,清华都是几脚路的事。
过年了,一家人全部团圆,满屋子热热乎乎的。我要三军去买些鞭炮烟花,家里好多年都没响过鞭炮声了。国泰说:多买点,屋前屋后都要放,去去瘴气霉气。一朵二朵帮我拆洗被褥、打糍粑、熬油豆腐,三军放鞭炮放烟花,国泰就坐在冬天的太阳里看着,一脸的享福。
年后,二朵又在家待不住了,吵着要出去寻事。我再也不敢放她出远门了,就要她到附近找找事做。二朵说:你跟县里那么多人熟,帮我找个工作啊。我一想也是。
我到姚香那里。胡爱民是当局长的,门路宽,哪怕在他们局里做勤杂也行。姚香留我吃中饭,趁胡爱民回家吃饭把我的事跟他说了。胡爱民倒是爽快,答应帮我找地方,万一不行就到他们机关食堂当服务员,只是工资不高。我说能到你那儿做事我就一万个放心了。胡爱民要我在家等信。
一身轻车快马,我又梭到杨卫红那里。杨卫红夸我人比以往精神多了。我说这向喜事多,顺着就将二朵工作的事跟她讲了。她却没跟着我喜,反而责怪我:这事你怎么不跟我说?我们妇联正想招一个打字员,总比在食堂好吧。
像鸭群进秧田,一下乱了我手脚。打字员当然比在食堂好,端菜打饭哪有坐办公室贵气。我说:正好这事还没定妥,胡爱民那边我辞了信就是,让二朵来你这儿上班。
杨红卫起身将脑壳伸到门外看了看,然后将门关了,轻声对我说:这事也没这么容易啊,我又不是一把手,那个人才说了算。她指了指隔壁——妇联主席的办公室。
我半懂不懂地说:是不是要给她送礼?
她停了一下,要说不说的。
我说:太为难就算了,我还是让二朵去胡爱民那里。
她说:如果你能给我帮忙,这个事就好办了。
我糊涂了,不晓得她的意思:怎么又成了我给你帮忙?
杨红卫将脸向我凑近,说出了她的心思:是这样,县里马上就要换届了,现在的妇联主席肯定会高升到人大或者政协。按理呢,这个主席位子应该是我的,但你晓得官场事好复杂,有好几个女乡长、主任什么的都瞄着它,都在四方活动。我呢,一上面没人,二不会跑和送,所以要坐这个位子悬之又悬。
我越听越糊涂:你们这一套我真是个瞎子聋子,一窍不通。
她的脸再凑近:你不是可以见到丁书记吗?丁书记不是信你吗?你给丁书记说一声,只消他给龙书记发一句话,比万事万物都管用。
做梦都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我的心里直刮寒风:……你以为我天天和丁书记打交道啊,我估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有些失望,轻叹一口气,又想起什么说:你跟丁书记秘书熟不?
我倒是有他的电话。
你跟他秘书说说也行,他直接给龙书记发话也一样,对于他们那样大的官来说,这个县妇联主席位子就是一粒芝麻,吹口气就成。
可我……我心里还在七上八下。
再不,你通过晓月去打通关节也行,对于她们在上头的人来说,我这个事真不算事。这事只要办成了,你家二朵的事就一顺百顺了,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在我这儿招工,当正式国家干部。
这句话撬动我心了,我家要真出了个干部,我就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我说:……好吧,我去跟晓月说说。
回到家我问二朵食堂、办公室两个地方喜欢哪个?她想都没想说当然是办公室。看着她干豆荚一样的脸,我心疼了。为了她今后有个好日子,我死皮赖脸也要去找晓月一次。
第二天我就去市里找晓月。晓月变了个人似的,时而说出差,时而说开会,电话都感觉在出冷风。直到听我说已在电视台门口,她才出来见我。
我先从包里拿出一个玉手镯:这样东西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想送给你。
她一脸意外:你娘留给你的,你得自己留着,我怎么能受?
她留给我两个,一个我作纪念,一个送你,也算我对你的报恩。我说。这手镯的确是我娘的,只有这一个。当年她和戏子跑路时,衣啊鞋啊一样不留,独独留了这个镯子。送不送晓月我斗争了好久,最后还是拿来了。
晓月磨磨蹭蹭要受不受。
我将手镯摁在她手里:再不受就是嫌弃我了。
她抓住手镯,看了看,手镯绿光游动。这绿光一下打动了她:好吧,谢谢你了。
接着,我将杨红卫的事讲了。
她瞪大眼睛:你怎么掺和这个事?这个事不是你干的,你不会是先送我手镯,再要我办这个事吧?说着,要从包里拿手镯。
我将她的手捉住:手镯是对你以前的感谢,这个事你可以不答应。
她的手不动了:这号事不是你管得了的,你安心管好你的家就行了。
我说:我哪想管这个事啊,还不是为了二朵么?她天天在家跟我急,我做娘的有什么办法,还不得求你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
晓月默了默神,叹了口气:好吧,这事我试试吧,但不能打包票。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类事就此一件,下不为例。
12
我爹经常说,好运只需半条,不来则已,一来门板都挡不住。两个月后,杨卫红当上了县里妇联主席,二朵也没要我多说一句话,进了妇联当打字员。接下来是一朵结婚,三军考上大学。
肖武彩礼钱随大流拿了八万,我原封未动回给了他。一朵要我留两万,说都是这么留的。我说你是我家头一个成亲的,我要给你爸争脸。人家娘送三床棉被,我送四床,一床4斤,一床6斤,一床8斤,一床12斤,我挂心一朵山上冬天冷。成亲那天,我又偷偷往一朵箱子里塞了三千块压箱钱,我怕肖武抠算一朵。
办于归酒那天,我把姚香和杨卫红都接来了,两台小车晒在坪里,把来吃酒的村里人的眼睛都亮瞎了。
办完酒才个多月,乖崽三军又考上了重点大学。三军是双江湾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冯老五家的崽,已经20年了。
三军的学校就在省城,不远。可学费有点贵,学费住宿伙食七七八八,将近要一万。将家里全部钱捎拢只有两千多,一朵和二朵每人随礼一千,问过我缺钱不,我硬着喉咙说够了。
我天天心里想着筹钱的事。市里电视台有个“关注贫困学子”的栏目,我照公布的新闻热线打过去,那边说一天只报道一个人,已经几百个在排队。我想找晓月帮忙插队,她电话打不通了。
我又打听到贫困大学生可以向学校申请资助,就写了份八页纸的申请,只是把二朵工作的事瞒了。
申请要村上盖章,我找德顺。德顺还没听我讲完,就起炸了:你家还是贫困户?外面到处都在讲你比乡长待遇还高,市里、县里领导牵线往你家跑,要钱来钱,要物来物,还照顾女儿当县里干部,儿子考名牌大学,村上还指望你到上面找关系拨款铺路架桥修水库呢。这话一下使我脑壳气肿:这是哪个嘴巴抹粪乱喷屎?谁有钱有物还来要困难申请这个下作事?污我臭我也就罢了,还在我儿女身上下刀子,二朵只是个临时工,是他爹还是他娘给了她干部指标?三军是凭真本事考上的,是他崽还是女考不过他就放谣言?德顺说:池塘能盖盖,人口封不住,都这么说你找谁算账去?好啦好啦,我要去乡里开会,村上也不打算要你到上面搞钱了。你呢,也给我个清静,别找我盖这个章子了,我怕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说着,锁上门,骑上摩托一溜烟飙了。
我瞄见德顺屋里那个放章子的抽屉并没有上锁,就将身上的一串钥匙掏出来,从防盗窗空格丢了进去,然后到甫驼子店里买了十个冰激凌,用塑料袋装着。
我提着冰激凌到四木头家麻将馆找到德顺堂客菊嫂,对她说你家来好多干部,德顺要你快回去。菊嫂向来怕德顺,只得抬屁股走人。还没等她骂我骗她,我先开口:本来是我家有县里客人来,等我冰激凌都买好了,他们电话说又不来了,我家没冰箱,就给你孙子吃吧。菊嫂未骂先笑了:你不晓得退货啊?我说刚才喊德顺作陪时可能把钥匙掉你家了,我得到你屋里寻钥匙,这冰激凌又值不了几个钱,再一周折就会化掉,你快放到冰箱里去吧。
趁菊嫂到厨房放冰激凌,我快步跑到放章子的房里,掏出申请书,拉开抽屉,手抖脚颤地将章子盖了。
三军的事总算办好了,可国泰天看天不行了。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生疏电话。一接,是晓月。没等她说话,我就先哭了:你到哪里去了啊姑娘。她说:这向好忙的,时常出差,你哭什么?我说:我家国泰不行了呢,医生说可能不久呢。晓月说:你别急,会好起来的,我什么时候来看一下。我说:只怕来不及看了,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说又是什么事?我说我接应了国泰的,他百年之后我要为他办得风风光光,杨卫红、姚香都会送花圈,你能不能也送一个?她吞吐一下说好。我说:你看丁书记能不能也送一个?这样县里乡里都会送,花圈就会排起长龙,比冯老五的爹还风光。她立即说:这个肯定不行,丁书记送花圈是有严格规定的。我不死心地说:那刘秘书呢?她不耐烦地说:到时看吧……对了,上次你说丁书记的事到底何时兑现啊,现在省里马上换届了。我蒙了:换什么届?她说就是省领导谁上谁下。我心里慌得鸡啄晒簟似的:丁书记在问吗?她支吾一下说:没有,是我突然想起来打电话问问你。我捂了捂胸口说:应该快了。她嗯了一下就挂了。
六天后,国泰走了。
我哭晕了好多回,但就是哭不回甜我十四年、苦我十年的我的男人,哭不回爱八分恨两分、这辈子认命下辈子还想在一起的我的男人。
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得张罗丧事。杨卫红、姚香果真送了花圈,只是杨卫红人没来,说是去市里开会去了,花圈是随二朵其他同事捎来的。三军的同学也送了不少。我给晓月和刘秘书报信,可他们电话一个也打不通。
二朵见我老是念叨刘秘书没送花圈,说:刘秘书怕是出事了呢,这几天县里传言满天飞,说是市委丁书记被抓了,受贿好几百万,还说他有好几个情人,有一个是电视台的记者。
我像汗淋淋的身子突然浇了一盆凉井水,全身一紧:杨卫红没事吧?
二朵说:说了她不是开会去了么?她那个样子那个年纪,丁书记会看上她?
你没事吧?
娘,你发什么神经,我好好的跟丁书记有什么关系?
我全身的血好像都在乱窜乱冲,身子如同挨了一斧头的枯树,倒向国泰的棺木。
我脑壳里如同外面正炸着的鞭炮,碎屑乱飞:时而是国泰脚劲十足地朝我走来,做出要抱我的样子,等我欢天喜地迎上去,却是一团刺鼻烟雾;时而是我爹笑脸团团地向我招手,我跑向他,他却一下无影无踪。
我向着爹消失的方向,剐皮割肉地哭着:爹啊,你说过麻石自有翻身日东风总有转南时,可你又说过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啊;你说过人定胜天,可你又说过天意难违啊;你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你又说过女人跳起来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啊……
原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8期
原刊责编 吴佳燕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潘绍东,男,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北京文学》《天涯》《芙蓉》《清明》《长江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
创作谈:牵,或者被牵
潘绍东
谈到乡下人,愚昧、本分、老实、冥顽、顺从往往是他们的基因般的标签。现实却往往要复杂得多。尤其在近30多年的乡村中,乡村更是分化为某些学者指出的精英、裙带、黑恶、普通等多个阶层,光精英阶层就可以分为村干部、代表、委员之类的政治精英;乡村教师、大学生村官、礼生、巫师之类的文化精英;包工头、办厂的、开店的、做物流的、打工成为管理高层之类的经济精英等。他们构成了当下中国乡村较为复杂的社会生态。然而对于属于普通阶层的那一部分人,似乎那些老式标签仍然有效,他们永远是被教育、被支使、被压制、被欺负的那一拨人,是沉默的大多数。如果再往深里细细体察,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在普通阶层的那个庞大群体中,他们中的极少部分或许因为不幸逼迫下的绝地反击,或许因为外因启示和外力推动,或许因为如参佛修禅般的顿悟,也会发生“基因突变”和“量子跃迁”,成功跃入居于他们上位的阶层,或者干脆开宗立派,成为什么也不属的“四不像”。游喜哲大约属于这样的“四不像”。
面对不幸遭遇,农妇游喜哲不是如《生死场》中麻面婆那样逆来顺受,也不是如堂吉诃德那样莽夫式硬拼,而是凭借自身不错的天资(学生时代成绩不错)和以“爹”的形象出现的民间经验智慧的启迪、指引和驱使,将错就错,借力打力,竟然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成为一个众多同阶层和其他阶层人的眼红的对象。然而,在一个存在诸多病态的社会,这只是一种激素式的自我拯救,她“牵牛”的同时,也难逃被“牵”的命运,成为掌权者各取所需的一枚棋子。即使她拼尽所有“小聪明”和“大智慧”,弯曲全部尊严和受尽各种苦楚,到头来也只是落个“成了讨死万人嫌的臭狗屎,成了遇着就躲看见就避的烂肠瘟”的结局。基于对前路难定的恐慌,小说最后,游喜哲陷入了对民间经验智慧辨识和选择的泥淖之中,呈现一个农妇的命定局限和终极悲情,也寓意人类对很多互悖性经验智慧的迷惘。
牵,或者被牵,也许本身就是我们的共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