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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2015-09-10蒋晓云

上海文学 2015年9期

蒋晓云

“金阿姨哦,对不起啦,没办法耶!我们公司有规定的啦。哎哟你看我啦,该叫金奶奶齁!”台湾男导游长相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含羞带笑,语助赘词绝不嫌多,哦呀、啦呀地对着面前两位旅游团客人一再赔不是。可尽管口气委婉,话也说得客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好意思哟,那里不顺路,我们车子赶时间噢。”

导游这算一口拒绝了个别团员要求被载到“马场町纪念公园”下车的请求;眼看旅客一脸不情愿,也并没有打算放弃的样子,不待对方再开口,又苦起脸说:“哎呀,讲真的啦,士林夜市比较好玩啦,你们说的地方我也知道,就在青年公园那边啦,可是不是景点哦,我们台湾人自己都不去,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啦。除非你有一定理由非去不可,你们愿意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想想办法……”

“不帮忙就讲不帮忙嘛。我看过地图的,有什么不顺路的?台湾夜市到处一个样,让你讲得有多少好?”年届耳顺的男团员皱起眉头对导游打了几句官腔。转脸朝向老妇人,用家乡方言恭敬地道:“二孃孃,自己打个出租走一趟一样的。”

导游带的这个环岛旅游团是乘商务舱、住五星级酒店的高价团,标榜服务一流,把客人当成上帝。照理应该有求必应。可是除了旅行社有保险问题不容旅游大巴随意改动路线,导游更怕团员脱队不归。台湾那时刚刚开放对大陆团体观光,原先强迫百姓“反共”了一甲子的官方,转过头来“恐共”:明明大家想赚人民币,官方却又祭出严厉罚则,不但不准散客自由行,还责成旅行社保证接待的观光客“团进团出”。虽说这一团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豪客,不大可能有人脱队留在台湾打黑工,可万一人走丢了一两个,主管单位记点、扣分、罚款的计较起来,旅行社和导游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看见两位客人如此坚持要去一个连本地人都不屑一顾的冷门地点,导游被激起了好奇心,沉吟一下,决定发挥台湾人素被推崇的热情服务精神,提出了个解决之道:“这样啦,青年公园那边虽然明天不顺路,其实离我们今天晚上住的旅馆不远,而且明天我们行程很轻松哦,早上很晚才出发,如果两位明天六点半可以起得来,早餐给他随便吃一下。那我——”导游拍拍胸脯,夸张地做出个“阿杀力”(豪爽)的表情,“我,小关,开车陪你们过去那边跑一趟。虽然时间不多,至少可以在牌子前面照张相啦。不然金奶奶一直说她参加我们这团,好不容易来一次台湾就是为了去那里,最后没有给她去到,换作我也是会不甘心的啦。”

次日三人如约在大堂碰头,七点不到就一起登上了导游的自驾小车离开旅馆。

健谈的导游爱交朋友,碰上谁都能聊,平日的嗜好就是东拉西扯,挖掘身边八卦。打从接机起就和团员猛攀交情,有时盘问仔细得像身家调查。偏这两位气度不凡,打从第一眼就让他留了神的海派陆客却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金奶奶、金杯杯(伯伯),你们叫我小关就好了,不用叫我关导啦。”小关第一次得到机会和两位让他特别感到兴趣的贵客套近乎,说着说着原先有些刻意造作的台湾腔也淡了,更忍不住卖弄起常识来:“你们在大陆听说过台湾的‘白色恐怖’吧?1950年到1960年是高峰,也有人算到1987年‘解严’,说是史上最长戒严时期。那个时候我们台湾和大陆是敌对的哦,你们叫我们‘蒋匪’,我们这边叫你们‘共匪’,哈哈,两边互相叫骂,也不想想这样一骂全部中国人就都成了‘匪’。哈哈哈!”

看见乘客对自己耍的冷幽默没反应,小关换了诚恳的声音问道:“请问你们到底要去那里做什么呢?那个地方真的很冷门哦,不但没有风景,还有人说那里煞气重,没事最好别去。而且要是你们叫车去,我敢说计程车司机也不一定知道地方呐。我是我家刚好住在永和的堤防边,每天从窗子里看到河对岸,一直好奇那里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才特别去查过。我干这行的自己都没有去过。今天终于去到,还是托了你们的福耶。”

聊没几句,挂着青年公园招牌的大片绿地在望,果真离旅馆就几分钟的车程,公园旁边还是个热闹的早市,一大早就已经人声鼎沸。让导游台普叫成“杯杯”的金伯伯金时元难掩兴奋地轻喊出声:“到了!到了!”

掌着方向盘的小关笃定地说:“不是这里啦。青年公园谁没来过?要到河边才是你们要去的马场町纪念公园。我车子要转过去,那边应该有个洞可以钻过堤防。”他不紧不慢地沿着绿地兜起圈子,一面继续搭讪道:“你听我口音这样,其实我家是从大陆过来的。照台湾说法,我算是外省人第三代哦。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一直要去马场町呢?你们知不知道以前那里是国民党的刑场啊?从前‘白色恐怖’的时候,很多人被当成‘匪谍’抓起来,都是在马场町河边枪毙的呐。以前这里有军用机场,叫南机场,这一带都是军营,好像还有个日本人开的马场,所以叫马场町。几年前才搞了这个纪念公园。平常没有人来这种地方的啦。你看连我这种专业的都没来过噢……”

“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从这里可以过去。”小关得意地打断了自己,转个弯绕过来,果真让他找到了个边上有箭头指向目的地的水门,像打通了条短短的隧道一样,车子穿过堤防开到了河边。

天地在过了堤防的一瞬间忽然开阔,空旷的河岸让被市中心拥挤楼房挡住的视线瞬间飞跃过新店溪,访客正感眼前一亮,一个长满青草,巨如小山的大土堆却拔地而起,拱起在一片风景里,恍如眼中之钉。

虽然离开了熟悉的旅游行程,小关没有忘记他的导游身份,尽责地介绍道:“这里就是马场町纪念公园。你看我没骗你们吧,真的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他暂停路旁,让乘客下车,指向土堆叮咛道:“我们时间不多哦,你们先下来自己走过去看看好吗?我去那边停好车就过来找你们。”

“孃孃,个嗒(这里)!”时元绕过土丘后喊金奶奶。

即使以入台证上报低了的生日算来,金奶奶高龄也八十大几了,可是她精神矍铄,背不驼来腰不弯,听喊立刻抢步上前。

“个嗒,”时元指着地上说,“有块碑!”

金家姊妹由大姐起就瞒年龄,排行老二的金奶奶实际高寿已经九秩晋二。连日跟着旅行团赶行程没有露过一丝疲态的老人此刻听说有碑,忽然膝下一软,老侄子急忙靠近伸手搀扶,她才勉强止住脚下踉跄。

未待站稳,金奶奶急忙道:“念!念!”

“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碑文:”老侄时元清清喉咙,用浙普一类的腔调念了下去,“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迹,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丘,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中华民国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民国八十九年?他们这个八十九年——是2000年。这石碑2000年才立?没有说埋了谁,是吧?”金奶奶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说话字正腔圆,不但没有时元的上海口音,还带着点南下老干部的京腔。她也像个首长般地微微颔首,对眼前所见做总结:“还给咱们的人都平反了,国民党居然能承认他们当年杀的都是为了追求正义和改革的‘热血志士’。”

金奶奶看近不灵,只能远眺地将老眼扫向土丘上端状如烽火台的小小平顶,语气激昂地续道:“你看!国民党这边还给造了个墓。不管有没有名字,让大家都晓得这里埋着的是为了理想牺牲的无名英雄!”

停好车赶过来的小关听见接腔道:“不是墓呦,那个时候枪毙的尸体很多,有家属领回的领回去下葬,没人领的都送去埋在六张犁那边的乱葬岗里啦。”向土丘一指,小关手舞足蹈,以充满戏剧张力的声音描述道:“这里枪毙人以后,士兵拿土把血迹盖一盖,一直枪毙、一直拿土盖,土垫高了,再枪毙、再盖土、再垫高,最后堆出这座小山来了。不然你看这里是河边哦,地都是平的呐,哪会有这样高起来的一块呢?都是清理血迹垫的土,填出来一座山了耶!”

金奶奶沉重地舒了口气,不再理睬多嘴导游的瞎掰臭盖,自顾自缓步向前几步,对着石碑恭敬欠身,心里一一默祝四妹和其他知道的赴难狱友,开始她这迟到了一生的悼念。

被带走时一言未发,好整以暇先拿出梳子梳头,经过她面前仿佛还对她抿了抿嘴角微笑致意的难友叫“白云”还是“白雪”?后来那个一路哭喊,被拖行时高声叫着“妈妈救命!”的大学生是“文丽”还是“文玲”?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清楚浮现,名字怎么就记不清了呢?

“唉!老了!”金奶奶叹息。

其实名字对老人而言,不过几个符号;心里永远无法磨灭的,除了那些青春的面容,还有午夜萦回耳中,让她无法安睡,等到终于入睡,又每每让她在清晨惊醒,当年总在拂晓时分响起的悲歌: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你是真值得骄傲,更使人惋惜悲伤。

冬天有凄凉的风,却是春天的摇篮。

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流的血照亮着路,我们会继续前走。

四妹舜蕙在自己被送到离岛后才蒙难;那时他们还唱不唱这首歌替凌晨被带走的狱友送行呢?金奶奶任凭思绪漫游,一面无意识地,闷声不成调,有字近无音,哼唱出萦绕在脑海里的乐章。

过去种种都到眼前,故人个个音容宛在。金奶奶想:要自己这整代人都死绝了,当年那些忽然从身边消失了的难友,才会随着垂垂老矣的伙伴们完全离开这个人世啊!

“好多人的名字都忘了。有的是同志,有的不是。像你四孃孃,真冤枉!”金奶奶对走上前来并排站立的老侄时元感叹道,“国民党、共产党,不都是中国人?脸上没刻字,晓得你谁是谁?你杀我、我杀你,自己中国人杀来杀去,那是个什么世界?就是乱世啊!”

乱世里一切失序,敌友难分,人在江湖也多有化名,即使是同志之间,也不见得知根识底,甚至有坐进大牢再验明正身,“正法”之后还不知是错杀了的冤案。

将近半世纪之前,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一个金秋送爽的清晨?金家四小姐舜蕙挂着被军法官画了个大叉的“金舜菁”名牌,绑赴刑场。是不是就在这里?随着溪畔的枪响,妹妹含冤代替姐姐倒卧在这个土堆之前。

舜蕙倒下的时候,金奶奶,当年的金二小姐,正牌的“金舜菁”,正以“金舜蕙”的身份被押送离岛。对于妹妹代替自己被捕,最后还遭到枪决的悲剧,直到出狱时都一无所知。

服完以偷渡入台却未能及时自首为主要判决理由的五年“轻刑”后,舜菁离开绿岛时年纪已近半百。再履斯土,人事全非,台湾不但未能如她所愿的被“解放”,她眼中的边陲小城反而在美帝的庇护下成了老蒋的“反攻大陆复兴基地”;戒严令下的台湾气氛肃杀,她与组织完全失去联系,昔日同志生死未卜,密友也不知所终,他们当年的头号敌人小蒋,已贵为“中华民国”的上将国防部长。

此时金舜菁在台北,却只是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前科犯,她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报效党,而是怎么生活了。

虽说舜菁被捕前就知道金家姨太太所出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在台湾,可是金家二房和三房素来不合,舜菁只怕说起家世是手足,翻起旧账成仇人,哪敢投奔?幸好在生活面临山穷水尽之前,联络上了一位先她“毕业”的绿岛“同学”,这才找到人作保进了翻译社任职;薪资虽然微薄,也还足以糊口,算是解了断炊的燃眉之急。她也赶紧搬出环境污浊又不划算的日租小旅舍,找了个比较长远的落脚之处,主动向管区警局报到。

自认学了教训的国民党退败台湾后,对百姓思想言行明订管控流程,非常重视户政,像舜菁这样的自然登记在册,方便管区警察随时查访。久而久之,在地分局里几个巡警竟成了舜菁蜗居仅有的固定访客。

这天舜菁回到房东违章建盖在院里分租给单身房客的小屋时,门口站了个没穿制服却一脸公家人的生面孔在等她。

“金舜蕙小姐?”台湾的这个民国已经不流行称女士为“先生”。女人不分老幼,兴喊小姐。

舜菁点头答应,心里不免狐疑:自己冒充舜蕙,背着点小案子,不致惊动便衣。这人是什么来历?

她把客人让进一床一几的简陋住处,打算出去公用厨房取水奉茶,来人胳膊一抬把她拦住,顺手递过一张名片。

“王专员,”舜菁看名片上印的单位和头衔可比管区警察厉害得多,就用怯懦的声音道,“我现在是良民,我们这里的警察常常来查户口的,他们都认得我,晓得我的为人。”

王专员客气地说自己只是单纯来关心一下近况:“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你在这里还习惯?……对了,你有几个姐姐?”来人盯着她的眼睛问。

“真正的亲姐姐只有一个,我们是大家庭,同父异母的自然还有。不过不清楚大家现在都在哪里,反正没来往。”舜菁谨记自己金家“四妹”的身份,小心应对,“被你们关了这么久,出来敢投靠谁?现在就是孤家寡人。”她伤感地叹息。来人默默点头,似乎流露同情之意。

舜菁察言观色,觉得面前便衣人员看来资历尚浅,应该不难糊弄,决定反守为攻,说着忽然面罩寒霜,语转薄怒道:“又问我有几个姐姐干嘛?冤枉被你们关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查的呢?你告诉我,像我这样让家族蒙羞,关过放出来的,有什么脸去找兄弟姐妹?还来问这些有意思吗?麻烦你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好吧?你要听了答案不满意,再要保安司令部把我抓起来问也可以啊!”

王专员果然被她破罐子破摔,豁出去撒泼的样子震慑住了,赶紧安慰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冤枉不敢说,不过你确实是受了你姐姐金舜菁一案的牵连。”

“不要提那个人了!”舜菁恨声打断来人,把门一推,示意送客,“为几十年没消息的姐姐,关我五年还不够吗?”

王专员解释道:“金小姐你别误会,今天来是有你香港大姐的消息……”

既然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三房弟弟妹妹找她,舜菁慢慢松开了架着纱门准备逐客的手。

原来金家大小姐当年虽然晚婚,却钓到了一只金龟。多金的夫婿叫陆永棠,1949年以后定居香港,现在的身份是台湾当局亟欲争取的资本家侨领。

陆永棠在上海变天前夕,举家移居香港,他不相信共产党,可是对国民党更没好感,哪怕太太娘家在两岸都有亲戚,两边政府也都愿意笼络在侨界有影响力的成功商人,他却不为所动。等到大陆开始一波波的政治运动,铁幕拉下和自由世界隔绝,陆永棠才终于接受“国府”邀请,下定决心回“祖国”考察投资环境。

陆家几代华侨,亲友长居海外,在寻亲方面国民政府对他本人并无可效力之处,倒是他的夫人金兰熹说自己在台北只和三妈妈生的儿女有联系,其实另外还有几个失散的二房妹妹听说也在台湾,机会难得,烦请相关单位帮忙找来见面。

舜菁冒名的老四“金舜蕙”有案底,找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只是需要争取点时间做“勤前教育”,万一人在绿岛改造得不够彻底,遇上海外亲戚大讲当局坏话,那就不如不见。另一个老五金舜菲其实也找到了,住在基隆,可是任凭怎么劝说,五小姐和家人都不愿来台北和姐姐团聚。至于已经伏法的“二小姐”,就只能等陆先生和夫人到了台湾再作说明了。

经由公家牵线和大姐联系上,舜菁才首次直接听说自己离家后父母家中发生的大小事,连舜蕙到台湾以后的遭遇,也得到线索拼凑,轮廓逐渐浮现,最后更经由管道,让金家姐妹看到了“匪谍金舜菁”行刑那天拍的“遗照”,证实四妹舜蕙的死讯。

除了内疚,舜菁更为以亡妹的身份继续在台湾待下去感到不安,再三央请姐夫作保,帮她尽快离开国民党控制下的这个“险地”。

即使有侨领当靠山,当时国民党治下的一般老百姓轻易不得出入国境,背着案底的舜菁奔走经年,护照申请书上才盖齐所需要的章子。

她在1946年奉派到台湾,深入敌营二十年,不但一半以上的时间耗在逃亡、坐牢、躲藏,最后还要靠久违的娘家人,以一本代替她死难的妹妹“金舜蕙”名字的护照脱险。

感慨万千的舜菁来到香港,却发现国内的整肃运动已经铺天盖地而起,她虽再度死里逃生,却还是陷在报国无门的窘境里。

大陆十年浩劫期间,社会失序;离开和对岸完全隔绝的台湾,到了消息灵通的香港,舜菁不用找到同志打探,只要天天翻开报纸,就看见一条条惊天动地的新闻;光是那年六月到九月,沿着珠江流到香港的浮尸就高达六十具。各家报纸深怕消息不够耸动输给同业,图文都拣残缺不全、五花大绑,或者被斩去头颅的尸体来描写“红卫兵”派系之间斗争的惨烈。铁幕隔绝,香港记者采访不到见证人,就发挥想像力,弄得看报像读惊悚小说。

舜菁思之再三,决定不轻举妄动,她选择性地和组织保持失联,继续当她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

然而她在香港的姊妹毕竟不同于台北那些老死不相往还的亲戚,慢说大姐夫妇对她有恩,六妹舜蒂跟她更是一母所出,可是姐妹们的人生志趣相差太多。香港小如弹丸,躲开熟人说起来容易,舜菁只能尽量避免和富贵的姐妹往还。

“铜钿没额,派头笃(大)来兮!”六小姐舜蒂讲到二姐就发火,“请不到的呀!我今天跟她说,对笃姐夫都这样,那叫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舜菁听到任何闲话都装没听到。她自食其力,凭借外语能力过关斩将,一把年纪过硬考进洋行当文员,混迹在中环脚步匆匆的人潮里,做低眉顺目的普通小市民。

直到“文革”结束,她得知在国内,素来赏识她的上司居然熬过改造,活着从劳改农场回到北京,官复原职。舜菁也就和组织重新取得联系,更费尽力气恢复本名,以延安时期老革命家的姿态回归祖国,更以爱国华侨和离休干部的身份,得到了一个涉外单位的顾问之职。

到任的那天,年过六旬的舜菁老泪纵横,心中万分感念党和组织,居然没有想到自己的新职有可能再度沾了“爱国华侨”亲戚的光;中国人讲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这边这个“祖国”改革开放,积极争取海外资金了。

身为新官,舜菁自忖,哪怕半生无成,党竟没有忘记她!她慷慨激昂地对着办公室里负责打杂的大爷发表上任感言:“我人会变老,我报效党的心永远年轻!”

其实除了有个办公室可以坐坐,舜菁这份闲差和老得退了休也差不太多,一天都有二十四小时要打发。

舜菁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一头一尾居住和上班,每天两点一线,到哪都是看报喝茶打毛线张罗吃食,逐渐也就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好,一天过完就算完成了那天的工作。

非官非民地,舜菁上午从胡同尾走到胡同头,下午从胡同头走回胡同尾,也算驻京十年。眼看着胡同里一幢幢1949年那个点上,产权由私转公的四合院,被拆掉改建成高楼,再卖出产权证,由公转私,成了一个个新北京人的家。房地产的兴盛带动百业,新中国日渐富强,国庆节天安门前排排站着的大官都换了舜菁眼中的生面孔,算起来全是她参加革命以后的二代甚至三代人。

人心和社会的改变终于让舜菁不能不服老了。老左派这才算掐熄了自己此生最后的一点报国之心,对祖国更欢迎像她姐姐、姐夫那样带着铜钿的资本家回乡的现实,也从咬牙切齿到坦然接受。

中国和国际接轨,统战部门闲置的特立机关遭到裁撤,连他们单位那幢原来没人看得上的小四合院,外墙上也画了个大大的红色“拆”字,金舜菁老人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家族的召唤回到出生地上海养老。

当人生对政治的热血洒尽,没有丈夫子女的老人,在生命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刻,回头拥抱她向来不屑的封建亲情,每周固定三次和她从前的阶级敌人,也就是当年她那些一听见“又闹革命”就赶紧落跑,后来成了“香港上海帮”或者“纽约上海帮”,却在改革开放以后荣归故里,搭伙在北上广炒楼,赚回家产的亲友,一起下馆子、打麻将、想当年、话家常,过起解放前租界金府里那种年轻的舜菁当年嗤之以鼻,谓之为“集体浪费氧气”的日子。

2008年台湾对大陆开放观光时,舜菁已是耄耋之年,想想行将就木,就算自认依旧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却可能人老智昏,又和港台来的三姑六婆们在一张牌桌上,东拉西扯了十年,难免受到影响,午夜梦回就也开始思考,如果死后有知,跟舜蕙在泉下重逢,妹妹会不会怪二姐姐太过无情?

过年家族聚会时,她表达了想要去台湾祭拜亡妹的人生最后心愿。拿姑妈们当成父母般孝顺的金家子侄就领命去办理手续。

共产党员入境台湾,哪怕是离休干部参加旅游团,也要盖比平头百姓更多的章。八个月后,老人终于拿着印了舜蕙生日,和她金舜菁之名的入台证,来到疑似四妹当年的绝命之丘。

“四孃孃的名字我们都记得的。”侄子时元恭敬地说。

时元的父亲是金家幺儿安勤。安勤大排行第九,上面有七姐一兄。1949年上海局势混乱,亲友纷纷走避海外观望,时元母亲临盆在即,行动不便,家族决议,同意安勤这一房留下来看守家业。

家族中最后一个在正屋里出生的时元刚好赶上新中国。在各种政治运动搞得热火朝天的年代,他们家虽然和分住了金家大宅的新邻居们一样,穿着蓝色的衣裳,用粮票排队买副食品,可是不管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家里抄多少次,地板下或者墙壁洞里,仿佛还是能掏出个什么物件深夜把玩。没有外人的时候,橱子里也摸得出几颗巧克力之类的稀罕零食给孩子们解馋。除了特定时间,从香港邮来的信件和接济,隔三岔五也都能到手上。

那个时候中国普遍缺乏娱乐活动,哪怕曾经是远东第一大城的上海也不例外。时元成长时期的重要家庭娱乐是听父母讲古。虽然他们这一辈没赶上亲身经历金府的全盛时期,从清朝到民国,曾经被认为是罪恶渊薮的大家族在人的嘴里去芜存菁,几代革命志士拚出性命打倒的封建,成了值得缅怀的传统。年、月、日、时、地、人,在见证者的口中说出,扭曲的记忆比史书还权威。金家孩子们听大人讲讲,就好像自己也从其中走过;国内国外,死的活的,随便哪房亲戚,都在家庭闲谈里留在了身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也就没有从时元“新中国的孩子”这一辈的成长记忆里缺过席。

平辈亲友谈起二小姐年轻时的胆大妄为,喜欢撂英语的还会偷偷说一句:“She is the black sheep of the family(她是家里的黑羊!)!”

年轻时就被称为“黑羊”的舜菁倒是一点也不黑。金家七姊妹虽然不见得个个是美女,却都有江南女人的白皙肤质。也有好事之徒在家族里硬加区分,说是不擦粉的话,三太太那边的舜蓉和舜美就比八奶奶的四个女儿水色差。

舜菁和舜蕙相差三岁,是金家七仙女大排行中的老二和老四,中间夹了个偏房所出的舜蓉。一母同胞的两姐妹由同一个奶妈带大,姐妹个性虽然一刚一柔,可是感情很好,眉目也有几分相似。

舜菁刚满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就有媒人上门。提的男方也是旧家子弟,叫张汶祺,家族从清廷、北洋、国民政府到满洲国,都有亲戚当过官或者当着官,算是政治世家。汶祺圣约翰大学毕业以后,本来应该接受家族安排,谋个出身,他自己却无意仕途,反而流连十里洋场,借着各种名义赖在上海。长辈问起前途打算,一会说要去投靠“新京”的伯父,一会说要去找在日本的大哥,没几天又宣布要和同学结伴去欧美留学,拿了盘缠转个身却继续去当他的火山孝子。张家太太亲自到沪监军,也没法子让浪子回头,只好另作打算:她想,儿子既然这么喜欢上海,那就让他娶个门当户对、娘家有实力的本地媳妇,哪怕事业无成至少还可以传宗接代,也算是没耽误人生大事。张太太打定了主意,一面也就放出消息,到处张罗打听起来。

金家是遗老家庭,在上海住久生根了的几房都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封建的讲究藏在骨子里,表面上看来洋派得很,男女子弟都送出去上洋学堂,还请家教补习外语,虽然从没不欢迎媒人造访,却声称不盲婚哑嫁。当有人跟舜菁妈妈八奶奶提起张家,八奶奶仔细听了家世介绍以后,笑眯眯地说:“张家儿子欢喜派对否?让他们见见面,小人自己先认识,你看好否?”

跟两家都熟的亲友就找机会带着娇客候选人上门了。

如果年轻人没有抱负不算缺点,论长相、家世和学历,汶祺确实是一个受到这圈子里婆婆妈妈们欢迎的女婿人选。他也是个带得出去的客人。玩心虽重,世家子弟分得清白相和结婚是两码子事。出名的纨绔张二少在金家出现的时候永远是个殷勤有礼、进退有据的年轻绅士,很快就和金府上下混熟,结成通家之好,把介绍人晾到了一边。

其实单看外表,汶祺觉得金家七仙女中,外貌最出众的是大小姐兰熹,不但容貌可人,连一双手伸出来都像玉琢的一样,抚在一张张麻将上,能让看牌的想入非非。有次他在桌边看几个女眷打麻将,兰熹摸的十三张只只不靠,只有陪打的份,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跟紧上家,扣死下家,做出将有大动静的样子,搞得桌上人人自危。一个抗压性明显低于其他三家的女太太口中喃喃抱怨没出阁的小姐牌打得太厉害,一会儿就自暴自弃,听了个鸡胡。牌一推倒,兰熹妙目微抬,赢家还没开口,她手上屎牌一盖,该给的筹码早就算好甩了出来。汶祺把一切看在眼里,感觉那个美貌的女赌徒有股说不出的帅劲儿,可是他记得自己来金家是替母亲大人找儿媳妇的,对未来的大姨子就止于欣赏了。

不止汶祺却步,金大小姐精明之名远播得早就没人敢上门做媒。媒人在台面上跟张家说“年龄不相当”,像嫌女方虚岁二十五年纪太大,私底下悄悄说的却是:“那位请回家要当婆婆的。漂亮有啥作用?”

舜菁虽然不如大姐漂亮,可也不难看。她身材高挑,和妹妹舜蕙虽然长得像,却因骨架稍壮,视觉上大了一号,举止也多了几分英气。她不像金家其他女眷那样热衷玩麻将牌消遣,反而喜欢文艺和运动,闲暇时要不捧着本小说,要不就找伴出去看电影;又或者天气好去郊外骑马,有时也约人到乡村俱乐部打网球。汶祺对消遣的花样门槛精通,是个好伴,认识以后和舜菁单独约会了几次,家里就把二人看成了一对,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未来也就顺理成章,毫无悬念了。

舜菁骑马的时候喜着男装,她原本就蓄短发,有时怕风吹乱,上点发油往后一梳,再套上马裤长靴,英气逼人,活像个假小子。汶祺北人南相,个头儿不高,却欣赏长腿女郎;看惯了跳舞厅里穿着合身旗袍,襟上别着小手绢,扭扭捏捏的女人,跟大方爽朗、没有小儿女态的舜菁相处,倒也觉得耳目一新。

两人什么娱乐活动都玩得到一起,唯独舜菁跳舞时喜充男士领舞,抱怨被人带着转久头昏。家庭舞会的时候,汶祺就找爱跳舞的四小姐舜蕙当舞伴。

汶祺也算是舜蕙的练舞老师。满了十七岁的舜蕙刚学会跳舞,对这个新学的游戏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一有空就打开留声机,缠着为她启蒙的二姐练习。

“好了!救命的来了!Wayne(汶)!”看见汶祺走进跳舞厅,舜菁喊他的英文名字热情招呼。转过脸对让她带着转圈儿的妹妹说:“让张家二哥带你。谁还有闲工夫陪你这样没完没了?”

舜菁连滑几步,带着舜蕙舞向汶祺;接着一手轻扬另掌暗推,舜蕙就随着音乐的节拍倒向汶祺张开的双臂之中。

汶祺这个跳舞老师可不像舜菁那样死板,边跳还边数拍子:“嘭嚓嚓、嘭嚓嚓、嘭嚓嚓……”

他轻轻松松带着舜蕙跟上音乐节拍,轻柔打转,时快时慢,暗符节奏地摆动身体,口中还能随着留声机里的佛雷雅斯坦哼唱两句:

天堂,我在天堂,我心狂跳,有口难开,

和你共舞,仿佛找到了追寻的幸福——

当我和你脸贴着脸!

汶祺高超的舞技立刻让舜蕙感觉到了另一个境界,脚下轻飘飘地毫不费力,自然而然地就踩在拍子上了。逐渐跳出心得的舜蕙终于能放松身体任由舞伴带领,自己全神聆听乐曲,原先僵硬的腰和臀也开始微微律动。汶祺感应到女伴的信任,轻轻一笑,手一抖无预警地就把舜蕙扶着下了个腰,转小半圈又搂回怀里,还接连玩了几下花式。

首次完成高难度动作,舜蕙心中又惊又喜,越发小鸟依人。汶祺唱到“cheek to cheek”(脸贴脸)一句时,两人倏地擦面而过。如此惊险的一瞬间,亏他还有闲暇在距离最近的一点上,悄声赞道:“四妹妹有天分!”

音乐一停,舜蕙就红着脸对姐姐发娇嗔:“人家比你教得好多了!”

“那以后你找他,”舜菁巴不得地说,“再别找我!”

事后追想,三小姐舜蓉的生日舞会竟是舜菁最后一次参加金府派对,此后非但家族聚会再不见她的人影,乡村俱乐部和练马场上也芳踪绝迹。原来舜菁化小爱为大爱,转性把时间和心思都放到“抗日救亡”的爱国活动上去了。

在街上教唱爱国歌曲、发传单反分裂,呼吁国家团结对外,倾情爱国的舜菁往往要等到夜幕低垂才倦极归来。一进家门听见“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姨太太指桑骂槐、仆人口角纠纷、派对音乐嘈杂,她就恶向胆边生,要拚命压抑上前把牌桌或者留声机掀了的冲动。想到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难民,校园里听到的消息,和师生报国的热情,她感觉每天回家都是煎熬,简直没法再继续忍受这个醉生梦死的家庭。她也不愿再搭理追求者汶祺;甚至感觉只要和金家沾边的人和事都让她烦躁生厌。

金家里烦着的人可不止舜菁,八爷和八奶奶也烦得很;他们为了还没许配人家的大女儿不顾闺秀体面,出去甄选上“钢笔小姐”的事给亲友指指点点几个月了。日本人在华北加紧了侵略的脚步,难民涌入上海滩,学生用罢课、游行、示威的方式来表达爱国心,社会不安定让金八爷的投机生意也跟着赔钱,连乡下的佃农也找到借口拖延交租。金氏夫妇感到霉星高照,内外不安,就商量着把舜菁和张家的事情办了,不但七个女儿先嫁掉一个算数,家有喜事也好冲冲喜。媒人得了信,欢天喜地把好消息传了出去。

“你跟我二姐都要订婚了,”舜蕙充满了哀怨地问和她共舞的汶祺,“还跟我跳什么舞?”

汶祺闻言一愣,心想:舜蕙她这是喜欢自己的意思吗?嘴里却说:“跟小姨子跳舞不应该吗?你还是我的跳舞学生呢。”

舜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忍住不让流下来。少女幽怨的眼神让汶祺这样的情场老手也我见犹怜。她委屈地望着汶祺好一会,才吸着鼻子说:“什么小姨子?你就这么等不及当我的姐夫?”

汶祺的手在舜蕙腰上紧了紧,语带调侃地道:“我等不及什么?多久时间都没看见你二姐人了。怎么听你说的这话有点酸呀?”

“你晓得啥?我二姐真的欢喜你吗?”舜蕙把汶祺的手用力一甩,跑了开去。

汶祺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甜的滋味虽然多一些,可是姐夫发现小姨子暗恋的对象是自己,恐怕再甜也要带上几丝苦的遗憾。汶祺暗自狐疑:不会是也喜欢上这小丫头了吧?

他无法解释自己难掩的惆怅,望着疾奔而去的少女背影,心里泛起对舜蕙温顺脾性的留恋,嘴里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道:“傻丫头,当妹妹不好吗?”

妹妹那夜把自己反锁在闺房里为情伤心,泪湿枕巾;姐姐却被拘留在巡捕房里披头散发,泣不成声。

白天舜菁参加的爱国活动起头一切如常。演讲组的教授带领着他们几个同学在街头演说、派传单,宣传抗日救亡运动。没想到两个英国巡捕经过,看到人潮尚未聚拢,大约觉得是个好机会摆摆官威,不由分说就扬起警棍打骂驱赶。一个男同学抵抗的动作大了点,立刻被棍棒齐下打得头破血流,同伴们上前声援,也都挨了几下,最后三男两女外带老师,一行六人都被带回了巡捕房。老师被指控为共产党员,单独关押,几个学生轮流被盘查,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家里来具保领回去。

“都是来讨债的!胆子不要太大了!”八奶奶在家大发雷霆,怒骂让她担心得一宿没睡的叛逆女儿,“外头以后不要出去了!学校都不要去了!”她叫来男工人在舜菁门上加了把只能从外开的大锁,三顿饭要女佣送进去,让舜菁闭门思过。

金八爷也气得吹胡子瞪眼,话都不跟女儿说了。八奶奶还要翻转头来安慰丈夫:“幸好日子已经订了,以后是张家的人,让张家管她!”

距离好日子越来越近,舜菁眼看反抗无效也自收敛,不但不再玩撞门绝食这些徒劳无功的把戏,也开始配合家里女眷筹备婚礼,更自言功课已经赶不上,竟然也不再吵着要回学校了。

家人以为她“改过自新”,专心待嫁,也就松懈了防范。毕竟是要结婚的人了,要好的同学总要请上几个的,就没有再拦着都不让联系,虽然到哪还是派人跟着,闺房也不再时时从外面上锁把她当犯人看守了,基本上算是解除了对舜菁的软禁。说到底,金家自诩洋派,不像传统的大家庭那样懂得做规矩,舜菁闯了天般大祸,打也没打一下,就意思意思地禁足了两个月。八奶奶心里的麻烦解决最终之道,其实就是把不听话的女儿赶紧嫁掉。

礼服最后一次改好送过来的那天,八奶奶把婚礼要用的首饰也收拾停当,贵重物品不假手佣人,老娘亲自拿过去舜菁房里让她试戴。喜滋滋进门却发现床铺整整齐齐不像昨夜有人睡过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的八奶奶举目四顾,看见妆台镜面上粘了一张没有上款,却有很多惊叹号的字条,潦潦草草几个大字:“国难当头,满汉一家。闺阁之志岂在嫁人!女子也要救国救民!驱除外国势力!打倒帝国主义!反分裂!反割据!抗日救亡!”

在崇洋遗老家庭里闹革命留书出走的落款就非“不孝女舜菁拜”了,纸上打横画了个龙飞凤舞的英文签名:“Mary(玛丽)”。

新娘落跑,金府这下炸了锅,到处找人不到,又还不敢通知张家婚期可能有变。闹腾了几天一筹莫展,正准备硬着头皮告知男方,需要取消婚礼,媒人来传话,说张家已经听说新娘逃婚,为了两家颜面,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妹代姐嫁”,张家请问四小姐舜蕙愿不愿意?

八奶奶虽感张家无礼、媒人荒唐,毕竟是自己这边理亏,就也认真考虑,还当件事提出来和大家商量。大家庭是非多,无风都要起浪,何况有人给题目。姨太太这下不高兴了:无论男方是不是块香饽饽,求亲连候补都跳过三妹舜蓉,点名四丫头,难不成是轻视偏房?不免冷嘲热讽,有机会就挑几句添乱,闹得金宅上下不安,不但金八爷夫妻屡起勃谿,也更加恶化二房和三房的感情。连素来冷静又有主意的大小姐兰熹,表面看起来好像事不关己,心里也为媒自伤,毕竟她才是七个女儿里最该着急找婆家的,自己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可是怎么偏就没人想到她呢?

金家两天没给张家回音,男主角等不及了居然自己登门,而且大胆求见舜蕙。不得不继续扮演开明家长的八奶奶,无奈喊出十八岁的女儿,自己在一旁作出壁上观的姿态,其实已经准备好随时出手,要利用对方失礼的机会挽回己方失信在先的劣势。

汶祺却并不在乎众目睽睽,一见舜蕙出现就热烈迎上前去,接着单膝下跪,握住伊人一只小手,说:“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四妹妹,嫁给我好吗?”

在场众人立刻都给这好莱坞电影里才看过的一幕惊呆了。舜蕙用有空的一只手掩住小口,避免惊呼出声,呆望着汶祺从兜里掏出个戒指为她戴上。

“Dear Maggie(亲爱的玛姬),”汶祺喊舜蕙的洋名,用英语再求一次婚,“Would you marry me(嫁给我好吗?)?”

等了几秒钟只见舜蕙惊喜得眼眶泛红,却只知望着面前的人发呆,汶祺就轻笑着提醒道:“说‘Yes’啊,要不点点头也行。我在这儿罚着跪呢。”

两个家族之间一场可能的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时局混乱,爱面子的家长也只好珍惜资源,既然双方都有心促成,盛大的婚礼决定如期举行。只是时间紧迫,礼服和婚礼现场的条幅能连夜修改,请帖就来不及重印或者收回了。两家拣要紧的贵客各自派人登门,或由八爷夫妇亲打电话道歉和说明,却毕竟未能一一当面解释。新娘李代桃僵虽安然过关,没有闹出丑闻,却有不少宾客到吃完喜酒都没弄明白新娘到底是金几小姐。

婚后汶祺好像真的收了心,不过也有谣言说他在舞厅里的相好另外找了比他更阔的户头,让他看清风尘里只讲真金不讲真情的现实,一时意兴阑珊,终于舍下花花上海,接受家里的安排,携眷北返。

逃婚的舜菁却宛如人间蒸发,家中动用各种关系也没得到线索。起先还听有人说她留在上海参加了共产党,战争期间又有人说好像在北平见到她。

放宽时间轴,两个消息都正确。舜菁离家后经由老师引荐,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数年后,又被派到北方去参加工作,足迹遍布华北、东北和西北。抗战期间,她转入地下,确实在北平沦陷区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二战”结束,舜菁因为通日语,又有上海的地缘关系,组织上连家也没让回,直接就把人派去了台湾。

彼时舜菁离家出走已有十年,先为国后为党,最后成了习惯,她一直把小我置之度外:战时做着最危险的工作,把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激情和痴心,都倾注于实现共产主义乌托邦的信仰,到了而立之年也没有考虑过该有的归宿,算是被动地奉行了“不婚主义”。在地下党同志们朝不保夕的人生里,异性只是彼此的点缀,贞节牌坊更是他们要打倒的封建指标。虽然不是老处女,舜菁尽量洁身自好,起码她对男女之事小心翼翼。见得多了,什么环境和时间都有傻女人,甜蜜和伟大的爱情,于她眼中远不敌在没有卫生条件下难产的现实来得残酷。

可是缘分这事就是难说。舜菁走遍大江南北没遇见知己,飘洋过海来到宝岛,却和小她几岁,化名“老贾”的路嘉桐产生了奇妙的感情。

台湾的共产党组织很小,小得没有理由不团结,可是闽人特重渊源,小小的台共组织从成立之初就一直有着派系矛盾;到了战后,更分成以留日同志为主的国际派,和出身上海大学的“上大派”。做地下工作避免横向联系,大家都只对自己的上下线负责,可是舜菁最初被派到台湾却负有调和鼎鼐,化解派系冲突的任务,因此虽和老贾不在一条线上,却因缘际会有过数面之缘,彼此虽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却知道对方是同志。

出生在东北的老贾长住过日本,抗战后还参加了日共组织,来到台湾后,原先在中部活动,上线是亲日的台共大佬,“二·二八事件”之后台共组织瓦解,大佬出亡,老贾躲过了国民党的追捕,只身逃到台北,辗转和舜菁接上头,寻求庇护。刚到台湾的国民政府虽然停止了对共产党大规模的扫荡,岛上零星的镇压行动仍然持续,到处风声鹤唳。老贾才到台北的第二天,舜菁负责的情报站也被端了锅,匆忙之间跳墙而逃却崴了脚的舜菁靠着老贾的扶持脱险。

落单的二人失去了所有联系,被形势逼成了相依为命的亡命鸳鸯。他们中隐于市,深居简出,两人虽然不会说闽南语,却都会讲日语,就以日本留学生夫妇的身份做掩护。

和本地士绅级的房东语言沟通无碍,迅速地帮他们赢得友谊,房东的另眼看待减低了邻居对外来者的敌意。一对假夫妻得到周围本省人真诚的庇护,竟然躲过了非常时期当地流氓一时的追打,和国民党军队长期的地毯式搜捕。

难中孤男寡女夫妻相称,动情成了理所当然。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很少外出,陋室内长日无聊,两人除了张罗三餐,就是终日贪欢,活脱脱一对饮食男女。可是舜菁却自觉他们感情的本质还是以革命情感为主,不同于一般的世俗之情。

无论他们的关系是难友、同志、姐弟,还是爱人,身世背景迥异的两人谈得来却是不争的事实。受过训练的地下工作者其实并没有常人需要倾诉心事的习惯,可是当今晚睡去,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都成奢望的时刻,身边有同类的温暖却足以融化钢铁般的心志。

老贾外表冷漠,内心却十分多情,他告诉舜菁自己睡过很多女人,却从未表白,他感到时间仓促,生命无常,谈情说爱都是多余,喜欢一个人只能以最直接和炙热的行为来表现,要到现在和舜菁厮混终日,他才相信男女灵肉竟可合一。

困在斗室,日以继夜都要消磨,老贾越说越多,直到对舜菁无话不谈。有时他讲起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坦然的就像跟同性好友聊天那样百无禁忌。讲到动情处,他会亲吻舜菁,说:“我就这样……”

舜菁光溜溜地躺在男人身边,并不感到嫉妒或者不自在。她觉得那是因为两人的革命信念都够坚定,足以升华以任何形态发展的情感。可是此前没有和异性谈恋爱经验的舜菁其实并不懂自己和老贾究竟是怎么回事。舜菁觉得跟老贾一起,确实让她自觉是个被男人喜爱着的女人,可是他们的爱情关系和她经过见过,甚至幻想过的,完全不同。爱情小说里描写的那种让人愿意生死相许的坚定之爱,舜菁觉得只有她少女时期的爱国激情堪以比拟。

对爱情的怀疑只是舜菁个人的内心独白,实际生活中,老贾就是她的男人,她把担心怀孕的事跟老贾坦白,经验丰富的老贾就教她些旁门左道,舜菁身体力行,为革命感情彻底地背弃了金八奶奶对女儿的淑女养成教育。

老贾和舜菁在男欢女爱中蛰伏等待,即将来临的明天,他们面对的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机会。

国民党在内战中全面败退,大量难民涌入台湾。成千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混在撤退的政府单位、军队和平民百姓中,来到宝岛,很快渗透到各阶层和行业。已经躺在太平间里等待火化的台湾共产党得以死灰复燃。

和组织再度取得联系的舜菁奉命和老贾就地建立工作站。患难情侣放下儿女私情,重新投入工作,对外也不再夫妻相称作掩护,二人正式成为上下级关系。舜菁要老贾负责的据点,就在离台北中枢不远的市中心一带。

台北市中心范围很小,总统府特别行政区旁的西门町人却不少。天南海北,中国又何其大?舜菁居然在台北西门町,人头攒动的中华路上巧遇她昔日抛弃的未婚夫汶祺,让人不能不感叹世界真小!

滞留台北的难民太多,住房紧张的情形短期内无法改善。沿着中华路的铁道边,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密密麻麻的简陋棚屋。屋子窄小,做小生意的搭起雨篷把锅炉货架摆到了街上。中华路上的行人迈不开步子,只能主动分流,对向鱼贯前行。

那天舜菁先是夹在左手边的人潮中随众徐行,起先看到的只是前面一个男人,戴着顶湿热台湾少见的呢帽引起了她的注意,那背影越看越眼熟,让她起了职业性的警觉心,直觉地感到需要进一步辨明。

她加快脚步,左闪右让,抢到前面二十公尺后,转身回走,赫然发现果然是熟人。就在她还没决定是否相认之时,眼尖的汶祺却迎面先认出了她,而且喜形于色张口欲呼,她只好赶快接近,把他的袖子一拉,低声道:“找个地方说话。”

后来舜菁坚持吸收汶祺进组织绝没看在昔日之情。她自认对逃婚的事从没感到愧疚过,更不可能因为他后来娶了自己妹妹,成了一家门。

“这么做,”她告诉老贾,“完全是为了工作上的需要。”

汶祺和不知情的现任伴侣商淑英是逃难途中结的露水姻缘,随时可以说散就散。只是这个女人不简单,从良前在上海百乐门舞厅红过一阵子,吃喝跳赌的门坎不是普通精,交际手腕也一流。舜菁让老贾负责的点,既然以俱乐部的形式做掩护,让汶祺和商淑英这对曾在十里洋场上打过滚的临时夫妻出面主持,可谓适才适所。

虽然成为了同志,可是舜菁贵为一方负责人,和属于外围分子的妹夫层级有别,等老贾的据点稳定后,汶祺跟舜菁就连面也见不上了。

未久汶祺从香港亲友处辗转听说,舜蕙带着他们的儿子离开北方老家到了上海,富贵一时的娘家却已树倒猢狲散,无处可以投奔。他急于接济娘儿俩的家事竟然无法直接上达舜菁,还要靠老贾转告。

“你知道我不能管他们这个事,”舜菁狠心地说,“你那里刚上轨道,我那个妹妹来了怎么算?”

老贾却对情人有心,沉吟道:“你妹妹和儿子在上海我们帮不了,让她过来倒不用你出面。有条船走乐清,我们有人来的时候可以捎上她。只要你不反对,这个我来安排就行了。”

舜菁叹气道:“父母不在了,家里十几年不通音讯,一大家子都散了。我跟这个妹妹以前最要好,也不是不想她,可是这里已经有个张太太,来了让她们闹家务?我们不能影响工作。”

老贾微笑道:“这都好办。她们不必见面。这里本来就是个戏台,除了你和我,有什么是真的呢?”

舜菁心想:老贾比自己小,果然比较天真。非常时期的相濡以沫之情就算是真的,也已时过境迁。世上除了组织,哪里有值得任何个人付出真心的对象呢?

老贾看舜菁不再作声,认为她是默许了。他倒是真心诚意地要讨好舜菁,她是他的长官也是他的爱人,两个身份都值得他为她肝脑涂地。

舜蕙自然不晓得隔海发生的一切,人在上海的她带着儿子日日以泪洗面,只感到墙倒众人推,四处碰壁,连留守家园的亲弟弟也声称自身难保,没如她所愿鼎力相助。然而祸不单行,人生更大的灾难旋即降临,她和汶祺的独生儿子忽然高烧痉挛,延医不及,急症身亡。

舜蕙草草办完儿子后事,万念俱灰,正在盘算如何才能自我了断,好去泉下照顾娇儿的时候,一个自称是汶祺朋友的人找到她,告诉她丈夫在台湾,要接她去团聚。她就糊里糊涂地和个初识的男人来到浙江海边,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伙同另外几条“黄鱼”乘渔船偷渡,过了“黑水沟”。

冒险登陆后,并没有如舜蕙预想,一上岸就和丈夫拥抱团圆,反而被领她来的人单独安置在台中县的一幢小屋里,临行还要她切莫张扬,只需静静等候。

她和邻居语言不通,对环境也不熟。看起来像是乡下的地方却不安静,住处附近竟然有个机场,时有飞机起降,轰隆轰隆,吵得她夜不安枕,披衣坐起回想充满苦难的过去一年,自觉神经逐渐衰弱,常常垂泪到天明。

后来汶祺终于来了,每次来还都带不少家用给她。可是偶来一趟,却只短暂停留两天就“必须回台北”。舜蕙怀疑丈夫在台北另外有了家,一改温柔秉性,常借小故吵闹。

夫妻吵架难免言辞交锋,一扯到客死在上海的儿子她就既心痛又心虚。作为母亲,她没法把丧子的悲剧完全归咎于内战带来的家庭和社会变故,她更内疚自己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家大业大的金家四小姐,官高禄厚的张府二少奶奶,儿子病了居然没请名医诊治,让只是感染了破伤风的儿子延迟救治以致枉送性命?!

她想到一起乘渔船偷渡到台湾的那个乡下女人,一双解放脚,又不会游泳,把还在吃奶的婴孩绑缚在胸前,决然地踩进虽属浅海,却也随处可以教人灭顶的冰冷海水里。那是多么的勇敢!她怎么就这样无能,让儿子死在自己的怀里了呢?

偷渡上岸那天时近黎明,四周却仍昏暗,被赶下船的几条“黄鱼”在海中载沉载浮等待接应,舜蕙几次出手拉住那个站立不稳的女人,看她奋力把婴儿举高,用脸颊暖着被海水冻得面部青紫的孩子。

为什么在上海就没有人对她母子伸出援手?!

“我要你赔我一个儿子!”她对着难得来一趟的汶祺胡闹痴缠。

“儿子的事是命。”汶祺轻轻推开妻子,沉声道,“你听好,人家早就要我不要来了。我也是听命于人的,身不由己。还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接了你来,看来你二姐对你还是有姐妹之情的。”

“我二姐?她在哪?也来了台湾?我们家十几年没她的下落,怎么你有她的消息?”舜蕙忽然醋意上涌,翻身而起,对着丈夫怒道,“你们一直有联络?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她才是你的心上人!”

“我哪里见得到你二姐?”汶祺喊声冤后,旋即警告妻子,“她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是我多话,为了我们的安全,以后再也不要提她了,好不好?”汶祺看妻子一脸狐疑,并没有被他说服的样子,又接着叹气道:“你是我的发妻,世上我只相信你。心里有别人我会次次冒险来这里看你、给你送钱?现在的局势比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还危险,我们走错一步,就退无死所,要是去年我就知道这里是这么回事,我也不会去求他们把你接来。现在谁都不能相信,我们只能相信彼此。”说着他起身梳洗穿衣,准备离去,“我得走了。”

舜蕙泪盈于睫,抛下脸面,拉住丈夫手臂,放低姿态道:“不要走。”

汶祺望着妻子悲伤地说:“我也只想好好和你过下半辈子,可是现在由不得我。”行前他一如既往地嘱咐妻子不要随意外出,也不要结交朋友,最重要的是把他带来的钱妥善收藏,他们在台湾人生地不熟,将来夫妻逃离生天长相厮守要有积蓄。

虽然不明就里,舜蕙谨记丈夫的交待,日子过得小心翼翼,跟邻居很少招呼,小菜多半跟挑担经过门前叫卖的乡下人买,连市集都非必要不去,每天窝在家中打打毛线、听听收音机、看看书报打发时间。日子清苦寂寞却不是没有希望,舜蕙觉得自己偷渡到台湾后至少天天有盼头:白天盼夫来,入夜盼天亮,更无时无刻不盼着国共打完这一仗,不逃难了可以回家。

岂止舜蕙,流落在岛上的外省人不知有多少都在盼着赶快回家!信不信老蒋能反攻大陆的人都想:跟日本人也不过打了八年,自家人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国共内战难道会打得比对日抗战还久?

然而转眼舜蕙在台湾一等八年,和平没有盼到,却盼来了怀孕的意外之喜。

三十九岁才再度怀孕,舜蕙除了高兴,自然还要担心,她盼着等汶祺来了陪她去看医生。可是那个八月从七号开始一连三天滂沱大雨,收音机里报的都是坏消息,播新闻的管暴雨不停加山洪爆发的这场灾难叫“八七水灾”,死伤的人数天天增加,还说不但台中农田积水不退,全省铁路也柔肠寸断,到处都在抢修,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车。

汶祺来家的时间本来就不一定,再加上天灾延误,舜蕙等不及丈夫来了再商量。看看路上水退了,市集里商店也重新开门营业,她就向买过几次毛线的小百货店老板娘打听,自行找到镇上医院,填了单子申请产检。

哪知后来那张填了“紧急情况通知人:张汶祺;关系:夫妻”的病历就跟着她去了“警备司令部”,成了证明她隐瞒“真实身份”的证据之一!

“是我的亲笔没错,”刚被公家“请”进去的时候舜蕙脑子还清楚,她对坐在桌子对面审讯她的人分辩道,“讲了很多次了,我不认识你们要找的张世棋。张汶祺的确是我丈夫。如果怕人晓得,我就不会照实填写了。”

另一个面貌不善、站得远点的公家人,劈手抽出张西式请帖,扬起来问她:“这是你的结婚喜帖吗?”

舜蕙看见粉色信笺上面大红的“张金联姻”和浮印的“W&M”,就说:“是的,W&M是我们英文名字开头的字母,Wayne和Maggie。”

站着的人把请帖翻开看,头也不抬地说:“可是你说你叫金舜蕙,不是金舜菁。”

舜蕙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道:“你们要我讲多少次?金舜菁是我二姐,超过二十年没见了。”

那人冲到舜蕙面前把请帖向桌上一拍,凶恶地道:“你给我老实点!要说这张请帖是你的,那上面张汶祺娶的可是金舜菁,不是金舜蕙。”

舜蕙忽然想起来,是听说过许多请帖来不及收回,还写着二姐的名字,可是怎么有那么无聊的人把张作废的请帖带到台湾来,还交出来成了指控她冒用身份的证据?

“如果没话说了,”先前主审的那人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那你就签个名吧。不要在身份这种小事上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妹妹代嫁的一段公案说来话长,舜蕙思绪乱了,说话也变得有点支支吾吾:“我……我丈夫本来……不是,我可不可以——”

舜蕙怀孕刚满三个月,刚进入妊妊中期,虽然不再害喜,却容易疲倦又频尿,尿意上来了还特别难忍;然而她再不机灵也明白现在不是请求上厕所的时候,只是生理需求压迫着她的膀胱,让她无法好好思考,情急之下几句跳到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金舜菁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们要抓她?就算犯了王法,是国民党也不能拉妹妹顶罪对不对?你们这样还讲不讲理……”

语音未落,站着的那人忽然出手揪住舜蕙的头发,向上一提,恶狠狠地道:“金舜菁,你太狡猾了!自己的事不一五一十地交待,还敢来问我们!”

舜蕙的脖子被拉得爆出青筋,扭曲着一张脸胡乱哭喊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金舜蕙呀!”

“混账!”那人用力搧了舜蕙一耳光,怒道,“我们认识你的妹妹!你没想到吧!”

被打得眼冒金星的舜蕙只觉得小腹一紧,随即有液体流过大腿内侧,人晕过去前她脑海还闪过一丝羞意,以为自己终于没能憋住,尿了裤子了。

小产后的舜蕙被安置就医,却并没有受到礼遇。军医院里医护人员对她冷冰冰的态度,和被铐在病床铁架上的一只手都提醒她,自己是个犯人,而身上所有的不适也在向她证实,这几天所遭遇的一切不只是场醒不来的噩梦。

虽然没人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根据本能她也知道孩子没了。她捂着似乎平坦了不少的小腹,感觉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弃,满心都是问号,却无人可诉:没人知道她被关起来了吧?不晓得丈夫是否安全,是不是正在寻找自己?在这里她听不到丈夫的消息,丈夫有没有她的下落呢?她被关起来会不会连累汶祺?大祸是舜菁替他们惹来的吗?二姐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国民党要连坐二十年没见的妹妹?

“我好冤枉呀!”孤立无援的压力大到让舜蕙再也不能顾及风度,她一看见有人靠近就止不住地大哭大闹,重复控诉:“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们是凶手!是魔鬼!”

太吵了!医生要护士加重镇静剂,还告诉司令部的人,好把身体上已无大碍的犯人带走了。他们这里不是精神科,没有人力和专业安抚小产病人的情绪。

负责金舜菁一案的调查人员回收了烫手的山芋。他们对镇静剂过量而眼神迷离犯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也不是没有疑虑,可是同一组人去年才抓了妹妹“金舜蕙”,而且采信了当时那个妹妹的说法:姐妹失联几十年,妹妹对姐姐“金匪”的作为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很谨慎的,错抓并没轻放。军法庭以偷渡为由定了罪,不久前才把那个妹妹送去了绿岛。

看似能转圜的错误发生在公门里,也就起手无回了。既然已经有个“金舜蕙”在绿岛服刑,后来抓到的这个就只能是“金舜菁”了。可是犯人坚不吐实,身子还娇贵得很,一巴掌打下去就装死,领回来了又继续卖傻,问东答西,做记录的兜不拢,主官无法结案。正在头痛的时候,同伙的另一要角落网。根据情报,化名“老贾”的路嘉桐正是“金匪”的下线——世上没有比老贾更有资格揭发金舜菁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的了。果不其然,本来怎么都不肯合作的老贾,看到先他落网的“金舜菁”显得震惊不说,连对质都要求免除。老贾同意以把他的唯一死刑减成无期当交换条件指认昔日长官,坦白了一切。

有了同伙的自白书,“金舜菁”嘴巴再硬也由不得她了。这笔姐姐妹妹自始就搞不清的胡涂账,至终才得以顺利了结。

这么一个大案办得漂亮,没出一点纰漏,工作人员个个记了功。庆功宴上同仁们欣慰地相互敬酒,感叹敌人无论多么善于伪装,还是让他们找出了破绽,大家的力气没有白费,狡猾的“金匪”终于伏法!

台湾十月早晨的秋意稍纵即逝,太阳刚才爬高,河边即刻湿气上蒸,回复酷暑般的高温,缺少树木遮荫的马场町纪念丘前已经热得让人待不住了。

两位陆客始终没有明说此行原委,静候在侧想听故事却只落得汗流浃背的导游小关失去了耐心。他打破沉默道:“金奶奶,虽然你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可是只要你们满意我的服务,我的力气就算没有白费啦!”

舜菁懂得人家这是委婉宣告到此为止,活动结束。她举手暗自拭去面上不知何时流下的两行老泪,转脸对小关点头致意道:”谢谢你,小关。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可以说让我这个老人死而无憾。谢谢你带我们来这一趟。”

这下轮到小关不好意思了,哈腰摆手道:“欸,金奶奶怎么酱子讲?金奶奶你千万别酱子讲!别跟小关我这么客气呀!能载你们来,是我的荣幸啊!”

客人嘴紧,辜负了小关特意起早“加班”,花自己的时间替他们开小灶的美意。光让陪着在土丘前发了一阵子呆,小关什么秘辛也没挖到。即便如此,见多识广的小关只消察言观色,也大概猜出了几分老人此行目的。多话又好奇的小关没有放弃套出隐情的念头,看老人谢他谢得郑重,就趁机献殷勤道:“金奶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帮得上你们。不过就像我讲的,这里只是一个纪念碑而已。这次没时间了,你们在台湾如果有‘白色恐怖’时期往生的人想祭拜,可以给我名字,我上网替你们去查查看。很多那时候的往生者,尤其没有亲属认领的外省人,都是埋在信义区101大楼那边再过去的山上。下次你们来,先计划一下,我也可以带你们去那里。”

舜菁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如果有下次,我们一定告诉你,找你帮忙。”

小关听见客人还是猛打高空,不透露半点内情,不无失望地道:“金奶奶,唉呀,我都这样,一直把你们当自己人,你看你,还是一直跟我客气……”

舜菁正色道:“小关,我不是讲的客气话。我从前没想过这辈子会再来台湾。活到这个年纪,别的不相信,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算是相信了。人生来走这一趟,好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命中注定到哪里该遇见谁,谁又该欠谁一份情,想跑也跑不掉。如果该来麻烦你,我想不麻烦你都办不到的。”

高来高去,小关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对两位陆客的马场町之行,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可是一看时间,目前的首要之务是赶回旅馆和大队会合,想想还有几天可以把人家的故事套出来,小关也就不再啰唆,学着老人含笑点头,表示受教,一面领着客人向停车场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