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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风雅(外一篇)

2015-09-10吴玲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吴玲

灯下汲萃,遇见带有“庵”字的作者或将自己的书屋、居所称为“某某庵”的,就有好几处,想到《负暄琐话》里张中行老先生曾写过三位字■香的女史,不妨东施效颦一下。

查阅几款字典,“庵”字约略可释义为“圆顶茅屋”,亦说旧时文人多用此字作号或书斋名的。追根溯源,中国人取名字历来大有讲究,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亦然吧,现代人读书识字以后,除用生养者父母赐予的名姓之外,而另择笔名,多少含有一点风雅或别有一番寓意也未可知。赘话少叙。

先说止庵。止庵顾名思义是笔名,2000年以前,我买过他的一本随笔《俯仰集》,记得是和车前子《手艺的黄昏》、鲍尔吉·原野《一脸阳光》等并列为“散文星座”丛书中的一种,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书中内容似乎显得有些繁芜驳杂,驳杂的益处是于字里行间随处可见作者阅读的广度和思考的深度。全书49篇文章,大都作于20世纪九十年代,有深植于记忆里关于故乡的《我的父亲》《故乡的话题》《我的哥哥》等;有关于形而上的哲学思考的,如《来世与现世》《子在川上曰》《在死与死之间》;有书序跋语如《樗下随笔序》《〈关于鲁迅〉编后记》等;更多的是议论性文字,如《原壤孺悲》《迂阔之论》等。彼时我对止庵的名字并不熟悉,他有何著作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将此书淘了回家。他的文章有知堂遗风,某些读书随感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纵贯古今,穿透社会人生,抓住哲理闪光的瞬间,形诸笔墨,发人幽思。

忽忽一二十年过去,止庵的名气大了起来,不仅因为他是著名诗人沙鸥的儿子,和学工科的父亲一样“弃医从文”,而在于他“以著撰丰茂,声闻盛播,其编校功德或尤在著作之上。”(谷林语)。《庄子·德充符》有云:“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止庵之名即源于此。他说,“止”是时时告诫自己要清醒、不嚣张、悠着点;“庵”是他想象中读书的所在之处,就是荒凉处的一个小草棚而已。迄今为止,止庵已出版《樗下随笔》、《周作人传》《插花地册子》《远书》等十多部作品,他所编校的整套知堂“自编文集”“废名文集”“杨绛作品集”等,已让众多读者熟知止庵,而似乎忘记他原名叫王进文。

再说傅月庵。宝岛台湾,初看并不惊艳,但那种内在的教养和书卷让人迷恋。除了一代代锲而不舍逐梦文学的人,其中有一拨资深访书、淘书、猎书、编书、写书人的功劳,他们爱书成痴,嗜读成狂,傅月庵便是其中的一个。他说这笔名来自英文Who Am I,这满地绿荫一片清凉的名字让人联想到古刹春意唐宋诗情。傅月庵本名林皎宏,曾任台湾远流出版社总编辑,人到中年事业顺遂却不假犹豫辞却出版公司总编辑的重要职位,而去经营二手书店,可见爱书成癖并不枉言。

去年冬天,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他的《生涯一蠹鱼》《天上大风》《蠹鱼头的旧书店地图》《我书》等作品。著述不算丰赡,几乎俱是书话文字。自言“逼稿成篇,非为稻粱谋,都是趣味耳”。展阅《生涯一蠧鱼》,那一怀“浮生梦欺书不欺,情愿生涯一蠹鱼”的读书心情,让人生出诸多羡慕。喜欢傅月庵的文字,是因为淳素中见酣畅,绵邈中见情致,风行草偃,幽默有致。书人书事,一经落笔,便韵味深长,满纸生香。他藏书广,读书博,编书杂,朋友圈内是人所尽知的十足的书痴,书痴尤其痴迷旧书。凡来帝都,都要挤出闲暇,熟门熟路地直奔北京的琉璃厂、报国寺、潘家园等旧书市场,怕是比老北京还老北京,古书、典籍、珍藏、善本,凡心仪的一本也不会逃出他练就的火眼金睛,从京津沪等地抱回台湾的好书自然不计其数。古人有语“仆仆风尘缘何事,焦头烂额为买书”,这样一个痴迷旧书且兼有藏读写编等多种身份的台湾同胞,围炉听雪或者大风起时,我们倒是愿意不时能读到他的诸如《藏书有福》《我的老师和他的书》之类快意恩仇语淡情深的美文。

唐代一位出家后曾给自己的居所取名“绿天庵”的,便是著名大书家怀素。怀素俗姓钱,少年为僧,酷爱书法,因贫而无纸,故摘蕉叶练字,于是在其寺旁空地遍种蕉树。数年后,蕉叶飒飒,绿波浮动,染绿天空。 “绿天庵”之名便由此而来。

喜欢怀素的书法,于是知晓他诸如“盘板皆穿”“秃笔成冢”等故事,亦知他一生好酒,每每酒至半酣时,凡衣物、被褥、寺壁、院墙,无不书之,时人遂有“狂僧”之称。杜甫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傲视贵胄的狷介,而怀素饮酒则更到“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的境界。如此看来,这些醉酒而成的传世杰作,其酒神的魅力竟是不可低估了。

于书画鉴赏笔者是门外汉,但偶尔品读怀素的《自叙帖》《千字文》《食鱼帖》《北亭草笔》等各种传世名帖,犹如谒见绿天蕉影里,一袭僧衫的素师,酒酣兴发,墨气纸色精彩动人,奥妙绝伦犹有不可形容之势。《苦笋帖》的内容尤为可爱,文字不多,仅十四字,即“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焕然积雪雨打芭蕉时,观此类书,对王僧虔“书之妙道,神采为上”突然间若有顿悟。

某年,途经古永州,凡“砚泉”“笔冢”一片苍茫都不见,仅有一块《千字文》残碑,存永州城内高山寺后的一座五角亭内。千年后,一代草圣算是荣归故里。

这么看来,古人今人还是多喜用“庵”字的:蜀人张岱即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明末清初学者兼诗人冒襄的书斋名即为“影梅庵”,冒襄曾撰《影梅庵忆语》;再如,追随孙文多年,曾任大元帅府财政部部长的叶恭绰先生便是字誉虎,号遐庵,著有《遐庵谈艺录》;1946年秋,从战时的重庆应聘到台湾大学的台静农先生也曾将自己的书斋名之为“歇脚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因篇幅冗长,故略去另谈。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蔷薇花开,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好友春君,因为久远年代画事上的某些细节,欲当面请益陶老,约好云友,三人同去陶天月先生工作室。

太宁花园紫兰苑,一间不大的画室内,两组书柜加上一张画台,一摞摞垒叠整齐的书画典籍,余下的空间就非常有限了。几张椅子围坐,画室顿时显得局促。知晓老人惯常对小辈亲切和蔼,又不是初次拜会,所以我们并不拘谨。

南面墙是整体落地窗,窗外一帘幽色,几尊峻石。其余三壁悬挂几帧书画和几张放大的照片,其中书柜旁醒目的《水仙》,即创作于20世纪末,曾获全国版画展金奖,使得陶先生名声大噪的作品。画面上水仙一改平素清雅脱俗之常态,而是扎根沃土,茎叶繁茂,花朵盛放。案几的后墙,是庚申年湖南书协主席陈天然先生题赠的一幅立轴,如痴如醉的笔墨,恣肆遒劲,浑然一体。照片则是陶老早些年出访西欧诸国时拍摄的,儒雅风流,尽显其中。

这间画室我并不陌生,曾冒昧请求陶先生为我的幼稚园题过园名,也曾和慕先生大名的友人几次三番前来寻字求画,就在这间斋号曰“冷香居”的画室内。

陶天月先生,身边的朋友不论官位大小、地位尊卑,似乎一律都尊称“陶老”,我们亦然。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这天深紫红衬衣外,是咖啡色细格西装和领带,头发梳得亦是一丝不乱。问候过,春君开门见山,问陶老曾捐献给省博的一幅黄宾虹的山水画作的相关情况,老人思维清晰,略加思索后一一肯定作答。

陶先生出生于安徽长丰陶楼镇家境殷实的一个书香之家,父亲开中药铺,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乐善好施八方闻名。陶先生六岁即跟随饱读诗书的祖父在镇上念私塾,因为自幼聪颖活泼,记忆力又强,深得祖父疼爱。陶老说,那时读《百家姓》《千家诗》《古文观止》等,“每天摇头晃脑学背书,背不出就罚站、用戒尺打手心。因为祖父要求严格,所以学习用功,从不敢偷懒,那些课文至今记得”,说到动情处,《陈情表》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几乎一字不差,记忆力之好,让我们惊诧。

“您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看陶老兴致高,云友立即紧跟着刨根。“我的绘画启蒙老师是我的堂兄陶余九,那时我十岁”。陶先生满怀深情的回忆:堂兄年龄与他父亲相差无几,是一位乡村绅士,琴棋书画兼备,对其传道授业,精心施教。长此以往,不仅使得陶先生自幼便拥有较深的童子功力,也培养了先生对书画艺术的终生兴趣。

书香门第,爱好书画诗文,又有祖父的私塾功夫垫底,陶先生15岁便以优异成绩考进合肥国立第一中学,即现在的合肥市第一中学,还因为能写善画被推选为学校壁报总编。“那时我画画像是着了迷,白天画,晚上画,夜里画,下课还在黑板上画。画猫、画狗、画同学,有次竟把老师的画像大大地画在黑板上,忘记擦去,上课时就乖乖站着,等着老师责罚,孰料老师看到画像与自己如此相像,不但没有批评,反而鼓励我说‘画得好’”,说到这里,陶先生像个孩童朗朗大笑起来。但是,激进的思想和聪明的大脑也给他惹来了祸端,高二时因带领学生闹学潮,被学校劝退。陶先生是在古城寿州完成高中学业的。

陶老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小故事:新中国成立前夕,刚在华东大学江淮学院读了几个月大学的陶先生作为国家需要的人才被分配工作。那时,合肥的城墙上有诸如“朱毛不死,大难不止”等国民党标语,领导要求他三日内必须把合肥城墙上的标语刷新重写,他就独自一人站在叠加的两架梯子上日夜奋战,直到把该标语变成组织上要求的“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领导自然满意,初出茅庐的他也终于舒了一口气。从此,他能写会画的名声不胫而走。

陶先生还曾是一位诗人。说话之间,陶老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几本保存完好的1955年的《安徽文艺》杂志,封面即是陶先生的版画作品;一叠发表过的连环画复印件;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老人将笔记本打开,里面工工整整撰录着的竟是他在五十年代初期创作的许多现代诗歌!有钢笔写的,也有毛笔写的,诗文的右下方,清晰完整的注明年、月、日。拿着放大镜,翻到其中的某首,陶先生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仿佛那如火如荼的青春岁月又展现在眼前。

陶先生的画案旁,一幅照片颇引人注目。那是旅美著名作家陈香梅女士,正从陶先生的手中接受赠送的水墨画《红梅报春图》。画中的红梅构图深稳,笔墨饱满,色泽明丽,气韵生动。照片上的陶先生俊采依旧,陈女士笑容婉转。摄影师拍下了这个珍贵的瞬间。

陶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美术专职创作人员,一辈子为人民大众而创作,先后在连环画、版画、国画、书法等领域成绩斐然,深受江淮人们的推崇和爱戴。陶先生年轻时顺应时代的要求创作连环画,印成小人书后走进千家万户,流传甚广。五六十年代,师从版画艺术大师赖少其,学习版画,两人共事二十多年,共同搜集创作素材,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创作出一大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在全国深有影响的版画作品,如彩色木刻《旭日东升》《百万雄师过大江》《治淮工地》等被广为传颂,有的还被人民大会堂以及国家美术馆所收藏。我记得陶先生客厅通往二楼的过道上,悬挂的正是一幅两米多高的大型套色版画《黄山》,画面恢弘壮阔,气势雄伟。还有书房内的《江南春早》《沸腾的生活》等,这些版画作品早已成为艺术珍品。

陶天月先生八十年代初转向国画和书法,对于国画创作,陶先生坦言也下了许多功夫。他初临《芥子园画谱》,后临“四僧”“二王”,学习今人,师法古人,师古而不泥古。陶先生凡花卉、山水、人物,几乎无所不含,可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并且均有较高的艺术造诣。他的国画花卉有灵性,山水有知音,人物有魂魄。陶先生说:“画家要有诗人的眼睛和感情,才能捕捉生活中最美的东西。”无怪乎陶先生的作品如此深受人们喜爱。

“除了少年拜堂哥为师,我是自学成才派”陶先生笑着调侃自己的绘事生涯。“一笔里要有一波三折”,关于书法,陶先生如是说,自己多年如一日,临颜柳和历代名帖,待有了不错的功底后再临“书圣”和“神笔”王铎。陶先生尤爱王羲之被后世誉为“飘若浮云,矫如惊龙”的《兰亭序》,心摹手近不计其数。经年的日积月累,广采众长,加上自己谦和洒脱的个性禀赋,终于形成如今的既温柔敦厚、典雅端丽,又灵动秀逸、沉雄豪迈的“陶式风格”。

多年前,有幸参加安徽省诗词学会的几次笔会活动,因缘际会得结识陶先生。记得去六安响洪甸采风,晚宴毕,照例是诗书画联谊,此亦为众人最为热切关注的内容。诗歌朗诵结束,我们回到书画现场,但见陶老身边,仰慕者众,为一睹艺术家风采,有的索性站到椅子上。几个时辰过去,天上星汉灿烂,四周万籁俱寂,其他书画家收拾画具,已陆续回宾馆房间,我们也睡意蒙眬,却独有陶先生一人身边仍围着一群久久不愿离去的青年朋友。七十多几的老人,直到最后一个求墨宝者满心喜悦捧着得意的宝贝,陶先生才被簇拥着,蹒跚离去。

这样的场景,我见诸多次。桐城嬉子湖采风,陶先生不仅一鼓作气绘山水长卷,还为索字者题写了匾额、扇面,数副楹联,真的是“有求必应”。

陶先生喜爱小孩子,曾带病来我们的校园为孩子们写字绘画。他勉励孩子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希望同学们珍惜美好的读书时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陶先生还为孩子们画墨竹,雾霭清秋,林语潇潇,几只振翅的麻雀,孩子们喜爱极了。这些字画一直在园子的书画长廊里挂着,吸引家长和来宾的瞩目凝思。陶先生走进大中小学,为孩子们创作过多少幅书画呢?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陶先生是有大慈爱的人。但凡有人登门求字,不仅几无拒绝,他还唯恐自己记不真切,每每用笔记本记录所书内容,几乎已成公开的秘密。他的字码也从不标润格,先生的惯常口语是“你看着给就行了”。遇到家贫又极爱先生书法的,陶老连象征性的润笔费也坚决不肯收。

某年春月,陶先生的故乡陶楼,草长莺飞,桃花万顷,踏春之人鱼贯而入。他家乡的政府邀请陶先生回乡。那一年春天,在陶楼中学,当他看到孩子们还在破旧的校舍寒窗苦读时,他的眼睛湿润了。这件事久久印在陶先生的心坎上,他辗转反侧,精心创作了数幅字画,价值六十多万元,为孩子们建造了一座崭新的教学楼,被师生命名为“天月楼”。这让我们看到一个艺术家的悲悯情怀。他是百姓心中敬重的艺术家。

陶先生的声誉早已家喻户晓。如今,走在合肥城的大街小巷,稍加留意便会发现,许多学校、饭店、宾馆、书店之招牌字是陶先生题写的。他看淡世事,不图名利,热心社会公益,为艺术的大众化、民族化而默默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陶先生这里,你体会不到什么叫“一字难求”。“书画必须走进民间,才有恒久的生命力。”陶先生如是说。

“陶老要出画册,办画展了?”当我们看到画案上一本《陶天月书画集》清样时,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陶老说,他的画展时间初步定在今年秋天,这是太多朋友、同事、家人多年的心愿。“办一次画展,出一本画集。是对自己一生从事艺术工作的一个总结。”陶先生说,出画册和办画展的经费全部由他自费,不花政府一分钱。

陶先生曾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一辈子不办画展,不出画册,不祝寿。让多少喜爱陶先生书画的人唏嘘遗憾不已。如今8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终于愿意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做一次回顾展望,人们可以流连于陶先生的艺术世界里,安静地一窥堂奥之妙,怎不让敬重陶先生人格品德的人们欣慰呢?

突然想起兰德的著名诗句: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热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这诗,对于陶先生,或许是适合的。

不知不觉,暮色渐起。陶老坚持送我们出门。院子里鸟语花香,静谧宜人。陶老指着园子里高大挺拔的桂花树、水杉、含笑等,告诉我们这些花树都是他刚搬迁进来的时候亲自栽种的呢,如今已高达数十米了。“树大根已老,叶茂人亦衰。春花依旧开,遥等故人来。”老人望着夕阳下的阴翳,戏谑地对我们吟诵。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