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来
2015-09-09郝娜
郝娜
“书”,无论何时看到这个字眼,总觉得她像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在飘摇的风雨中向我招手。纵然雨疏风骤,她总伫立此地,从不言语,容颜不改。
高中时,我的世界似乎没有多少“手机”和“网络”的位置。那时,大家都爱传阅薄薄的青春杂志。那半明半昧的言语恰好契合了我们懵懂的心境,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在此生长、蔓延……
后来,上大学了。我也开始模仿青春小说的笔调来抒发心情。可是不久后我便发现,这些逃不开“忧郁”“隐忍”等字眼的文字,总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生活中似乎还得有别的色彩泼进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李碧华的《烟花三月》。怀着好奇翻开,却发现书中情节并不悱恻,故事从袁竹林写开去——18岁那年,她被骗到“鄂城慰安所”,受到日军凌侮,从此失去生育能力。因为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她遭受了数不清的白眼、污蔑。然而,在茫茫黑暗中,一双温暖的手向她伸来——他就是廖奎。在这里,她终于觅得罕有的爱。怎料命运捉弄,廖奎因一桩冤案,被押往北大荒劳改。
当作者李碧华几经周折为袁竹林找回失散三十八年的爱人时,没想到,廖奎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残,跟一个同情他的女人成了家。破镜待圆之时,“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竟成了握不住的梦……
2000年,袁竹林圆她暮年的另一心愿,在东京国际法庭上,她顶着满头华发,向日本政府提出了控诉……
书中字字血泪,有时我竟不忍卒读。过去我所知道的竟这样少!只知慰安妇的存在,却不知她们余生的每一天是如何抬起头,活下去。“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以前光以为只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怀抱了整个世界,直到大量地阅读让我看到了月球背面……
后来,余华的作品进入我的视线。《许三观卖血记》《活着》《兄弟》……随着阅读的展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向我走来……靠着卖血渡过了一个个人生难关,用鲜血让整个家庭一次次峰回路转的许三观;随着内战、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社会变革,屡次承受亲人的相继离世,最后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的徐福贵;来自组合家庭却有着深厚情谊,在悲欣交集中画出各自不同却又相互交织的人生轨迹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无一不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无一不在演绎着铁骨柔肠……原来,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也没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
纪实类作品看得越多,便越觉得不能快速更换。一本书看完,感觉就像从山脚爬到山顶,举目四望,竟不是悦目的遍野山花,惟荒凉一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虽有余力再看新书,但心却在说,“缓一缓吧。”只想静静躺着,从前到后回想一番,回想这苦涩,体味这难得的甘甜……
后来,电影《归来》大热,我便翻开了原著小说《陆犯焉识》。在这本书里,“忠贞”一词有了具象的注脚。陆焉识为了不连累冯婉喻,千难万险从青海逃回上海后,看一眼家中的灯光,看一眼家人其乐融融的背影,藏在暗处,心中悔愧,便决定自首;而冯婉喻,在陆焉识被“改造”的这些年,用自己握惯了粉笔的手撬开坚硬的蟹壳,细细挖出蟹黄,一粒都舍不得给自己和孩子吃,只为了这份美味能在千山万水抵达的那一刻,代替自己对受苦的爱人说一声:我很好,勿念……
很多故事,初读时被巨大的感动所淹没。然而很久之后回头看,故事中人与人的脉脉温情,人与人的惺惺相惜,竟如口中茶叶一般,在苦涩之后回升起温润的甜来……
读书,得到的不是当下的报偿,万万不能心急。目的性太强的话,读书就不是一场玩味之旅了。
所有从书中得到的知识、乐趣、感动、震撼……都是别无他心,与作者结伴而行的时候悄然而至的。可以说,这是一种宝贵的私享。读书的作用力不是狂风怒号,而是微风拂过。虽然看不见,但当沙粒飞舞,树叶哗哗作响时,才知道那就是风的声色……
常读书,便能在不觉中练就一双“慧眼”。在大学校报当编辑时,有次看到某篇文中有句引用——“海明威说,你有一个想法,我有一个想法,交换一下,我们每个人就有两个想法”。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但细看却总觉着哪里不对——哦,原来是出处!就这样,这句名言终于“回归”到萧伯纳的“怀抱”。
多读书,心便会时常被击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这句话,读来有种平静的悲。你植下的树,如今像伞盖一般大了,然而你已不在,我守着这蔽日浓荫,如同当日守着你……
频读书,能让人跨越古今,与前人建立起神秘的“暗语”。有时被琐事烦扰,不知怎地想到古人一句诗——“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我慨叹: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妙的句子!“车轮转”,把那纠结、难熬简直写活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的注意力便转移了。
读书,有时也会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有次校对时突然发现:“协调”怎么变成了“调协”?差一点就挥动“如椽巨笔”将其“灭口”。然而下手的一瞬间,我却不由多问了自己一句:真的是作者写错了吗?翻开字典才明白,自己方才,真真是当了一回“井底之蛙”。
……
工作后,由于时间的关系,似乎很少看书了。那天去同事家,发现他珍藏着整整一箱书。风格不同,但每一本书都像他的儿女一般,被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抚脸颊。“我从不买盗版书”,他说。
是的,书如挚友,怎能将就!每一本整整齐齐放着的书,在那或大或小的铅字背后,都有作者的殚精竭虑,有作者的拍案而起,有作者的掩面痛哭。当它们以最认真、最洁净的姿态来到我们面前,正是等着在某一个电光火石间,与我们擦出奇美的火花。
工作这么久,我才终于能静静审视一回读书人、写书人,以及这劳心劳力的成品。转头看,从同事那里借来的两本书,依然如风雨故人一般,静静等着与我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