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和正名
2015-09-08王勇英
今天,有一个戴草帽的人来到我们村。他跟我们村的人不一样,我们村的人都是戴斗笠的,他却戴着草帽;我们村的人白天不怎么穿鞋,即使穿也是穿木屐或拖鞋,他却穿黑色的皮凉鞋;我们村的男人都只拿蛇皮袋、麻包或布袋,他却在肩膀上斜挎一个长带子的黑皮包;我们村的人都只用竹壳扇,他却摇着一把白色的折扇;我们村的男人夏天经常不穿上衣,即使穿也只穿白色的背心,他却穿着短袖衬衣;我们村的男人大热天时都只穿大短裤,他却穿着黑色长裤。
他和我们太不一样了,看上去真奇怪,所以他一进村,就招来很多人围观。
“你说他是热还是冷?说他热吧,他穿那么长的裤子;说他冷吧,他又拿着一把扇子。”天骨说。
我和乳渣、三妞、风尾、十九听了,都“嘿嘿”地笑起来。
这时,我爷爷从外面回来了,对村里人说:“他是镇上来的干部,登记户口的。
原来我爷爷认识这个奇怪的人。很多人都对我爷爷投去敬慕的目光,我也把头拾得高了些,跟着得意。
我爷爷带着这个干部挨家挨户地走,一一记录人口和姓名。这个干部的包里装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听大人说,那是“花名册”。
我爷爷说:“以前的户口登记得乱七八糟,大部分人都只报了外号,没登记正名,现在重新整理,要把外号一一对上,再补个正名。”
“什么是外号?什么是正名?”这些名词我听都没听过,很陌生。
三妞、天骨、乳渣、风尾和十九他们也拧着眉头,像我一样想不明白。
那个干部到我家来登记了。爷爷把他带到厨房,在饭桌上登记。
我挤到桌子边,仰着头问爷爷:“什么是外号?”
那个干部正准备写字,听到我这样问,就笑起来,对我爷爷说:“这是你的孙女?真聪明,好问。”
我爷爷觉得很有面子,也耐心多了,回答我说:“外号就是我们经常说的花名。”
“那正名又是什么呀?”我又问。
“正名就是真正的名字,在祖宗堂前起的名字,能写到族谱里的名字,读书人报到学校去的学名。”爷爷说。
“噢……”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歪了一下头,还是不太懂。
爷爷依次报上我家每个人的名字。现在我才知道,“二五公”是我爷爷的
花名,“王志奉”才是他的正名;“新生”其实是我爸爸的花名,“王其为”才是他的正名;“瓜飞”是我妈妈的花名,“朱光辉”才是她的正名……
“这个弄泥的正名叫‘王勇英。”我爷爷指了一下我,对那个干部说,“勇敢的勇,英雄的英。”
那个干部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下:“嗯,这名字威武,这孩子长得也虎头虎脑的。
原来“弄泥”是我的花名!
很多人也像我一样,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花名和正名,觉得很高兴。三妞、风尾和天骨却不高兴,因为他们的花名就是正名。三妞叫“王三妞”,风尾叫“王风尾”,天骨叫“王天骨”。全村同龄的这帮人中,只有他们三个人没有花名,他们觉得很没面子。
他们后来都哭着回家打滚儿,死活要家里人给他们取个花名。可滚了半天,他们也没得到花名,三妞还是三妞,风尾还是风尾,天骨还是天骨。
有花名的我、乳渣、十九和十六很同情他们,可是我们又帮不了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给他们取一个花名。
我在想怎么给三妞他们取花名的时候,一个光屁股小孩跑过来。他家的几个人在后面追着他喊,一个人喊一个花名。他才三岁,就有六个花名,我们非常羡慕他。
“你的花名是谁给你取的?”三妞问我。
我很想告诉她是谁给我取的,但我说不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
“你爷爷说,是你自己取的。”三妞说得像真的一样。
“啊?”我睁大了眼睛,“是我自己取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我去爷爷家找爷爷。爷爷正在写毛笔字,我就站在桌旁仰着头看。
“爷爷,三妞听你说,我的花名是我自己取的。三妞说得对吗?”
“是的,是你自己取的花名。”爷爷笑眯眯地说,“等爷爷写好这副对联再跟你说,好不好?”
“好。”我虽然答应了,嘴巴却没有停下来,一直在问问题,“我为什么给我取这个花名?我几岁的时候取的?”
“等一下……”爷爷继续写字。
我不想等,抱着爷爷的腿摇了几下。
爷爷干脆放下笔:“你在家里的排名是第十七,大家暂时先喊你‘十七。有一天,你趴在地上咬自己的脚趾,还叽叽咕咕地说话,我好像听到你说‘弄泥弄泥弄泥,于是我们就叫你‘弄泥了。”
原来我的花名是这样来的,真有趣!
我立即往门外跑,找到三妞,把刚才我爷爷告诉我的一字不落地跟她说了。然后,我们又一起去找风尾、十九、乳渣和天骨,又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天骨和乳渣好像并不觉得有趣,不像我和三妞、风尾一样高兴,他们真没劲儿。
“你知道‘弄泥是什么吗?”天骨问我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眨呀眨,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
“就是飞来飞去的那些……”天骨还没等我回答,就指着塘水上方飞来飞去的蜻蜓说,“浓捏。”
“浓捏”是我们这里称呼蜻蜓的方言,是蜻蜓的花名。
“它们是‘浓捏,我是‘弄泥。”我把“浓捏”的尾音往上提高,把我名字的尾音往下压,强调不同。
可是天骨觉得差不多,乳渣、 三妞、风尾和十九也觉得差不多。
“难怪大人们一见到你就用手捏你,对你笑着说‘捉浓捏。”乳渣仿佛突然间弄明白了一件大事。其他人也跟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我的嘴巴噘了起来,我不高兴别人说我是那种飞来飞去的昆虫。
可我越是不高兴,越是有更多的人故意这样说我。尤其是那些大人,每次见到我,都用食指和拇指做出捏蜻蜓尾巴的样子,笑着说: “捉浓捏,捉浓捏……”
“不能捉!”只要有人这样对我说,我就这样大声喊起来。
不知道我的花名跟蜻蜓的花名相似时,我一点儿都不在意别人说“捏浓捏”或“捉浓捏”。当我知道以后,我就不想让别人说了。我还霸道地不让任何人捉蜻蜒,但实际上,我只能恐吓比我小的孩子。
我爸爸是医生,他背着药箱去给人家看病的时候,我就拉着他的手,大声告诉那些人:“你们再捉浓捏,我就让我爸爸拿针扎你们的屁股。”
他们都害怕了,用手摸了摸屁股。
爸爸却一点儿都不支持我,对那些被吓着的人说:“只有生病了需要打针,我才会扎屁股,捉浓捏是不用打针的。”
我用力跺脚:“爸爸——”
爸爸好像看不到我生气的样子:“我不会帮你吵架的。”
哼,爸爸不帮我,我也还是有救兵的!
我对爷爷说:“爷爷,你去帮我管着塘水,不要让那些人捉浓捏。”
爷爷只是笑:“人家想捉就捉嘛!”
我对奶奶说:“你去管一管门楼前的那片空地,不要让他们捉浓捏。”
奶奶也只是笑着说:“人家捉人家的,和你没关系。
我对妈妈说:“你把田里捉浓捏的人全都赶走……”
我还没说完,妈妈就说:“你以为这是我们家的天下?人家捉浓捏,关你什么事?浓捏是浓捏,又不是你,你是弄泥。”
我想了想妈妈的话,觉得好像有道理,但我还是有点儿不开心。我说:“我不想让蜻蜓的花名叫浓捏。”
“那你去跟蜻蜓说,让它们改花名。”妈妈让我去找蜻蜓,就像让我去找三妞一样轻松。
可我知道那是不一样的:“蜻蜓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我没跟它们说过话,不知道。”妈妈 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说,“你不想让蜻蜒叫‘浓捏,蜻蜓可能也不高兴你叫‘弄泥呢,它们可能还想让你改花名。”
我到塘水旁边站了很久,看蜻蜓飞来飞去,心想:我不想改花名,蜻蜒可能也不想改花名。如果它们因此生了我的气,一见到我就飞来咬我,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决定不去找蜻蜓了,我们还是谁也不要惹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