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说画
2015-09-08胡西林
胡西林
春节期间读齐白石的画,其中有一件作品是一书一画的扇面镜片。画绘妇子图,一妇人携子放鸢(风筝),发挽如意髻,长衣宽服,侧身抱臂作观儿放鸢状。男孩则双手执鸢线,头微侧,一脸稚喜相,鸢儿在天上飞翔。此画无题,仅在画幅左下方署“齐璜”二字,钤白文“老白”印。似乎也无需取名,因为书法录写的是作者的一首戏鸢旧诗,已经点题了。这让我想起了白石老人其他相类的画,我想到了两个问题。
一、画中妇人和孩子的形象。这幅画中的妇人和孩子是齐白石喜欢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曾经多次出现,但是以笔者所知,白石老人在其他画中所绘多是妇人抱儿图,并且同一图式——妇人一律绘背影,孩子则趴在妇人的肩上,露着一个可爱的脸庞。同一题材以同一图式来反复表现,这在齐白石的作品中并非没有,比如水族类作品中的虾蟹以及青蛙等等就有许多是重复的。但母子题材并非他绘画的大宗,为什么会如此重复呢?我在其中一幅画上读到一段题识,大约是其中的原因(画见《齐白石作品选集》八十三图):“予少年时,于同邑黎文肃公处见有抱儿妇,迄今约五十年,犹能追画其大略也。”显然这位抱儿妇给齐白石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是他眼里的美妇人形象,他反复绘此,就是缘自年轻时的这一记忆。那么美妇人有多美?齐白石没有告诉我们,他不从正面着墨,而是只绘其背影,给人以想象。进一步的,是正面绘出孩子的脸庞,通过孩子可爱的脸庞让人去联想。这真是神来的妙构,含蓄极了!这比单绘一个美妇人的背影更进一层,更能联动和激活大家的“窥”美心理。齐白石反复绘此,反映了他对这一图式的自赏。扇面中妇人携子放鸢绘妇人是侧背影,作于1922年,齐白石66岁,而迄今笔者未见齐白石早年绘此妇子形象的作品,所见“妇人抱儿”作品都是齐白石晚年所作,“携子放鸢”大约是这妇子一背一面的初始作品。
二、“妇人抱儿”的署题。有趣的是,妇人抱儿题材的作品齐白石往往署题“百寿”,比如前面提到的那幅题有“于同邑黎文肃公处,见有抱儿妇”文字的妇人抱儿图即名为“百寿”,齐白石当年赠送汪亚尘一幅妇人抱儿图,也名“百寿”,已故著名美籍华人收藏家、鉴赏家王芳宇曾收藏一幅妇人抱儿图,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家人捐献的白石老人自存作品中也有一幅妇人抱儿图,都名“百寿”妇人与孩儿并且是尚在怀抱中的孩儿难道与“百寿”有关?是的,有关系,这就涉及绘画与民俗的关系了。齐白石出身湘潭庄户人家,早年从事木匠雕花活,他的学问见识乃至艺术经验许多都是直接来自民间和生活,所以他作画(包括他的诗文)没有(其实是拒绝)脂粉气士绅味,不染仙气,但接地气,活脱脱充满生意。小儿“百寿”的说法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有,而且是自古有之,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啐,又称百岁。”中国人重视人的生是从胎儿尚在娘肚子里就已经开始了,而自婴儿诞生那天起,又把人的一生分成若干阶段,各个阶段都寄托希望,因此有仪式,其中周岁以内至少有三个日子各个地方都讲究:满月、百日、周岁。满月喝满月酒,出生一百天有百日礼,周岁则抓周,预测前程。百日礼许多地方又称百岁礼,亲朋好友会在这一天聚到一起,由高辈主持,祈福孩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以日当岁,这是寓福,借百日寓百寿,旧时小孩脖子上的长命锁就是在这一天由长辈给戴上的(今天许多地方依然保持这一习俗)。北京同仁堂有一味传统古方药叫小儿百寿丹,专为小儿清热散风、消食化滞所用,其中的“百寿”也是这一寓意。这是民俗,是当年齐白石生活的文化生态,当然更是他画妇人抱儿图取名“百寿”的出处所在。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这帧扇面。画绘妇人携子放鸢,还是那位妇人,还是那个孩子,但为什么不像“妇人抱儿”一样取名“百寿”呢?这就与小儿百日礼有关了。旧俗所谓“小儿百岁礼”是专用于小儿百日这一特定时日的,过了这一天就另当别论了。所以齐白石取名“百寿”的画,那小儿一定是妇人抱着的,大家知道,小孩七(月)坐八(月)爬,扇面中的男孩都能奔跑放鸢了,怎么可以取“百寿”呢!
乙未正月十一于湖上真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