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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故事

2015-09-08刘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鸡窝鬼子舅舅

刘强

涛儿,你怎么老是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搞得我很烦。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一些年轻人总是对我们老家伙讲的东西怀疑,你怀疑什么?我们用献血和生命换来的东西你怀疑,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不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你的写作。但写作也不能胡诌不是?我是你爷爷,你要对我负责,我也要对你负责。我不能胡诌,你更不能胡写,这样咱爷儿俩才能对得起良心。涛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不是为了自己出名宁愿违背良心的孩子,你别笑,我夸奖你你也要郑重给我承诺。

好,咱爷俩算是说定了。今天爷爷不说爷爷曾经立战功如何如何辉煌的历史,为了解除你的疑问,给你讲一讲你爷爷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故事,你听完这个故事,我想你问得问题应该有答案了。

涛儿,我给你说过,爷爷是一九四〇年参加革命的,也就是参加八路军。说是八路军,其实是游击队。当时,咱们胶东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搞了无数个武装起义。涛儿,你的眼神有问题,你可别小看了这些武装起义,这些武装起义奠定了咱们胶东抗日甚至山东抗日部队基础,单凭一个文登天福山武装起义,就诞生了解放军后来的27、31、32、41四个军。你还小看这些武装起义吗?咱今天不谈这个,等我有时间慢慢给你讲吧。

不过,那些武装起义我一个也没有参加,不光是年龄太小的原因,记得我参军后,我们部队有一个主任的年龄比我大不多少,他是参加天福山起义的。说起义,这个话题说起来很长,也很复杂,当时老百姓都知道,参加那种活动是要杀头的,家里有一个人参加,全家人受连累。我姥姥家,离咱家七里地的宋村,我有一个本家舅舅,一天到晚不着家。从小他就喜欢我,每次走姥姥家,他只要看到我,就带我到处玩。玩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打狗。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狗,见了狗就打。他带着我,手里拿着石头,从村的东头打到西头,当时村里的狗别说看见他了,听见他的声音吓得都掉头就跑,叫都不敢叫一声。经常是我和本家舅舅站在村中央,村里的狗都不敢从我们身边过,要是我们两个有一个人咳嗽一声,或者摘下帽子,狗会吓得撒腿拼命跑。后来,我长大了,你老奶奶,也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劲地警告我离他远一点。我不理解,这个本家舅舅不像是坏人啊,打个狗有那么严重吗?我问为什么,你老奶奶瞪我一眼,说你哪来的废话,叫你离他远一点,就远一点,我要是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你就别再想回姥姥家了。你老奶奶的话让我感到不是打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感觉归感觉,一直不当回事,没想到很快就知道问题严重性了。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冬天,一天半夜里,村里一阵大乱,我当时十四岁,这个年龄正是睡觉沉的年纪,我都被吵醒了,外边枪声、狗叫声、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我觉得好奇,想起来看看街上发生了什么,你老奶奶一把把我按在床上,厉声厉色呵斥:“不许起来!”

你老奶奶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拼命地砸咱们家的大门,伴随着还有砸门者骂人的脏话。你老奶奶穿上衣服准备开门,走到我床前,看着我仍然想起来,挥起巴掌狠狠打了我一下,继续说:“不许你动!”你老奶奶不让我动,就是害怕我年轻冲动惹是生非。

我是你老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我非常听你老奶奶的话。你也听说过,你爷爷我从小没有父亲,为什么?我小的时候问过多次,你老奶奶在解释这个问题时只用两个字:“死了。”后来我知道,我父亲也就是你老爷爷闯东北遇难,被一个大户人家救了,成了倒插门的女婿。新中国成立后,你老爷爷知道我成了干部,派他和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来找过我,毕竟是亲兄弟,我接待了他,没想到你的两个姑奶奶为了这件事打到我部队来,说死去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骂我的。吓得我再也不敢和你老爷爷联系了。

你老奶奶不让我动,我不是不敢动,是为了不惹你老奶奶生气我不能动。但是你老奶奶一声惨叫,还是让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进来的是县府的警察,他们骂你老奶奶为什么开门那么慢,你老奶奶回答我要穿衣服啊,我也不知道是长官敲门啊。其中一个警察进了大门不进房间,拐弯往鸡窝方向走。你老奶奶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别看她是小脚,一下子冲到那个警察前面,高喊你找什么啊?那里没人。就这话惹怒了他们,那个走向鸡窝的警察一边骂:“滚开,老子就是要到这里找。”一边打开鸡窝,抓住尖叫的鸡往外拖。你老奶奶急了,双手抓着那个警察哭喊:“长官,那可是我们家生活的命根子啊。”你老奶奶的哭声打动不了那个警察,他手里抓着一只鸡,另一只手又伸进鸡窝去抓另外一只。你老奶奶就拼命地去夺他手里的鸡,那个警察抓住了鸡窝的鸡,手里的鸡却让你老奶奶拼死夺了下来,这个警察恼了,转过身来给了你老奶奶一枪托,把你老奶奶打倒了。听到你老奶奶的喊声,我冲了出去,那个家伙骂骂唧唧,手里抓着鸡,还用枪托打你老奶奶。你老奶奶的求饶声和鸡的尖叫声在我们家院子里回荡。我当时穿着个裤衩,光着膀子,气从胆边生,抄起一根扁担要和那个家伙干架。那个家伙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势,端起枪顶上我的胸口,你老奶奶吓坏了,不再哭喊,说长官你尽管把我们家的鸡全部拿走,我家里还有鸡蛋,也全给你。那个警察端着枪,冲着我喊:“你小子来横的,看我一枪不崩了你。”

一个警察上来把那个警察的枪按了下去,还指责那个警察:“你和一个孩子斗什么气。看我的面子,算了。”然后,好像给他们抓鸡找个台阶下,对我说他们在例行公事,在抓一个搞叛乱的共产党。

警察走了。你老奶奶坐在地上仍然在哭泣,我非常害怕,以为她被警察打坏了,一个劲地问哪里不舒服。我越问你老奶奶哭得越厉害了,我仔细一看,你老奶奶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母鸡已经死了。你老奶奶抱着死去的母鸡,一边哭一边说,那个警察一枪托把她打倒了,她一屁股把那只本来夺过来的老母鸡给压死了……

就在这个晚上,出了两件事情。天一亮,传来本家舅舅的家被查抄的消息,因为警察没有抓到他,他的父亲被抓进了监狱。警察还放出话来,如果我的本家舅舅不去自首,就拿他的父亲顶罪。另外一件是你老奶奶精神出了问题,只要有人敲门,她就往鸡窝跑,整个身子趴在鸡窝上,拉都拉不回来……

当时,咱们整个家族全乱了套,害怕哪一天家里还有什么人被抓进监狱,我更怕有人敲门,看着你老奶奶趴在没有鸡的鸡窝上的样子,恨得我啊想找那个警察算账。

这时,我知道了,本家舅舅早就参加了共产党,而且还是这一带的负责人。很早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事半夜里在他家里经常开会,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不但和人斗,还要对付他们的天敌——狗,因为生人一进村,狗叫声会引起很多麻烦。所以他要让村里的狗熟悉他,害怕他,看见他和嗅到他不能狂叫。

就在那一天,我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以前本家舅舅给我讲的许多道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害怕什么来什么。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咱们村又响起枪声。我本家舅舅以为,国民党的警察和军队前几天已经搜查了我们这一带,估计最近不会再来搜查了,于是带领一些人在我们村里召开会议。没想到他前脚进村后脚就有人告密。幸亏本家舅舅有提防,发现得早,本家舅舅带领人撤退。在撤退时,本家舅舅腿上挨了一枪,他踉踉跄跄跑到村的东头,也就是他的表姐家,他没有敲门,而是从我家的后墙翻进来。我看到本家舅舅突然冒出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也不紧张,立刻把他藏进我们家地瓜窖里。没多久,警察敲门了,我打开门,没想到进门的还是前几天搜查的那一帮警察。你老奶奶疯一样冲出去,整个身子扑在鸡窝上,又是哭又是闹。我心里紧张,但是极力控制自己。警察一看到你老奶奶那个样儿,自己也觉得心虚,问了我一句有人来过吗,就悻悻地离开了。

警察走后,按照本家舅舅的要求,我连夜出发,天不亮就把一张字条儿送到了一个地方。很快,来了几个人,把本家舅舅转移了。

本家舅舅安全了,你老奶奶彻底疯了。

涛儿,现在有些人讲的话确实不靠谱,为了抬高自己竟说一些违背历史的话,咱不能。比如我给你讲的这个时候的我,就不能说一开始我就有了抗日救国、为民族而战的思想觉悟。说实话,那段时间听说日本人占领了青岛,但谁都觉得日本人离我们远着呢,根本不知日本人是人样还是鬼样,我当时恨的就是一枪托打倒你老奶奶的那个警察。

我一直认为,包括我的本家舅舅在内的老共产党员,他们不是人,是神仙。因为他们不像我就是为了生存,为了吃饭,或者说是为了报仇而参军,加入队伍。你拿我本家舅舅来说,他们家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家里有钱有势,男的上学、当官,女的嫁给豪门。偏偏我的那个本家舅舅闹革命。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脑子有毛病,你闹革命还不是闹自己。

这个故事讲的不是他,等有时间我专门讲给你听。

本家舅舅走了,剩下我和你老奶奶过日子,要吃的没吃的,要盖的没盖的。你老奶奶没病的时候,她还能给我做一点吃的,哪怕是在锅里糊(胶东方言:煮)一锅地瓜干,还能为我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她发病的时候,你不知道,样子太可怕了:拼命拽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哭一会笑,大小便失禁,一天到晚趴在鸡窝上,拉都拉不回来……日子那个难啊。你两个姑奶奶也就是我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而且住得还很远,虽然她们时常走很远的路来看你老奶奶,但毕竟是临时的,远水救不了近火。唯独我的那个本家舅舅时常派人来给我送点吃的。

那个苦日子的话题多了去了,三天三夜说不完。

你看我又扯远了,说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扯七十多年前的苦日子干啥?你老奶奶第二年去世了。这个时候,日本人来了,占领了烟台,占领了牟平,没多久,日本人祸害咱老百姓的事情传遍了咱们老家,老百姓心里都害怕,一听说日本兵要来扫荡,整个村庄就像被鬼魂拿住了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我的本家舅舅他们不怕,他们在咱们家这一带活动得更加频繁了。与此同时,这一带也像过筛子一样,今天国民党的军队来,后天日本鬼子来了,大后天二鬼子来了,还有既不是二鬼子也不是国民党的部队也来骚扰。抢粮食,抓人干活,最可怕的是抓壮丁。

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我本家舅舅带领的部队。我听见他手下的人喊他为大队长。晚上悄悄地来,凌晨悄悄地走,来了不抢粮食,不抓壮丁,只是开会。开会的地点就在我家,他们开会时,我就跑到家门口的街口上放哨。

有一天早上,本家舅舅的人刚走,二鬼子的队伍就来了。老百姓见了伪军都称呼他们为二鬼子。本家舅舅走的时候嘱咐我,这几天要小心,鬼子和二鬼子最近活动频繁,我的年龄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我的个头不矮,让二鬼子发现了搞不好抓壮丁,让我到大姐和或者二姐家躲一躲。也算我倒霉,我刚一出村,迎面碰上二鬼子进村,二鬼子看见我二话不说让我跟他们走,有一个当官的还把手枪顶在我脑门上,说跟着他回据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跑,一枪崩了我。当二鬼子,这可是辱没祖宗的事,但跑也跑不了了,当时我觉得我的魂被鬼抓走了,天塌下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二鬼子押着我走,村长不知道为什么追了上来,他来到那个拿枪顶我脑门的人面前,非常热情地打招呼,还扔给了他一盒烟,讨好般地说,你们来到我们村,不能白来,他给他们准备了一些猪下货,这可是最好的下酒菜。然后突然转身骂我,说你小子不赶快回家,你妈到处找你,跟着长官队伍瞎掺和什么,说完还朝我挤了两下眼。

面前的村长我非常熟悉,只要本家舅舅来我们村,他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村长,我经常看到他领着我本家舅舅在村里找人,而且经常参加本家舅舅召集的会议。他的话我当然明白,我立刻坐在地上哭起来,说长官让我跟他走,不走他就枪毙我。

后来,我跟着本家舅舅的游击队来到我们村时,村长夸奖我聪明还会演戏,说当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哭得还很像。我心里想,开始时有点装哭,哭了两声想到要是村长救不了,我,我可怎么办啊?吓得我真得大哭起来。

村长告诉他,说我是他的一个侄子,别看个子高,年龄并不大。说着一把抓住我,要给我脱裤子,一边解我裤腰,一边笑着说:“你看、你看,男人的家伙他还没长全呢。”

那帮二鬼子哈哈大笑。那个当官的也买村长的账,我离开二鬼子后,撒腿就跑。大姐二姐家我谁家也没有去,我心想,谁能保证大姐二姐家就保险了,到了那里可没有村长保护。我直接往山上跑,我给本家舅舅送过信,知道他们在那里。

没有想到,到了山里我又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当时本家舅舅不在山上,一个曾经在我家开过会的人认出了我,给了我一个玉米饼子,让我在门外等他的回信。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个人把我叫到他面前,严肃地命令我,把裤子脱了,看看男人的东西长全了吗?我看没有长全吧。

说完,他哈哈大笑。他的玩笑,把我臊得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这个人是当时八路军山东纵队第5支队第五分队的一名班长。就是这个班长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成了八路军山东纵队第5支队第五分队的一名战士。我加入的这个部队,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的部队了。首先,没有军服。我从村里跑上山里时,穿的是你老奶奶给我缝制的衣服,你想啊,在我参加八路军以前,你老奶奶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别说我的个子要长,就是我以前穿的衣服也已经破旧得不行了。班长对我说,没有军装,想要军装只有打了胜仗,从鬼子或者从其他敌人身上扒下来。没有枪,只发给一颗手榴弹,班长说,每个人的枪都是敌人给的。班长看着我瞪着大眼睛不解的样子,又是哈哈一笑。说你肯定问,我们部队有什么,我现在不回答你,今后你自己会明白的。

涛儿,我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总认为我们过去经历的东西不存在,我告诉你,他讲的话深深刻在我脑子里,随着我当兵的时间越来越长,打的仗越来越激烈,面临生死关口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第一个班长告诉我的道理。

算了,这些道理给你讲也没用,也许你永远也体会不到。

其实,当时在我们家附近,没有多少日本军队,主要是二鬼子多。我们这个支队白天待在山上训练,晚上下山摸情况,搞宣传,发动群众。用我本家舅舅的话说,我们属狗的,走到哪里在哪里撒尿,撒尿的目的一是为了给自己找退路,主要是为了占地盘。你占得地盘越多,鬼子的活动地盘就越小,他们的日子就越不好过。

你小子别笑,我知道你笑什么,你总在我面前谈什么淞沪会战,长沙保卫战,台儿庄战役等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和日本面对面整团整师地打叫抗战,发动群众扩大根据地把小日本困死不能行动就不叫抗战了?等有时间我给你讲讲我们胶东部队青果山战役,那次战役把小日本耍得团团转,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围着山转了七天,后来我们一个转身,消灭了他们一个中队,光重机枪就缴获了三挺。这个战役,把小日本吓得从济南调来一个联队来对付我们,你说这叫什么?干什么都要有战略思想,如果没有这个战略思想,小日本刚刚被打败,我们山东部队十几万人下东北,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我又扯远了。

我到了山上不久,我本家舅舅就走了,因为整个胶东地区的抗战力量逐渐壮大起来,他调到另一个部队当大队长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是手里拿一根木棍参加训练。

这里要说说我的班长了。姓依,栖霞人。班长是一个勇敢不怕死的人,说他刚强,是因为有一次在攻打鬼子把守的一个阵地时,他怀里揣着三颗手榴弹,冒着机枪密集的扫射,爬到机枪阵地前,把鬼子的机枪阵地给炸了。这么勇敢刚强的人却喜欢流泪。他经常用手指着前方说,翻过这个山,在翻过那座山,就到我的家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我一个新兵都觉得纳闷,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有传说的那么勇敢吗?班长这种行为开始遭到不少人的嘲笑,说一个大老爷们总是想家想得流泪,没出息啊!后来,我才知道,鬼子在栖霞扫荡,他的家被鬼子给烧了。房子烧的时候,父亲一气之下躺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母亲的眼睛哭瞎了,家里实在太穷了,他最喜欢的小妹只好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三个月之后,他母亲不放心,让他去看看他的妹妹,他跑到那户人家,没想到那户人家说他妹妹死了。他打听到,那户人家为了向日本鬼子献媚,把他妹妹当作礼物送给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长,他妹妹不堪遭受鬼子的欺辱,跳井自杀了。小妹当时只有十二岁,班长咽不下这口气,晚上的时候,他翻墙进入那户人家,把向日本鬼子献媚的人杀了,连夜跑了几十里,参加了八路军。

到了部队,班长格外照顾我,手把手地教我部队上的一切,甚至吃饭睡觉穿衣等等都像大哥一样嘱咐过来嘱咐过去。唯独军事训练,他对我凶得很。训练时,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根树枝,谁的动作做得不到位,他举起树枝,但却不轻易落下。到了我这,却经常狠狠地落下来。我卧倒不够迅速,打我一下;卧倒的身子太高打我一下;匍匐前进的速度太慢打我一下;举枪(尽管我举的是树枝)举得不标准打我一下……他一边打一边喊,到位!到位!你现在不到位,战场上你就是一个死尸!

哈,给孙子说实话不丢人,你知道当时我最害怕什么吗?最害怕就是干部在一起嘁嘁喳喳开会,因为开会就是要有任务,有任务就有可能打仗。作为一个新兵,一想到子弹往自己身上打,炮弹往身边落,身上就觉得发冷。班长看到我紧张,笑着摸着我的头,说他给我相面了,我是大富大贵之人,子弹和炮弹会躲着我走。

干部经常开会,却没有什么战斗任务下来。有一天,我们部队政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他牵着一头毛驴,毛驴驮着一些武器。政委一边给我新兵发武器,一边说,老十四团打了几个大胜仗,缴获了很多武器,把淘汰下来的武器送给我们这些地方武装。我领到一支枪,我问政委这是什么枪?政委告诉我,这是汉阳造。我又问,打得准吗?政委说,枪听人指挥。当时,我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我手里有枪了,紧张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仗开第一枪。

没有想到,领到枪的第三天,我的紧张变成了现实。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一九四〇年,刚刚过了清明,那一天黄昏,我并没有看到领导在一起开会,部队却突然集合。分队长站在队伍前面交待任务。我们班和其他两个班到一个村庄负责警戒。于是,我们便在一个副队长的带领下下山赶往那个村庄。那个村庄离我们部队驻地二十多里地,需要翻两座山。虽然当兵一个多月了,但班长和老兵告诉我们,这个时间部队出来很安全,因为小日本被我们晚上稿袭击搞怕了,太阳一落山他们基本就不敢动了,所以当时部队行军很轻松。

我们是沿着山坡朝南走,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半个山坡被夕阳映照得发亮,正当我们准备翻过一座山头时,日本鬼子的膏药旗突然出现在山头的对面。是班长率先发现的,膏药旗被夕阳一照,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因为隔着山头只能看见旗看不见人,班长如果大声提醒我们,肯定也会惊醒山顶对面的鬼子,如果不提醒,我们势必和鬼子在山顶迎面碰上,鬼子武器好,我们损失可就大了。班长当时像猛虎一样往山顶跑,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手榴弹,还没等我们明白怎么回事,班长的手榴弹就扔了过去。山头对面发出的爆炸声惊醒了我们也惊醒了鬼子,副队长急速喊道:“快上山!”

我们三个班拼命地向上爬,双方几乎同时到了山顶。刚到山顶,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几个鬼子端着枪,也在猫着腰一边放枪一边向上冲,我耳边传来班长声嘶力竭的喊声:“卧倒!”就在我卧倒的刹那间,枪声响成了一片……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按照要领卧倒的还是直接趴在了地上,但有一点,枪声一响,接受军事训练一个月的我,完全蒙了。

在地上趴了多长时间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班长朝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是爬起来了,但意识依然不是那么清醒,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就是不听指挥,一个劲地发抖,前方的鬼子的喊叫和我们副队长的喊叫声不时地传来,我端着枪,前方一片模糊,眼睛拼命地想睁开,就是睁不开,我稀里糊涂地放了一枪,只有天知道子弹打哪了。班长一把把我的枪夺了过去,命令我,给他压子弹。

战斗怎么打得,怎么结束的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是被班长连拉带拽跑下山的,中间还摔了一个大跟头,从半山腰一下子滚到了山下,脸上被树枝划破一道伤口,很长时间我都不敢见人,就连卫生员给我包扎我都跑得远远的。不敢见人并不是脸上的伤口破了相,而是因为在这种耻辱的印记后面,一个更大的耻辱让我无地自容。

那是一场典型的遭遇战,我们在副队长的指挥下及时撤出了战斗才避免了伤亡。虽然我们有三个班,大约有二十人,日本只有一个班,十个人左右,但是他们的火力太强大了,一挺歪把子就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们三个班除了汉阳造就是老套筒,除了几颗手榴弹,对鬼子根本构不成威胁。要不是因为天黑了下来,小鬼子不敢恋战,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小子的表情不对啊,以为八路军见了鬼子就跑是不是?我告诉你,这是抗战最艰难的年月,历史事实证明,论持久战是多么英明,全国抗战后期,到了四二年,也就是我参军第三个年头,日本鬼子对胶东根据地大扫荡,出动了一万多名鬼子,单是我们胶东抗日部队,就整团整团地和日本鬼子干,不但粉碎他们的扫荡,一次消灭他几十人几百人不在话下。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任务,拔掉栖霞的一个鬼子据点,你爷爷我本来给爆破组当掩护,我匍匐前进,冒着机枪的扫射,一口气爬到到了碉堡底下,我想干脆我直接炸掉它得了。于是我把几颗手榴弹绑在一起,扔进碉堡,就那一下子,你爷爷我一下消灭了六个鬼子……

关于这场遭遇战,我们分队总结了很多很多,除了武器的差别,就是战斗力,小日本一个班,分成三个组,歪把子机枪一个组,另外一个组掩护另一个组前进,枪法队形一点不乱……要不是我们班长发现及时,而且先发制人朝鬼子扔了一颗手榴弹把鬼子给炸蒙了,否则我们吃亏更大。说起我们,除了武器弱就是战斗力很差,枪一响很多战士蒙了……我记得,副队长一边给我讲战斗情况,分析我们的不足,他后来的一句话差点让我再次晕过去。副队长说:幸亏这是一次遭遇战,来得突然,打得突然,我们的战士发蒙情有可原,要是有计划地围歼战,要是有人这样熊,我就崩了他。

不知道副队长的话是不是专门指我的,反正我后背发凉。后背发凉,是因为我的班长。我们撤出战斗后,班长拿着一根树枝把我叫到一边,他朝我挥了挥手,一副要狠抽我的样子。我没有躲,只是低着头说:“班长,使劲抽我吧。”

班长真抽了我一下,一边抽一边骂:“你说你那个熊样,把枪压在身下,哆哆嗦嗦地一动不敢动,双手捧着脑袋恨不能有个缝你钻进去,就差尿裤子了。”

我耷拉着个脑袋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说。当时我就是尿裤子了,只不过是尿了一点,因为穿得多,没有渗出尿来,一开始我也没有发现,部队安全撤离后,天逐渐黑了下来,一阵风过后,我发现下身怎么发凉啊,我悄悄地一摸,裤子怎么湿了……

班长只是抽了我一下,就不再抽我。他抚摸了我一下头,忽然说:“我妹子要是活着和你一样大。记住,你越是害怕,子弹越是往你身上跑。今后,勇敢点。我说过,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子弹躲着你走。”

涛儿,爷爷参加第一次战斗,吓得尿了裤子,你觉得震惊吧。在中外军事历史上有多少将军参加第一次战斗时吓破了胆的你统计过吗?哈哈,我是一个。

从一九四〇年到一九五三年,十三年间爷爷经历了胶东抗战、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爷爷从战士一直打到团长。每次打仗,我耳边都响起班长的话,越是害怕子弹越往你的身上跑。所以我就玩命地往前冲。真怪了,爷爷除了在抗美援朝被冻伤外,还真没有被子弹和炮弹伤过。最惨烈的要属淮海战役,我的一个营打得只剩下九个人……抗美援朝被冻伤后,回国治疗的时候,我想到了班长,我想问问他,你真得像老道士那样会相面?还是为了鼓励我让我不怕死勇往直前……

班长没有看到抗战的胜利。一九四四年在海阳伏击鬼子的战斗中,班长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头部,当时我已经打红了眼,根本没有注意到班长已经倒下了……涛儿,那次战斗,我们消灭了好几百个鬼子,我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我端着机枪站在班长旁边,我说,班长睡着了,谁要是敢动班长,我拿机枪把你们全突突了……

涛儿,我现在已经不能动了,有时间你代我去烟台烈士陵园扫墓吧。那里有我的班长,还有在胶东抗战牺牲的几万名战友……爷爷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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