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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2015-09-08吴秉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解放日报考试文章

吴秉杰

我不想使用“小历史”、“个人史”之类的说法,历史是集体的、相辅相成的,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段经历——也就是经历历史。我也不想再用什么“一个人的道路”、“一个人的战争”之类概括性修辞;道路总是先于个人而存在,你只是踏上了它,看到了不同的风景。而内心的“战争”或不可调和的冲突,则可能连真正的对手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只是走在人生路上,被动地、不可预见地面对迎面而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当然,我不反对把一个人的遭遇和大历史、道路、方向一类联系起来,只要它能契合并更好地说明你的经历,证明我们的生活从不同角度叠加起来,就是历史。但这样,你就要更认真、小心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源头,过程,所见,所闻,还有内心的忧思,价值的认可。

我还是降低要求,回忆一下自己的五次考试,来说明先于我而存在着的“道路”吧。

人生总有几个重要的关节点,它会改变我们随后的生活内容、生活道路、生活质量。但这样的转变也不是无缘无故便 来临的。我曾经讲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那是从一九六四年开始的生活和命运,经历了一年休学,然后下放,五年农民,九年工人,十五年后的一九七九年又恢复学籍,此时我已从北京大学的理科专业学生,变成了文科专业(见2014年《十月》第二期《一个人的道路》)。生活拐了一个弯,从写文章犯错误到又要继续写文章,似乎是又回到了原点。我还会不断补充这段生活,不过这次主要讲自己经历的“考试”。先从倒述开始。

一九八一年岁末的一个晚上,从图书馆回来,隔壁415寝室的贺绍俊来到我们413寝室,他带来的一个信息可能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老贺说,他和班里的另一位同学已向中文系提出了申请,要求提前一年毕业,报考研究生。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也可以要求提早毕业和报考研究生呀!老贺是我们班的班长,三好学生,学习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另一位要提前考研究生的同学更是出类拔萃,她是那一年的全国高考的文科状元,是我们79级文学专业的骄傲。但我想,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提出申请。当时,有一句口号叫“把被‘四人帮破坏而损失了的时间夺回来”!天知道失去的时间能不能够夺回来。但它恰也与我的理由相吻合。中文系的领导是一位有几十年行政资历的、有威望的长者,大家都称他大向。我找他说,我从六四年考上北大的数学力学系,到七九年按你们的意见又转入了中文系,其间已浪费了整整十五年的光阴,现在,我只不过是要提前和78级的毕业生一起报考研究生,这要求还不合理吗?大向语重心长地劝告我,他说,如果我们同意你现在考研究生,那也就是意味着同意你提前毕业。考上固然好,若考上不上呢?岂不就要离开学校,少上一年学?对你也是一种损失。大向的话其实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我是巴不得立刻毕业,也就是把损失了的时间再“夺回来”,前途问题已不是那时我仔细所考虑的了。我坚持己见,他也没有立即答应。春节的时候,回上海过年,有人问我是不是要开始复习功课了?我说,不。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对于白费力气的事,我已经有过太多失望的教训。

二月底回校,我又去了系里,大向的态度已有所松动,让我去问一下校方的意见,我便由中文系五院直奔红楼。记得那天红楼有一个报告会,纪念斯诺多少多少周年,黄华外长也在会上。在门口我说要找校领导王学珍,门卫告诉我进门后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那时王学珍还不是北大的党委书记,我进去后还没有充分地陈述自己的理由,王学珍便对我说,我的情况他知道,他同意,没意见。问题便解决了。有时候处理事情只要花一分钟的时间。我又返回五院,对大向说,王学珍同意了,你可以打电话再问一下。当然没打电话(可能早就打过了)。我读中文系本科没有经过考试,读研究生则需要考试了。

从报完名到五月份的考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此时我已不能和本班的同学一起正常上课了。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腾出来复习迎考。实际上不仅四年级的课,三年级下学期的课也未上。譬如当年的政治课,除了哲学外,政治经济学只学了上半册,下册的社会主义部分便未上,还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而这些都是属于当年政治要考试的内容。区分主次重点,我的考试策略很快便也确立了。政治不复习。报考的专业课“当代文学”,除了看看课堂笔记和教科书之外,也不刻意准备。主要的时间花在外语和古代文学史两门功课上。因为复习主要便是背书,一个人的素质、水平、理解能力在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内,是不可能有多少提高的;而外语和长达二千五百多年的中国文学史有大量的知识性的内容,当然需要记住和背下来。我对于自己的“政治水平”也一向是有信心的,上中学时喜欢看闲书,政治课不认真听讲,老师有意见,我曾经说,到考试的时候我保证全背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错。结果,政治老师更有意见了。我这次考试没背,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它的“标准答案”。

那是一段安静的日子。未名湖边的山茱萸和桃花渐渐地绽出了苞蕊,清晨人稀少的时间还能听到鸟儿啁啾的鸣叫,春天真的来临了。大自然和人似乎永远是相对的,只有在人少的时候,你才能感到“自然”的存在,也只有在人少的时候,才有助于使心情平静下来。我每天拿着几本书到湖边的坡度上找一容身之处,看一会书,发一会呆。考上与考不上后将会怎么样?我完全没有想过。对我而言,提出要考研究生,最后却考得一塌糊涂,让人笑话,这是不成的。对于一个经历了十几年的下放的人来说,“面子”的问题,常常是越少越要保护。考完以后,我遇人问就说自己肯定考不上,习惯于作最坏的思想准备,结果就总会比预计好一点。最后揭晓的分数是,我的两门主课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古代文学七十多分,自问也可以满意,但有两门课不及格,政治与外语,一门52分,一门54分。我的当代文学考了93分,也是最高分。知识性题中考到了刚刚结束的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篇目——很巧的是,我在毕业后分到作协工作,便参加了随后的从第二届到第八届的茅盾奖的评奖工作。两道主要的问答题,一道是谈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风,两位诗人任选其一,我没有准备到,但课堂上老师讲得非常透彻,也记得曾看过的一些评论文章,照搬就是。另一道题是评价小说《重放的鲜花》。这部五七年右派的小说集,我倒是读过,也有自己的看法,回答并不困难。教文艺理论的刘烜老师见了我,对我说他批改了我的卷子,我的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他说那是很“吃亏”的,但他认出了我的卷子,给了我90分。他说因为我会“分析”。或许这与我理科出身有关。但现在问题又来了。本校的三名学生成绩都不错,可只能招收两名,三个人又各有不同的情况。那年报考北大文学专业的考生共有三十二名,计划录取两名。我们三人中有一名是78级文学班的学习委员,他有一门课不及格,其余都不错,无论从哪个角度取舍,他都应是保险的。另一名可以说是“神童”,是应试考生中年龄最小的一员,十四岁考入北大本科,十八岁便考了研究生,没有不及格的学科。洪子诚老师和我说,他们都主张是要录取我的。但若是不录取平均成绩和总分最高的人那也不合乎逻辑呀。最后的结果,你大概也能够猜得到了,我们三人都被录取了。

由老贺引发的一次“偶然”,可以说是构成了我人生和专业的一个分水岭,因为中文系本科毕业是不一定非要搞什么“研究”的,它可以适应很多工作,并非一定要写文章,而那时的我对于写作已经厌倦,没有任何动力了(压力也没有)。却意外地,或许也是各种外力的合力和安排,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我和班里的另一位提前考研的同学最后都考上了(不同专业),占掉了78级应届毕业的两个研究生名额。而老贺则系里最后没有同意他提前毕业考研,他以后有他自己的发展之路。巴尔扎克曾说:“偶然”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我的青年时代似乎也一次次地印证着这句话,充满了“偶然”和曲折。八十年代的政治考试成绩可能已并不很被重视了,那时还在“拨乱反正”,其实并无把握什么是“乱”,什么是“正”。还不断地有人在“平反”,“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以后也要继续“摸着石头过河”,那怎么考试呢?但这却是我五次考试中,唯一考上的一次。并不是由于我的努力,我的奋斗,我的自愿选择,也并不值得自豪,仍是被动的。我的每次考试的结局,都和政治有关。

记忆中以往的每一次考试,从六四年到七九年,尽管经历不同,但它都和历史同步,总有一个大背景和考试联系在一起。我的第一次高考是在一九六四年。其时,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进入了国民经济的恢复发展的阶段,刚过去的一场饥馑,被归咎于自然灾害和苏修撤除援助的“背信弃义”,国家虽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但挫折的阴影仍然存在。一九六二年十月份召开了八届十中全会,又一次强化和提出了阶段斗争的理论。那时话剧与电影《千万不要忘记》和《年青的一代》正在上演,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真不希望记住以往这些日子和会议,想忘掉它,只记住自己父母的生日,孩子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可是不行。我一九七九年的“平反”和重新进入北大,也是和七八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有关的呀!一九六三年,中共中央发表了“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六四年又发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对修正主义的斗争开始了,从一九六二年的八届十中全会,到一九六六年的八届十一中会(文革开始),整整四年时间竟然没有开过一次中央全会,这一点也颇耐人寻味。但这一切,对于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来说,是不可能产生什么联系、预见和深刻想象的。

一九六四年的高考,对我而言,是一次漫长的考试。

与所有的中学生一样,高考被认为是步入人生新阶段的拐点,踏上社会的跳板,是考验,检验,磨难,乃至劫难。那年正在放映一部电影,叫《两种命运的决战》,记录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也被同学形容到高考上,曰“光明与黑暗的决战”。有一个同学说,只要能考上大学他宁可少活五年。我们当时都很看不上他,认为他太功利,太没出息。“三钱”(钱三强、钱伟 长、钱学森)是我们共同崇拜的科学家,中学物理课本上没有中国科学家的照片,唯一有的就是钱三强与何泽慧夫妇的一幅小照。“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那个年代的一个被校方批判的一个不讲政治的和走“白专”道路的口号,但也可以看出当年对于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的普遍重视,和现在流行的、多少带有贬义的“理工男”称呼截然不同。现在流行的“情商”概念(它不像心理学上的“智商”还大致有一个测试)不涉及道德,似乎就是教你如何处理好人际关系——这还是最好意义上的一种解释;而知识、理性、创造和追求则为了适应社会,往往退居其次。可在我最初上学的时代,学习成绩的好坏仍是判断一个人价值、名誉、前途的一个重要的标志。不过通过这次漫长的考试,它崩溃了。

我们家的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理工男”(或“理工女”),到我为止。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在中学阶段也都喜欢读小说,可见有正常的“情商”。但在最后选择前途的时候,都选择了理工科专业。我只是在六个大学生之后,发生的一次“变异”。记得我曾把我姐抽屉里的一本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偷拿出来,带到学校去读,放学回来,从学校到家一般要走15分钟,还有最后一部分没读完,我慢慢走,边走边看,回家时便把最后的一百多页读完了。可见那时的小说都是通俗易读的。那个年代小说创作不多,图书馆借阅得差不多了时,便看杂志、文史哲与各种理论书籍,那是我读书最集中,也最有心思读书的一段时期。父亲给我每月二元钱零花钱,除了买票看电影、戏剧、文艺演出、体育比赛之外,就是买书。上海美琪电影院边上有一家旧书店,是我常光顾的地方,买了许多马列的经典著作。后来却引来了怀疑的目光,学校有人说,为什么这个人毛主席著作不看,要看马列著作?错了。其实我毛主席著作也都读了。一个人行走在成长的路上,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草蛇灰线,能看出些前兆及后果。1963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我站在我们家附近五角场马路边的一个读报栏下读《人民日报》,那一期的《人民日报》上刊登了四十多个国家共产党在中苏论战中的表态言论,被我们称之为“反华大合唱”。文章都是缩编的摘录,全是套话,比我们后来发表的那些气势磅礴的反驳文章差远了,但我还是感到一种紧张,心怦怦跳动。那时听政治报告,校长说,我们虽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我们还是战胜了自然灾害,没有饿死一个人。我不知道,看来当时她也不知道。只有到了后来我下放农村后,才得以知道事实真相。《新民晚报》上有一篇文章,写到农村来了一个亲戚,说农村饿死人,污蔑大好形势,后来经人一查,才知是地富成分,正是应了那句话:“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两年多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一个同学告诉我,他与来沪的北京红卫兵辩论,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演讲完后便反问一句,你说我是什么家庭出身?当然他的家庭出身是好的,才敢于运用这样的反证法。若是遇到后来遇罗克的情势,便大难临头了。形势比人强,这与智商无关,与碰壁有关。在漫长的六十年代,我们的“政治水平”,总是要受到常识的挑战。你是否关心社会,或者能否适应社会;你的思想感情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不断地面临着检验。我却并没有通过一些正常的检验。我的家庭是上海一个很普通的多子女家庭,父亲属于资产阶段,但五十年代成年的哥哥姐姐是党员,六十年代成长的兄弟姐妹是团员,还有一个抗美援朝时期入伍的兄长,可见是一个很正常的“跟党走”的家庭。可这一切到我成人时发生了变化,我未能入团。原因还是阶级立场、阶级感情引起的。我一个同学在入团时痛斥自己的父亲是“吸血鬼”,我听了不以为然,认为可以在思想意识上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但不能这样骂父母。我说,我是永远也不会这么做的!后来文革中,有不少人对自己更为“反动”的家庭有更为激烈的革命行动,只是他们都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也不妨碍他们以后继续皈依家庭。我却是不识时务。我的话传出去以后,听支部一个平时和我相好的同学私下告诉我,虽然支部很快批准了我入团,但校团委认为我的思想立场有问题,不同意我入团。一个对于生活总抱有疑问的人,别人也会对他抱有疑问的。但这还并不是我第一次考试失败的直接的和主要的原因。我没有任何警觉,依然故我,踏上了一条不由自主,非我所愿,通向遥远的路。

那一年的高考题,被认为比较“难”。语文的考题是“读报有感”,一篇作文。物理我至今能记住的一道题,是问:有一位驾驶员在北京上空作顺时针的飞行,现判断驾驶员的左肩与右肩哪一边的电势高?由于独特的角度,它很有迷惑性。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题目和我后来发生的故事似乎有着某种宿命的象征的意味。因为后来我的确是写了“读报有感”一类的文章,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北京的上空哪一边的电势高。那一段时间,我也已经“改邪归正”了,不再迷恋于看各种书报杂志,而是有整整十个月的时间,集中精力做数理化的习题,迎接考试。记得有一本高中物理题解,一千多道题,我做了一个来月,每天晚上做三十来道题。为了节省时间,多数只是在心中默算一遍,然后核对一下书后的答案。每晚都到十一二点后睡觉,然后白天再上学。这次辛苦的考试,事后明了这一切都是白费,也未免有些伤感。可漫长的岁月中证明,自己的一次次的付出全是白费,我也就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了。1964年的高考,我考取了北京大学的数学力学系,我的第一志愿。我认为,我的中学还是想“挽救”我的,毕竟学生考上北大对学校而言也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是由于《解放日报》的介入,才使事情性质发生变化。我撞到枪口上了。

考完试,想放松和休息一下,我便去看了场电影,是阳翰笙编剧的《北国江南》。很巧,随之便在报上读到了批判文章,是汪岁寒、黄式宪合写的,《人民日报》发表而《解放日报》又转载的文章。于是,又有了我的“读报有感”。电影内容是这样的:它表现农村合作化运动,其中有两个情节反复被人批判,一是由于农村干部的工作作风急躁与简单化,合作化遇到了阻力,一个妇女——秦怡饰演的农村干部的家属,担忧与劝告无效,而一夜间急瞎了眼睛;二是有一个富农分子抵制入社,下毒要毒死合作社的牲口,但他在面对曾是自己家喂养的牲口时,不忍下手,一度有些犹豫。影片的结局当然是阶段斗争和生产斗争都取得了胜利。“北国江南”是“塞外江南”的意思,仍是歌颂性的。汪、黄的文章开头说,他们刚从农村搞四清回来,觉得农村情况完全不像电影所描绘的那样,电影是歪曲了农村的大好形势,接着便是讲它抹煞阶级斗争,宣扬人性论等等。《解放日报》转载《人民日报》文章时,同时还转载了《人民日报》的“编者按”,意思是欢迎不同意见进行讨论。我相信了“讨论”说,便写了反驳文章。一口气写了近二万字,分八小节,四天完成,也分四次寄给了《解放日报》。不知道当时我为何有如此的写作能力和如此强烈的写作欲望。后来刘烜老师对我说,论战文章是比较好写的,因为那就是挑人家毛病的文章。可能是这样吧,我便是结合电影内容论述了人性、阶级性,个性之间的关系,谈了偶然性与必然性,个性与共性一些范畴,自然少年气盛,不乏尖锐与嘲讽的言辞。因为这还是对我“常识的挑战”。后来发表的批判文章中,有一篇大文章,是徐景贤的《论董子章的“和平过渡”阴谋》(董子章是影片中那个富农名),他上纲上线,紧跟“反修”的形势,我也很想反驳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影响我命运的,还有我给姚文元所写的信和与他的商榷文章。姚文元那时在《解放日报》上发文批驳周谷城先生提出的“时代精神汇合论”,指出我们这一时代的时代精神“只能是彻底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我给姚文元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商榷文字,约八千字,同样寄到了《解放日报》。那时我对于姚文元还是比较尊重的,用的是“质疑”与“商榷”的措词。至今记得有一个观点,我说马克思在《新莱茵报》时期写了许多文章,据马克思的传记介绍说,“这些文章与其说是代表了无产阶级的利益,来反对资产阶级;不如说是代表了当时资产阶级的要求,来反对德国的封建势力”。而此时,《共产党宣言》(1848年)已经发表了,亦即有了无产阶级的彻底革命精神。那么是否马克思那时的文章便不符合时代精神,或如姚文元所说,时代精神就只能是唯一的“无产阶级彻底革命精神”呢?我当时的那些“汹涌澎湃”的、急于表达自己观点的辩论文章,当然不可能在《解放日报》发表,但它却使我十个月的高考复习付之流水。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我去了《解放日报》报社。在这之前,我给他们写了几封信,询问为什么没有答复,说要“讨论”却又不真正地开展讨论,态度自然不好。此时,我在上海已参加了北大的新生见面会,订了车票,行李已托运到北京,我还想把《解放日报》的文章取回,带到北京去。《解放日报》有两个编辑先后从楼上下来,到读者接待室和我作了谈话。一位叫张世楷,另一位更年长的姓陆。他们告诉我,工作很忙,对读者的来稿不能一一回复。称赞我的文章写得有水平,“很有理论修养”。说姚文元患有眼疾,在医院不能看东西,也没有看我给他的信和文章(姚文元1964年时是《解放日报》的编委)。接着,他们便询问我的情况、我所在中学和所考大学、我的观点和我的背景。我不会隐瞒,撒谎,但我也隐隐有种不安。其中一位还问我文章是不是自己写的,怎么会知道“广州会议”等,我都如实说了。中国的传统似乎总是要考虑、计较、寻找背后的东西,人治社会的政治生态离不开背后的算计。可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张世稭后来还到我家里来了一次,又取走了我的稿子——他是怎么会知道我家里的地址的呢?我也没想到这一点。后来“政审”结束,北京大学取消我的学籍时已是十月中旬了,我才从北大方面大约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次《解放日报》谈话后,报社便和中学、大学取得了联系。政审中,中学补充了材料,《解放日报》也发函至北大,讲了我的错误立场和错误观点,才招致了北大对我最后的处理的结果。十五年以后的一九七九年,在我为自己的“平反”作出了努力以后,我又看到了北大方面发到当时我所在的安徽县城一个小厂的一份历史说明及证明的函件,函件引用了六四年《解放日报》发至北京大学的材料,其中有八个字让我难忘,说我那时写了“近三万字”的观点错误的文章,且“态度猖狂,气焰嚣张”。它很像是后来的各种批判会、审判会乃至于法院的布告上常用的语言。其它都是不重要的,这八个字已能说明一切,且足够严重了。我以后的做人,认识我的人或许会感觉到,与它是截然相反了。

我有时想到,如果我那一天没有看电影,如果我没有写文章,或者写了文章后没有投到《解放日报》去,结果将会怎样?在以后的生活变化中,我还遇到了很多的 “如果”,但生活是不承认“如果”的。也许那时候是幼稚,也许那时候我们差不多是处在一个全民犯错误的年代,也许有时候我们只是“左”与更“左”的区别,也许我们在生活中总是要不断面临常识的挑战。巴金后来在《随想录》中总结,我们每个人都要说真话,至少是不说假话(意指可保持沉默)。但我觉得这也是很难的。我的第一次考试,便决定了以后几次考试的结果。

档案很快就转到了街道办事处。

从六四年到六五年,我在上海做了一年的“社会青年”。意即没有考上大学,又没有分配工作,留在社会上待安排的人。这是一个特定的称谓,就像中国没有失业,只有“待业”一样。“社会青年”在上海是被人看不起的,俗称“社皮”。我们居委会主任是一个挺仗义的妇女,每逢里弄里有小孩骂“社青”为“社皮”,她总要站出来阻止,保护我们。她说“谁能保证自己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日子呢?”我们仍然处在“组织”中。居委会也组织社会青年学习,主要是读报纸,听报告,听先进人物介绍自己上山下乡的经历;还有街道文艺会演,主要是歌咏比赛。六十年代前期,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连续几年都到上海来招人,也动员社会青年到新疆去。如果不是因为它动员是在四五月份,如果不是我一意坚持还要再考一次大学,我很有可能那时便也去新疆了。到了这样一个半军事化的大单位,那么以后的路必定也会改写。但我那时对于自己的上大学,仍然抱有希望。希望六四年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演而逐渐淡化,希望自己的问题能讲清楚,挽回影响。我希望,但又怕别人来找我谈话。但最终,这种“讲清楚”的事还是没有发生。直到文革开始后好几年,我才从一个知青带队干部的笔记本中间接地知道,我的档案材料中写的一句话是“有修正主义论调”。那已是一九六八年的事了。

在一种我和我们全家都处在的沉闷、沉郁、沉默的气氛中,我开始了自己第二次考大学的努力。为了不浪费光阴,我买了些大学一年级的教材来看,自学了一阵高等数学与英语。按中学时同学的说法,为了上大学可以少活五年,我已经浪费一年时间了。自学大学课程没有什么成果,半途而废。但英语坚持半年多,还有些收获。我中学学的是俄语,至我第三、第四次考试则已丢下俄语,改用英语参加考试了。我也参加居委会的政治学习,只是不发言。一张报纸上有钱学森的文章《论又红又专》,钱学森是我中学时崇拜的对象,我觉得能不能“专”是一个问题,还要像他那样“红”,一辈子紧跟时代,一般人也很难做得到。当年的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听从祖国的挑选。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则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啃老族”在那个年代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动员到新疆去记得是在每年的五月份,锣鼓喧天,歌声飞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以及《北京的金山上》是当时唱得最多的两支歌。有表决心的,也有父母出面阻挠,自己也不肯去农村的,于是锣鼓喧天便又有了另一种涵义,街道、居委会和父母单位天天敲锣打鼓地上门来动员,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让社青和家长学习“青年运动的方向”,而他们自己则学习“愚公移山”。我在街道居委会和社青中情况还有些特殊,他们并没有敲锣打鼓地到我家。居委会的主任动员我报名到新疆去时,我说,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要再考一次大学。但居委会主任却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已经考过一次了,要服从祖国的挑选,现在 “党和人民不需要你上大学”。我一时无言以对,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什么“党和人民”能够、可以“不需要”我上大学呢?我没法说。那时也没有人权的概念——“人权”是比“人性”更恶劣百倍的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我只有坚持己见,保证说,这次若是考不上,我一定到农村去,任何地方都不挑拣。他没有继续动员我。而我后来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1965年高考发榜后一个月,我就报名参加了最早的一批有组织的上山下乡活动,也就是组织“青建队”,到安徽去插队落户。

1965年的考试,我只复习了两个月,但考试成绩自己感觉可能比前一年还要好些。因为考题容易(这点大家都一样),便没有如六四年考得不好的学科。我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复旦物理系。有一段时间街道里弄纷纷传言,说我这次是能走了。甚至有些要好的社青朋友来祝贺我,说复旦方面已派人来街道了解情况,我们全家也就再一次抱有了希望。但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失望。

从1965年的第二次考试到第三次高考,相隔了长达十二年的时间。这过程,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文革在政治上被定义为十年时间,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则只有二三年的经历,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便只能是随波逐流了。中国人只有蚁居在一起才不至于被湮没,这可能也是人多带来的唯一的好处。下放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能说很差,没肉吃,但也没饿着;有生产劳动,也有文体活动。政治学习淡化了,个人生计问题突出了。随着年龄的增大,自然还会有成家、婚姻和爱情的考虑。但我们只能等待。其实自从到农村以后,他们似乎也把我“忘”了,无暇顾及。党和人民并没有对我有什么歧视和不好的地方,青建队八十六个人,第一年评了十五个先进个人,我在其中。带队干部考虑山区可种植茶叶,派我到附近三县交界的宣(城)浪(溪)广(德)茶场参观和学习,我迷迷糊糊地也去了一次。三年的文革高潮过去,我们集体插社建队的形式坚持不下去了,便改成分散插队,我和五个同伴被分到另一个公社,又和那些革命过后下放的红卫兵知青混淆在一起了。又过了两年,是1970年,安徽省第一批招工,在各生产队队长和知青们集体投票后,我作为少数招工的知青进了当地的一个县办钢铁厂。在我的一生中,实际并没有遇到过一个“坏人”或值得我记恨的人。但我显然还不满足于这样的处境,如何让“党和人民”了解与接受我,仍然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我还在不懈地努力。我们无法说真话,不愿说假话;但我也不能沉默,不能不说话。因为语言文字而惹的麻烦,还是只有凭着语言文字来解决。于是,我便有了一次从中学毕业后最漫长的写作,断断续续,前后共花费了八年的时间。

这次写作从六四年第一次考试失败后就开始了。因为没人找我谈话,我为了表明心迹,几个月的时间便写了个大概。1965年高考中断。我下放到安徽后又继续写,文化大革命中断。插队乃至招工到工厂以后再继续写,在长达八年的时间内,30万字的小说作品,写了又改又抄,它几乎就形成了我自觉能做的,支撑起我生活的唯一动力。小说是从根子上写起,还是写的中学生活,又结合了当年社会生活的形势,写到政治路线、思想教育、学习雷锋、上山下乡、毕业前途和不同家庭出身学生之间的矛盾冲突。当然政治正确,结局和导向也正确,只是小说中的思想交锋充满了辩论性。事后,我把自己的这部相当幼稚、谈不上什么文学性的虚构作品给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看,他告诉我这小说通篇的辩论,写得就像一篇长篇论文。但不管怎样,我为此还是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在工厂时,为了腾出晚上的时间,不受打扰,我还两次搬离了集体宿舍,到附近的农民家里租房子住。那时候租金自然便宜,我只是在农民家的客堂里搭了一张床而已。有两个芜湖的女学生对我的与众不同和这种生活方式很有兴趣,相约晚上要来我居处看我,我婉言谢绝了。那是一对新婚夫妇的新房,家具寥寥,客堂里就摆了张八仙桌,可能还不会过日子,连猪厩、柴房都没归置整齐,有一头二百斤重的大黑猪便常陪伴着我,在我写作时,它便趴在八仙桌下,打着呼噜,我们相安无事。还有个芜湖女孩看我写作辛苦,提出可以帮我在稿子纸上誊抄一部分内容。她是好奇,可她确实也为此付出了劳动。她有一次对我说,她虽然字写得不好,但她写的字人家看得清;意思便是我写的字人家还看不清呢!现在回想起来,在不正常的岁月中,我们遇见的却都是正常的人。岁月如流水,每一朵浪花都是实实在在的。

1972年的某一天,也是利用春节回沪的日子,我到了上海市绍兴路74号的上海人民出版社。事先,我已把稿子寄给他们了。那也是将要纪念“讲话”卅周年的日子,许多工作都已恢复开展,上海的几家出版社合并成了一家出版社。一位名叫胡丛经的编辑接待了我。他是一位资深编辑,看了我的稿子,他先鼓励我,说我的作品写得不错,是他所读到的两部好稿子之一,然而……接下来的话便使我的心凉了。他说,虽然现在各方面工作正在恢复正常,今年又是“讲话”纪念,他们也考虑出些书稿,然而文革定的性,“五大界都烂了”,这点并没有改变(什么“五大界”,我还闹不清楚,但必然包括文艺界、教育界吧),而我写的还是过去的学校生活,却……他言下有些惋惜,或许也是安慰,因为他叫我还可以写些别的东西,短篇之类。他不明白,我其实并不想写这些东西,只是自我救赎罢了。但是总归不符合“革命路线”。我知道,自己的劳动又白费了。此时,我才体会到了后来人们所说的,那种契诃夫戏剧中的耗尽生命、虚度光阴而又无所作为的痛苦,那是知识分子悲剧的另一种涵义。虽然那时我还不算知识分子。我们承认有伟大的神明和不可动摇的权威的时候,就要承认自己的渺小。我们处在一个强大的社会组织中,依然会感到自己孤立与无助。我们软弱,是因为我们抱有幻想。我们一起建造了这社会,便也要一起承担后果。

一晃五年多又过去了,生活还要继续。在此期间,有传言,没有证实;有谣言,没有辟谣;有媒体,没有舆论;有各种(各个时期的)“正确”的宣传,却没有正确的信息。这可能是动荡的年代的一些共同的特征,但由此社会的公信度必然也会受到极大的损害。该来的转变还是来了,我又迎来了自己的第三、第四次考试。

1977年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次恢复高考。我们厂里也有招工学生参加了这次高考。这次,许多人都是请了假脱产复习准备考试的,厂里也同意,我则是没有请假,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试。我觉得,我的难点和问题与别人不同,不在乎这点时间。和我1965年一起下放的上海社青中有一个朋友也参加了这次高考。他是上海市市西中学毕业的(市重点),父亲是国民党的少将,而在建国初的肃反中被镇压,他和他的哥哥、弟弟在上海都没分配工作随后便都去了新疆和农村。他告诉我,中学期间他参加了上海市福利会少年宫的船模小组,整整六年,还曾得到过市里的航模、船模比赛第二名。但他要求革命,服从祖国挑选,考不上大学便到农村来了。我不知道他有几分是自愿和自觉的成份。他和我商量并反复劝我,应在填表时把家庭问题和个人问题“讲清楚”,并都附上自己的“认识”,才有希望。我拒绝了,我觉得他可以“讲清楚”,而我则不知道怎么讲,也讲不清楚。我在钢铁的九年时间里先后干过筛矿工、破碎工、翻砂工、车工、铣工等多个工种,其时正在干车工。车工越是技术活,车速便越慢。譬如遇到一个精度要求高的长丝杠,一刀下去要走十几分钟或更多的时间,那足够我背英语单词了。正因为在干车工,我填志愿时就填了上海机械学院的机械系,自己觉得要求已经很低,也算技术对口了。那次考试是各省自己命题的,安徽省合并考四门课程。我考了311分,在县里是第一。但这些也都是听闻传言,未予证实。据《安徽日报》的报道,它们划出了一些分数线,280分以上(平均70分)就可以被清华大学录取。但最后的结果是,我仍然没有被录取。而我的那位愿意“讲清楚”的朋友,他终于被芜湖地区的一所师专录取了。

1978年的高考我没有报名。311分都没有考上,自然灰心失望。但我的第四次考试,还是紧接着第三次考试来临了。只是性质变了,“面壁十年图破壁” ,在别人的撺掇下,我异想天开“跳级”考了一次研究生,而且很奇妙地这次是报了文科。也许认为只有“文科”才是“变化多端”,不可捉摸吧。有一位“忘年交”,也是文革“落难”时我姐姐、姐夫的同事,其时已在北京的鲁迅研究室工作,他支持我,给我寄来了两本书,一本是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另有半本是以群编写的《文学的基本原理》(上册)。我就读了这两本书,报考了黄药眠的研究生,没有考上。这次是不冤枉的。与前三次不同,寄来了成绩单,也唯有这次,我看到了自己的分数。

惟有政治分数是及格的。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属于我这篇文章所要讲述的了。历史忽然有了一个加速度。如果不是我哥哥在我回家时偶然说了句:你为什么不到《解放日报》去,要求“平反”?如果不是因为我找到了人,并在当时的形势下一次次地写信、上诉;如果不是北大很快便 同意了改正“错案”……也就不会再有我以后的人生转折和人生道路。

我想起经常看到的一些回忆文章或悼念文章,写到文革中或文革后如何写信、递材料、申诉、上达高层(一般是要给周恩来、邓小平、胡耀邦等),得到了帮助,重新处理并恢复了工作等。当然是身份不同,也体面得多。但这些果真很体面吗?这样的“上访”,与现在的各种上访,又有什么不同?

在谈论以往历史时,还常听人自豪地说:我们曾经犯过错误,但我们有能力纠正错误。所有的错误也都是党自己纠正的。我很惊讶,这也值得骄傲吗?如果领导不纠正错误,或再晚些时候纠正错误,那我们怎么办?如果它再晚十年改正我的错案,我怎么办?

我们无能为力。

一个社会化的人,它在物质的生活方面,最重要的是现在;而它在精神的生活方面,最重要的则是过去。我们的未来生活要靠现在来开拓,而在人生路上,我们的精神收获与认识,则都来自于过去。

本栏责编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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