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文学课堂之二:《帅旦》讨论纪要
2015-08-31整理杨庆祥
⊙ 整理 / 杨庆祥
讨 论:计文君小说集《帅旦》
时 间:2014年12月28日
地 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7层会议室
主持人:杨庆祥
嘉 宾:梁 鸿、郭 艳、陈华积、岳 雯、张 凡、赵天成、计文君等
杨庆祥:
计文君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四部中短篇小说集,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特别善于“造境”,也就是营造境界,她的小说有中国传统的美学智慧在里面。她的小说人物的出场、语言、细节的描摹,都有像传统建筑一样的“势”,深得古典美学的精髓。这种“境”与“势”,不仅仅是知识结构上的,而是小说本身的一种质地。第二点,我认为计文君的小说,在务虚和务实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张力。务实是指善于书写和发现物质性的世界,但她最好的东西是在热闹、繁花锦簇之后有务虚的东西,她的精神气质是有穿越性的,这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她的小说中的人物一方面完全活在现实、算计、功利的物质层面,另一方面又像从古代走出来的人物。有一次我跟宁肯讲,他作品里的女人有古代性,我认为计文君小说中的人物也有这一面。计文君写了大量的女人,都是很特别的女君子,基本上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式人物,但有不甘于下贱的精神状态,寻求着一种超越。在超越的过程中,计文君借助了“器”。君子需要通过“器”完成某种精神上的超越。君子与“器”的关系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所在,计文君通过写作构造了人与器的现代关系。我前段时间读侯文咏的《没有神的所在》,“没有神的所在”我们如何自处?计文君也涉及这个问题。没有“器”的时代,或者说在器已经完全粗鄙化的时代,我们如何自处,如何完成自我的已经匮乏的人性?
第三,我在读《帅旦》中第一篇的时候,当时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写作,但后来我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这个判断太现代了。我们用“历史”这样的词语来判断写作的话,就是用一个现代的概念框住了作品。我觉得计文君小说中更多的不是历史感,而是身世感。一方面它在个人书写中表现伤春悲秋的感情,另一方面这种身世感又会与家国叙事重叠。结合起来的话,就是一种兴亡感。这其实是中国文学书写中两个重要的传统——身世感和兴亡感。我们现在用“历史感”把这两个完全遮蔽掉了,历史意味着一种进步论的东西,但实际上,命运怎么可能进步呢?
梁 鸿(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
计文君的小说中有许多诗词和传统意境的塑造,包括对女性形象的安排,都是她很大的特点。七〇后作家对现代元素的把握是很多的,有很深的理解,但很少对古典层面有意识地进入。如果古典仅是点缀就很普通,但如果能把古典化作小说的内在结构与精神实质,就是一种独有性,很多作家做不到。批评家对现代小说的理解有多种,但对中国古典美学理解很少,我们是被遮蔽的,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少进入古典的意境之中。在我们传统的教育中,它变成了腐朽的东西,很难进入。现在常说“传统和现代如何融合”,这是很难的。计文君有很好的背景和实力,她研究《红楼梦》,又把理论的运用变成了自己的内在审美特征,但有时候还有裂缝与鸿沟存在。我还想说一下背景的问题,换一个词,就是“环境”,之前我们常说“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在也不说了,但我在读的时候觉得,应该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环境”。计文君的人物环境比较模糊,这个环境是指让人物沉淀的地方,小说没有非常清晰的“人物的生长处”的感觉,是某种有深刻印记背景的生成。拉美的很多小说家,环境性非常强,包括卡佛的短篇小说,小镇性、中产阶级的气质都非常鲜明深刻,三言两语就能做到。计文君在这方面再努力一下会更好,但不要只界定在民族性上,界定在地域性或者人生上会更好。这是我的一点看法。
杨庆祥:我读计文君的小说有时候会担心她会像莫言或者沈从文一样,被文学史所诱惑,建构一个“故乡”的空间,我认为这是需要怀疑的。梁老师刚才讲,把它作为一种观察的态度或者人生的书写方式,这样是可以的,但不要刻意地营造“高密东北乡”之类的东西,这样意义不大。我认为,真正的现代作家应该超越莫言这样的作家,因为我有一个观点——真正的现代作家应该超越独特,更加普遍。所以,“钧州”对你而言是双刃剑。
郭 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
我认为作为现代人来说,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中,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人格形成上,现代成分多于古代成分。现代性人的“无根性”很强,所以我们现在不喜欢乡土。如果找出了现在的根,接续上,完成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其实这个根是虚假的。我做过计文君女性人物的分析,她里面的女性,大多数是要出来的,从小村到城镇到城市,到“北上广”,所有的人都在“脱域”,脱离之前的地域,包括精神上的东西。其实计文君是想回望内心的,在回望的过程中,面临“站在什么点上,如何回望”这样的问题,因为她的写作有相当强的自觉意识。我认为她书中的人物还不能用“女君子”来界定,人物有多种性格,可能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固守传统的、更有精神清洁性的人物。看到她们的时候,我们会疑问,世界中真的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吗?因为现代人就是比较驳杂的存在,在现代社会中只要不做恶人就可以;但在传统社会中,必须以读书人或者君子来要求自己。很多人写大学的知识分子,我们认为不像,因为我们自身就是知识分子,读起来有比较。如果某一个知识分子的人物,换成官员或者农民,可能会好些,因为作者没有写出知识分子的内在坚守和犬儒主义的退让,只呈现出了很现象性的东西。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话题。赵天成(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
我觉得计老师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那种死磕到底的韧性,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写作技巧的问题。我们可以归之为写作伦理来看。在推进小说情节的时候,一定不要妥协,不要交托给大的转折的情节,而是把自己、把小说中的人物和作者本人,都往难的地方去逼迫;逼迫到一个艰难无比的情况之下,逼迫到人物和小说都很难收场的情况之下。我也要提出一些小小的、我所不喜欢之处。在有些小说中,有一些非常明显的情节转折,有点类似韩剧中的“狗血”,或者是所谓的“机器降神”;在情节推进不下去的时候,突然就来了一个造成情节巨大转折的事件或者人物,为小说的困难解围。比如《开片》中女主人公的母亲和男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比如《剔红》中写到最后余萍死亡小说才得以收场。把小说的推进交给了情节的转折或者生活中突然的转折,小说就变得有些简单了,我觉得还是可以写得难一点,写得不交托、更坚持一点,使小说死磕到底,我会认为是更好的写法。
计文君:
这两个小说中的个别情节写成这样是有特殊原因的。《剔红》和《你我》中对死亡这样的处理,我自己知道是有问题的,我自己也知道可以不这样处理,但是我依然这样处理,是个人原因,和技巧无关。有篇小说中我故意遮蔽了男主人公所有的内心独白,也是我坚持这样写,这也是和我的个人原因有关。我是一个女性作家,曾看过刘恒的《白涡》,里面故意遮蔽了女性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从而使女性彻底地妖魔化。当我在写《天河》的时候,我本来是想给男性主人公一点内心辩解的机会,但是最后我还是偏执到底,这样处理了。而且你提到的这两点,对于情节的影响不是很大。不管死了或者没死,这两篇小说都收不了场,都是没结尾的小说,人物的死和小说情节大的演进方向都没关系。我完全可以不让他死,甚至不写这一笔都是没有关系的,故事和线索还是会继续走。
岳 雯(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
刚才杨老师说的“器”,我是有不同看法的。但是杨老师刚刚说的有一点我很赞同,今天的“器物”已经不能像古代的“器物”一样承载文化了。我读出来的一个感受是,大多的路数都是从“器物”的“物理”到“人理”,在两者之间找到对应关系。但是我认为这种关系太直接了,小说不应该过于依赖“器物”,作者的意志太强烈了。其实计老师的作品我以前在杂志上都看过,但是每一次重读都像在读新的作品一样,一方面是她的作品耐得住重读,小说的情节都能记得住,但又能让人重新进去,我觉得这类小说还是蛮难得的。计老师和其他作家讲故事的方式不太一样。李洱老师认为“很少有人能够将古典小说的烟火气、现代小说的批判性和后现代小说的游戏精神熔为一炉”,我所理解的“后现代小说”就是其常常出现关于故事本身的论述。比如在《无家别》中就说过,按照历史的逻辑,祖父的故事是史诗,有着诗性的、悲剧的结局,祖母的故事是传奇,父亲、母亲的故事是现实主义小说,而“我”的故事就是一个段子。这样的处理其实特别多,比如《开片》的最后,不知道如何收尾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话:“很多故事的主人公,被处心积虑的作者逼得四面楚歌、进退维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转头跑回了故乡——故乡定有一个启示等着他(她)——钧州城里也有启示等着我吗?”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拿故事出来说事。但是其实我不太同意李洱老师的说法,我觉得作者并不是在小说里面制造小说,使小说中出现元小说。如果从体贴作家的角度来说,我可能觉得计老师做文论研究做得久了,故事这个概念不再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而是一个具体可感的物件,如同那个钧瓷,但凡要打比方的时候,她常常会拿这个抽象的东西加以具象化,故事成为一个喻体。而当小说需要过渡的时候,故事又变成一个桥梁,很多时候就会形成一种路径依赖。
樊迎春(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我也认为计文君的写作方式是古典写法、批判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三者的混合。计文君小说的笔调颇为古典,故事情节又往往很现实,其中要抽离出来的东西又好像很现代。这种复杂和微妙着实难能可贵。计文君描述的社会各阶层的生存与认知困境,在故事结尾常常以一种颇为现代的方式得以和解。《开片》里的自我认知反省,《你我》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的阐释,《剔红》里对寂寞和压抑的忍耐,《白头吟》中颇为轻松幽默的庸俗结局,《天河》里秋小兰的“化蝶”;还有印象比较深的《无家别》,里面有一些细节颇似菲利普·罗斯的《人性的污秽》,失语的青年教师,与世界对抗的卑微的挣扎。但另一方面,这种看似的和解有种形而上的虚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团圆”,也不是我们熟悉的意义上、让人心有戚戚的悲剧;似乎介于这二者之间,又超越二者之上。不管是与故事中的人物,还是与这个世界,与其说和解,不如说是失无可失之后的一种屈服与觉醒,或者是苟且于当下的自我麻痹与优雅的逃离。这里面有一种不同于普通悲喜剧的悲哀,有种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物哀”的传统。或许正是计文君的一种姿态吧。沈建阳(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我挺喜欢计老师的小说,尤其喜欢她的中篇,缓缓道来,写得很耐心。而且大都有一个网状的结构,人物被固定在一个坐标里,通过人物的遭际来讲一个朴素的道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物自身有自己的过去、当下和未来,人物自己同时又处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有自己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单位同事,甚至是情人;而每一个人又都有自己的故事,生活像一个巨大的网。这个小说本身来讲形成一个网状结构,而不是线性的,这是小说继承传统的一面;另一方面,无人不在网中,又写出了生活的常态。按照昆德拉的说法,世上的不朽分为两种——大不朽和小不朽。大不朽可能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赢得生前身后名;小不朽可能就在柴米油盐之间,而小不朽才是生活的常态。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上来就是一句——小林家的豆腐馊了,这在普通人看来可能比联合国大会更重要。《帅旦》中“帅旦”夺回住房的每一次努力都不亚于穆桂英的一次远征,在这一点上,小说写出了庸常生活的意义。李剑章(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在计老师的不同小说当中,都有一种悲悯,并且这种悲悯不是高高在上、自上而下的,而是发自内心、自然流露出的那种悲悯。像《无家别》《鸽子》等小说,都体现了这一特点。而印象最深刻、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帛书》这一篇。在《帛书》中,“丁”虽然是罪犯,但是计老师并没有把他写成是十恶不赦的人,相反,却给予了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而对像“苦斋主人”之类那种貌似是正人君子的角色,给予了有力的批判。这种褒贬并不是通过词语体现出来的,而是通过情节、通过叙事,用类似春秋笔法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呈献给读者。这样,读者看了之后,就会一目了然了。陈华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讲师):
计文君的小说不是“掉书袋”、附庸风雅那一类,而是把伦常这一类的东西,结合一些现代寓意在里面;特别是女性自身成长的寓意,我觉得在里面体现得较为明显。这个成长,很多都具有从柔弱到爆裂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很像“开片”的过程,从开始的有缺陷,到后来自由生长的这种状态。我最喜欢《天河》这部小说。《天河》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整个小说表达得非常饱满。在《白头吟》里头,我没想到计文君会对那个小保姆这么用力,赋予了这样一个火中栽莲的故事,也就是在火里火化,再生成一个新的自我。我觉得在计文君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很柔弱但是也很暴烈的情绪。张 凡(北京大学博士生):
读计老师的文本,我觉得很轻松。在计老师的文字缝隙中间,我能感受到作家身上那种古典的气息,这与计老师从事《红楼梦》等古典文学的研究可能有关系。计老师不太赞同把自己归结到故乡文学的范畴中去,但我觉得这种对故乡的依恋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我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可能一着急就把故乡的土话自然而然地带出来了。这样,写作就成了一个有本之木,成了一个有源之水,把文学的质地深深地扎进故土文化里面。朱 敏(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读计文君的作品或许是需要渐进的,当熟悉她的写作风格之后,才越能感觉她作品中生活的逼仄。《帅旦》《慢递》《芳邻》《嫩南瓜》都是从最平凡的生活入手,但在这些书写日常生活有了一种鬼气,成了“惊心动魄”的悬疑片,让人怀疑起生活的本质;就好像《帛书》里写的看画,似乎画是真,而自己是虚的。但写作中如何把握虚与实的转化,作家想通过实的书写告诉我们的太多生活的虚境,就需要考验作家处理作品的能力。在我看来,或许《无家别》的处理还不够细腻,也即太实在而无法传达出作者借喻的意图;《窑变》和《帅旦》则处理得成功得多。但有时作家过于介入文本,如《帅旦》的结尾部分,作家想要在结尾部分点出文章的中心,不过她的介入似乎导致了主人公有了另一种声音,和文章的整体气氛和人物形象略有脱节。袁满芳(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在阅读《开片》《窑变》《帅旦》和《嫩南瓜》几篇后,我发现计文君特别注重对于“物”的精致描绘,画面感和冲击感最强的就是作者对于“颜色”的敏锐呈现。《开片》里的绣被,《窑变》里的瓷盘,《帅旦》里的花树,甚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光线、窗户、汁液等,都会被这类形容词加以描述。计文君着色上偏于浓烈,还特别注重多种颜色的互相搭配和映衬,这让我想到张爱玲式“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对照”。但是过于细致和精彩地描述“物”的“实”,反而会让故事、人物、读者甚至作者,都不自觉地淹没在“感官世界”中。而且“物”过于密实,其他就失于“虚弱”。计文君在目录前写的“镜花水月,真空妙有”几个字很有意思。但“虚”与“实”的写作,达到《红楼梦》中“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那般水乳交融又恰如其分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也是相当难得的。刘启民(中国人民大学本科生):
计文君的小说我就读了新出的选本《帅旦》,我想说一点我觉得有疑问的地方。比如《开片》里面,无论是母亲还是姥姥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劳动妇女,举手投足间却完全是带有小情调的知识分子。比如《剔红》里的韩秋月,她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女性,应该说,韩秋月对主人公道出自己的经历是整个小说的高潮,但她的农村妇女的身份使得其悟性和行为有点儿“不相符”。至少从我有限的个人阅读的体验来看,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计文君:
谢谢各位老师,我今天收获特别大。真的,尤其感谢各位同学——你们直率的话语。我的小说不是很好读,它可能有点儿晦涩,因此我不认为它们是很好的小说。很好的小说应该是,高者见其高,不见其高也能获得阅读快感;我的小说,在这方面可能有点弱。而且我真心觉得,目前为止我也没有写出很好的小说,关于小说的许多问题,我都要慢慢消化,争取今后写出让更多人满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