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坡港口城项目实地勘察录

朱翠萍

2014年9月17日，习近平主席访问斯里兰卡并与时任总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共同出席了科伦坡港口城项目开工建设剪彩仪式，这是中国交建集团与斯里兰卡港务局共同开发的大型投资项目。该项目是目前为止中国在海外最大的投资项目，也是斯里兰卡迄今所引进的最大外商投资项目。中方直接投资14亿美元，带动二级开发投资130亿美元，未来将创造超过8.3万个就业机会。可以说，项目的实施，不仅对斯里兰卡吸引外资、解决就业与推动旅游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将助力科伦坡港成为整个南亚地区重要的海上航运枢纽。

出乎意料的是，2015年3月6日，斯里兰卡新政府以项目“是否履行了适当的程序”和“缺少相关审批手续”为由，停止了科伦坡港口城一期建设项目。据中国港湾公司负责人介绍，项目停工导致斯方一千多人失业，中方则每天承受约38万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5月28日斯里兰卡政府发言人拉吉特说，将任命一个委员会重新评估三个月前遭暂停的港口城项目。此后，不断地有媒体报道，斯里兰卡政府欲重启该项目。

那么，当地民众对这一项目被叫停持怎样的态度，对重启又怀有怎样的预期？当地民众对中国援建和中方投资项目持怎样的态度？民众希望中国以什么样的方式投资斯里兰卡？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一行前往科伦坡对这一项目进行了实地调查。

国内政治因素发挥了直接作用

项目暂停是新政府为释放竞选压力烧的“第一把火”。在当地民众眼里，这一项目停建主要是由总统更迭造成的，是新政府为了释放竞选压力，兑现竞选承诺而做出的选择，是新政府上台后烧的“第一把火”。2015年1月8日，西里塞纳战胜原总统拉贾帕克萨成为斯里兰卡新任总统。2月20日，斯里兰卡新政府表示，将重新考虑前总统与中国签定的科伦坡港口城项目。事实上，现任总统西里塞纳在竞选时就声称，拉贾帕克萨政权存在明显的“裙带提拔”和腐败问题，很多大型项目特别是中国提供资金的项目都报价过高，将重新审批。这使得西里塞纳得以在选举中打着“廉洁政府”的旗号争取到民意，并在乡村、泰米尔及穆斯林族群中得到普遍支持。一定程度上，也是民众求变心理给予新政府的压力。当地的一些民众也提到，斯里兰卡新政府叫停的不仅是中方的科伦坡港口城项目，还有澳大利亚、伊朗等国的项目，甚至包括斯里兰卡本国的一些项目。某种意义上说，“重新审批项目”是西里塞纳竞选时的“一张王牌”，他胜选后一定要在选民面前“兑现承诺”，项目“手续不全”只是借口而已。

大选前内政暗存危机并已出现内部分裂趋势。在外界看来，斯里兰卡政局更迭好象是始料不及，甚至是令人瞠目结舌。原因是前总统拉贾帕克萨执政期间“业绩突出”，他不仅是2009年平复内战的最大“功臣”，而且在他的带领下，斯里兰卡经济增长平稳，近年来保持了7%左右的增长率。这也是拉贾帕克萨的自信所在。但是，因为普通民众没有分享到经济增长带来的好处，加上拉贾帕克萨执政期间独断专行、任人唯亲和贪污腐败等，所以当他欲以修宪方式谋求连任时，却为反对派提供了“翻盘”的机会。

项目本身在内阁未达成一致。在斯里兰卡政府中，一些官员很乐意开展刺激经济的项目，但并非人人如此，包括前卫生部部长、现任总统西里塞纳等。所以，2014年11月20日，拉贾帕克萨自信地宣布提前两年进行总统选举的第二天，他的“亲密战友”西里塞纳宣布倒戈，辞去自由党总书记和政府卫生部部长的职务，转身成了反对派的总统候选人。紧接着，20位内阁部长和政府官员也接二连三宣布倒戈。所以说，多个大项目从一开始就在政府层面没有达成共识，造成了政权更迭后包括科伦坡港口城项目在内若干个大项目被叫停的局面。

项目透明度不够。在港口城项目开始以前政府并没有与各界进行充分的对话，也没有经过议会的讨论就直接宣布开工了。这不免让民众质疑项目是否存在巨大的利益链条。正因为此，西里塞纳“若当选会重新评估中国在斯项目”的竞选“宣言”迎合了部分民众的心理，并由此赢得了不少民众的选票。

国际大环境和美印因素发挥了间接作用

近年来，斯里兰卡受到世界和地区大国的重视，与大国在该地区的战略博弈不无关系，也与中国对斯里兰卡不断上升的投资有关。特别是中国提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后，无论美国还是印度都颇为担心中国在印度洋地区不断上升的影响力。此前就有媒体认为，斯里兰卡选举是中国和印度两个发展中大国的较量。还有媒体说，印度为反对派提供了资金支持。无论印度是否“做了工作”，可以肯定的是，莫迪会将西里塞纳胜选视为对斯外交的新机遇。西里塞纳执政一个月后的2月16日，即选择印度作为首访国家，虽然首访选择距离最近的邻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也反映出西里塞纳修复斯印关系的迫切心情。一个月之后（3月14日），莫迪赶在西里塞纳访问中国之前（3月25日）回访了斯里兰卡，并明确表示希望重新恢复印度在斯里兰卡后院的主导地位，这是印度总理时隔28年后首次访问这一邻国。印度认为，与之隔海相望60公里的斯里兰卡一直以来都是印度的势力范围所在。尽管印度曾干涉斯里兰卡内政的记忆在斯民众心中难以抹去，但是，高层之间一个月内即实现“你来我往”的密集访问，足以说明两国重修友好关系的迫切愿望和相互需求。

与此同时，美国通过舆论、宣传和支持非政府组织等形式影响民众的认知，不断渲染中国所谓的“珍珠链”战略，一定程度上也支持了西里塞纳选举并间接造成了诸多项目被暂停。

当地民众对项目重启充满信心、对中国充满期待

在当地民众看来，中斯关系基础牢固，因此他们对港口城项目的重启充满信心，认为只是时间问题。

中斯两国的传统友谊源远流长，中国曾经在斯里兰卡最困难的时期给予其援助和帮助;中国对斯里兰卡的诸多投资包括对斯里兰卡标志性建筑的援建，都是中斯友谊的见证。港口城项目停建导致上千名工人失业，这是斯里兰卡民众的损失。获得“体面的工作”从而改变生活现状，是斯里兰卡民众最现实也是最大的期待。当然，项目对于斯里兰卡经济增长和国际形象的刺激与提升作用也不容忽视。另外，斯民众对中国投资充满信心，希望中斯之间进一步加强贸易和商业往来。中国于2009年超过日本成为斯里兰卡最大的援助国，目前是斯里兰卡最大的投资国和第二大贸易伙伴。当被问及是否认为港口城建设会带来环境问题或影响生态时，多数民众认为可能会带来一定的环境问题，但是经济效益会远远大于负面影响，解决就业、提高收入是他们的首要考虑。

在科伦坡大学交流时，有学者表示，斯里兰卡很多民众认可中国，是因为中国从经济发展的角度建立斯中合作伙伴关系，而非像某些邻国那样出于政治力量角逐的考量。他们担心科伦坡港口城项目暂停会使斯中两国经营了几十年的伙伴关系遭到破坏，希望这只是暂时的，斯中关系能尽快恢复。同时提出通过进一步深化人文交流和学术合作来宣传和稳定双边关系，包括学者互访和学生交换等，他们特别希望中国政府能为斯里兰卡提供更多学术资助和奖学金。

同时也有学者提出了以下建议：第一，中国应该努力解决两国贸易不平衡问题。第二，中国应帮助斯里兰卡提升制造业水平。斯里兰卡希望增加对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出口。在这方面，中国可以帮助斯创造更多机会。第三，希望中国是公正的投资者、公平的投资方，并且提高投资的透明度，使合作具有可持续性。第四，希望中国能加强项目的后期规划和管理。港口城项目如果只建设而不进行后期管理，中国的投资就只是寻求短期利益。

未来中国在斯里兰卡投资将变得复杂且充满变数

斯里兰卡政局更迭后，趋向于实施平衡的外交政策，这将进一步加剧中美印日在斯里兰卡的大国博弈，也为斯吸引外资预留了更多“讨价还价”的空间。无论港口城项目重启的前景如何，未来中国在斯里兰卡投资都将变得更加复杂且充满变数。

斯里兰卡对中国对其的投资有长期需求，但依存度会下降。斯里兰卡是个岛国，中国的援助和投资极大地促进了斯里兰卡旅游业的发展，对商业发展的促进也越来越明显，而攀比效应激发了人们对“体面工作”和高收入的渴求。经过多年合作，中国在斯里兰卡的国际贸易和投资体系中占据了主动和有利的地位。西里塞纳上任后会对中斯关系产生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但出于国内经济发展需要，从理性和务实的角度考虑，斯里兰卡新政府不会放弃搭中国经济发展的快车，但有意减少对中国投资的依赖。

地缘优势和大国因素影响下的斯里兰卡会借力平衡外交而增加大型经济合作项目特别是战略型合作项目讨价还价的筹码。首先，权利重新洗牌后，政治博弈不可避免，中国在斯投资的难度将加大，对斯发展战略必须考虑所蕴含的政治风险。其次，港口城项目被叫停是美印日乐于看到的结果。近年来，中国在斯里兰卡不断增加的投资以及中国在周边地区影响力的上升，引起南亚大国印度以及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忧虑。印度一定会抓住中斯关系出现波动和项目被叫停的“契机”，向斯里兰卡抛去更多“橄榄枝”。斯里兰卡将会在中印之间采取“骑墙战术”，获得更多讨价还价的“筹码”。再次，中国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及大国在印度洋的博弈，无形之中将斯里兰卡推到了战略竞争的“风口浪尖”且一定程度上战略主动地位，中国在斯里兰卡的投资会因其与各方搞“平衡”而趋于复杂，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两国的合作发展空间。

中国在斯里兰卡投资具有良好的民意基础。我们此行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即斯里兰卡民众普遍对中国人很友好，没有太多的质疑，希望中国能帮助斯里兰卡发展。中国在斯里兰卡投资，具有较强的可接受度。虽然斯里兰卡经济相对落后，但是民众的思维很活跃，希望获得一份“体面工作”以改善生活状态的心情更为迫切。虽然印度也想加大对斯里兰卡投资，但因其自身“桶里的水不够多”，“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满足斯里兰卡日益增长的投资需求。

未雨绸缪，做好各种预案

以正确的方式加大对斯里兰卡的宣传力度。在调研中我们发现，即便是在斯里兰卡的最高学府——科伦坡大学，依然有学者对“海上丝绸之路”倡议和中国在斯里兰卡的投资抱有疑问，包括斯里兰卡如何偿还贷款、如何从中获益等。因此，我们要以适当的方式加大宣传力度，避免传递让对方误解的信息。比如，不要一味地强调合作能够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好处，这容易使对方只将眼睛盯在如何获益，而忽略项目本身的成本和风险。毕竟是“做生意”而不是做慈善，做生意是基于双方相互需求的共同获益，如何获益和获得多少利益取决于双方的合作基础与合作方式。特别是对于投资周期长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一方面，加强项目的透明度并通过宣传增加民众的正确认知很重要;另一方面，只有带动产业、就业、旅游以及城镇化的联动发展，才能有助于获得长期投资的回报。

警惕非政府组织渗透带来的负面影响。目前，南亚有很多直接受西方国家资助的非政府组织，这些机构更多发出对中国不利的声音。斯里兰卡是一个人口小国，各种宣传容易被普及，特别是环保问题、就业问题、资源问题等，很容易得到民众的共鸣。需要加强与斯里兰卡高校、智库间的联系，通过他们对媒体的影响，维护中国企业在斯里兰卡的投资形象。

进一步强化中国企业在斯里兰卡的投资根基。目前在引进外商直接投资方面，欧美主要投资在旅游行业，日本重点投资在水利建设方面，印度投资规模很小。中国的投资包括基础设施、商业和服务设施、机械设备和通讯（如华为）设施等，且在基础设施领域已经奠定了良好的合作基础。也正因为如此，西里塞纳如果“倒向”印度，较大规模减少中国投资，会对斯里兰卡经济造成重创，所以短期内，包括印度在内的其他国家都难以填补斯里兰卡的投资缺口。但是，中国也要未雨绸缪，除了加强对企业的培训之外，智库要加强研究，为企业投资提供理论和决策支撑。

（作者为云南财经大学印度洋地区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