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的憾事
2015-08-26隐地
隐地
摘要:马森《世界华文新文学史》第一册写得真好,特别是第四章《从桐城古文到口头白话》、第五章《叙述文体的递嬗:清末民初的小说》,这样的“文学史”,显然能增长我们的智慧,丰富我们的学识,明明是学术丛书,可读来那么有趣,真的好看。第二册第二十六章《光复前的台湾文学》、第二十七章《光复初期的台湾文学》,资料颇多引用《2007台湾作家作品目录》(“国立”台湾文学馆),但并未注明。问题最严重出在最厚的第三册。
关键词:书评;马森;《世界华文新文学史》;憾事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5)4-0018-04
世事难料。原先特地买回一套马森《世界华文新文学史》,希望读过之后向马森兄写封道贺信,毕竟从1984年起,我就是他的出版人。自《夜游》开始,前后为他出版过七本书,还邀请他主编《七十三年短篇小说选》和当代世界短篇小说选《树与女》,直到1991年,马森自己在台南创办“文化生活新知”出版社,要求将他自己的书收回版权,要出版整套《马森文集》;但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2009年9月,我在《新地文学》读到他写张恨水的文章,还写信向他约稿。2013年,他从加拿大email告诉我写了一部“华人文学史”,问我尔雅可不可能为他出版,我也一口答应,心想了不起60万字分上下两册出版,但当我得知实际字数是120万字之后,我立即打退堂鼓,写了一封信向他致歉,坦承如此巨大的一部书,尔雅没有能力扛起。半年后,刚好有机会参加台湾“文化部”龙应台部长一个饭局,席间也有马森,乘兴聊天,我将马森写了一部文学史大书的讯息搬上桌面,一方面说目前文学出版的困境,一方面仍然希望马森的书能有出版机会,龙亦立即答应,只要有出版社肯接这部稿子,文化部多少会设法补助一些出版费用。此时也在座的印刻负责人初安民兄说:“我接,让印刻来印”,引来全桌宾客欢呼举杯向马森祝贺,大家认为这是文坛美事一桩。
可等我拿到书读了《下编——分流后的再生》(第三册),愈读愈觉得这书让我错愕又意外,当天几乎影响到我做事的心情。
晚上回家,我要求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那么容易冲动,吃过饭,慢慢读,不要只读第三册,也该读读第一、二册。
第一册写得真好,特别是第四章《从桐城古文到口头白话》、第五章《叙述文体的递嬗:清末民初的小说》,这样的“文学史”,显然能增长我们的智慧,丰富我们的学识,明明是学术丛书,可读来那么有趣,真的好看。
第二册第二十六章《光复前的台湾文学》、第二十七章《光复初期的台湾文学》,资料颇多引用《2007台湾作家作品目录》(“国立”台湾文学馆),但并未注明。
问题最严重出在最厚的第三册。除前面的三十一章《第二度西潮的冲击与影响》和书尾第三十七章之后,大陆和港澳海外文学,中间有关“现代台湾文学史”的三百六十五页篇幅,不管翻到第几章,前面读,后面读,还是一惊又一惊,不太相信,马森竟敢如此就把一册“台湾文学史”交出来了。
这一部分缺点太多的“文学史”——尤其当二十八年前,老作家叶石涛已写了《台湾文学史纲》,八年前,“国立”台湾文学馆就出版了三大部的《台湾作家作品目录》,三年多前,陈芳明在联经出版了《台湾新文学史》,这时丢出如此一部所谓的《世界华文新文学史》,就真的太冒险了!
不要和别人比,就自己和自己比一比吧。第一册《西潮东渐》,绝对是一册优良出版品,到了第三册却急转直下,让人读得瞠目结舌,原因到底出在哪里?
落差太大。我只能说落差太大,三册书上,都标明着马森的名字,为何反差会如此之强?在这么多部台湾文学史之后,要再写一部,一定要有自己的观点,数据也须更加充实完备,而马森这部封面上大大标榜着一个“新”字的“文学史”,资料老旧,亦无新观点,仿若一张过时的说明书。
马森在《序》文中说:
这本书在心中酝酿已久,真正开笔的时间是笔者于1998年在成功大学退休以后的那一年,到全书完成的2014年,蓦然惊觉已过了16个年头。一本书如何拖延如此之久?第一自然是内容太过庞大、数据太过繁多;另一方面,笔者并非只集中精力写此一书,而是同时做了别的事、写了别的书;再加上求备心切,不愿急就,正好在笔者退休之后的悠游岁月,容许笔者在时间上不惜挥霍。
正是这一段话,让我们明白马森写“文学史”,虽一写16年,却不专心,何况,如此“内容庞大”、“数据繁多”之书,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马森太贪心,想要写尽“世界华文作家”,心有余力不足,还在16年当中,去写了别的书、做别的事,太轻敌了,这一战,打到后来,也就必然“一败涂地”了。
如果马森不要太自信,书名改成“二十世纪的华人文学”,把时间限定在2000年,或者在序里明说——我的数据只做到2000年。2000年后,自然后面会有新的史家或文学工作者来接棒,这部书的缺漏也就会大大减少,至少不会引来像我这样的人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了。更好的状况是,马森就只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这是他的专长,写小说写散文写剧本、评论之外,因为在大学教书,是一位学者,对三十年代的作家和史料了如指掌,晚年能出版这样一部大书(仅第一册)真是功德圆满。至于第三册,不写比写好,写了就自曝其短,令人至为遗憾。
第三册——分流后的再生——台湾文学史和海外华文文学,写得吃力又不讨好,猛一看,什么都点到了,仔细读,发现马森只是在抄资料,看得出来好多作家的作品,他完全未读,于是只好藉齐邦媛、余光中、叶石涛、夏志清、颜元叔、尉天骢、龚鹏程、陈芳明、王德威、痖弦、高天生和张默等人的观点,像洒胡椒粉似的四处喷洒,变成一本引文之书。引了别人的文章却又不尊重别人,把人弄得啼笑皆非——譬如他引了将近50小段陈芳明评当代作家的作品,却批评陈芳明的《台湾新文学史》——“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理论”;又说陈的文学史在四大文类中缺了“戏剧文学”,“好像一张三条腿的八仙桌,站得不够稳固了”(见第1263页);马森也引用了许多齐邦媛教授的引文,但在论述对齐邦媛的看法时,突然放出一记回马枪:“齐邦媛的文学评论有其特殊的品味与坚持,偏爱司马中原式的作品,难以接受新生代有色的书写,譬如陈雪、纪大伟、骆以军等作品就不在她的关照之列了。”这些话也不公允。
马森也引了我的话:“……而且遗忘了许多台湾作家中不该遗忘的名字”来点醒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的不够周全,轮到他自己写“台湾文学史”结果遗忘了更多名字。我并未一一细查,就轻易发现马森遗漏了朱介凡、林谷芳、姚宜瑛、丁文智、王令娴、林柏燕、傅月庵、李蓝、张素贞、周浩正、沈谦、彭镜禧、王安祈、沈临彬、孙康宜、师琼瑜、袁则难、吴敏显、薛仁明、陈育虹、罗英、尹玲、李进文、林德俊、林婉瑜、薛莉、凌性杰、凌拂、曾淑美、陈斐雯、沈花末、荆棘、林佩芬、隐匿、李炜、孙梓评……旅美三大女作家,有於梨华和吉诤,却漏了孟丝;有张继高,怎可没有被称为“中广双璧”的王大空?列了张耀仁,漏了张耀升;列了熊秉明,漏了熊秉元;有蒋芸,却不记得重返文坛的蒋晓云;有高天生,就不能没有高全之;有衣风露,也不可忘了年轻的衣若芬?有九把刀,却没有御我;有大哥大李敖,却没有小妹大陈文茜;既有年轻的黄崇凯,就不能没有才华洋溢的黄丽群。“人名索引”中有杨渡和罗叶的名字,但完全找不到他们的简介。爱亚的《秋凉出走》、《想念》和《暖调子》都是大田出版社印行的书,马森却说是尔雅的书;《走看法兰西》是麦田出版社的书,马森也说是尔雅的书。钟理和的《故乡》,大行出版社的书,而非大江出版社。白先勇的《孽子》、《寂寞的十七岁》,如今都是允晨出版社的书,马森还在用老资料,说是远景的书;《纽约客》是尔雅的书,却硬要把香港的文艺书屋拉进来,王敬义人都不在了,何况当年王完全漠视著作权法。鼎公的“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2009年就全部完成,至2013年,中间又出版四种新书,马森在鼎公的书单里全部阙如,他仅提到《怒目少年》为止。大荒、马各、舒畅、周腓力和王禄松都走了五六年或超过十年,马森的书里,给人的感觉好像这些人都还活着。此外,将杨牧列入“创世纪诗人群”,将“现代诗社”的梅新归入“未结盟诗人群”,均属不妥。更奇怪的是第三十四章——《台湾现代小说的众声喧哗》,将小说家分成五类——“军中小说家”、“现代主义中的乡土”、“女性小说家与女性主义”、“通俗小说家(历史、言情、武侠、侦探、科幻、奇情、鬼怪等)”和“从现代到后现代”,把师范、蔡文甫、康白和我放在军中作家,把孟瑶、张漱菡、毕珍、梅济民放在通俗作家,都令人觉得突兀。
至于第三十六章《台湾的当代散文》,马森居然能将散文分为以下十大类:一、柔性散文,二、刚性散文,三、学者散文,四、文化社会评论,五、报导散文,六、专栏散文,七、旅游散文,八、田园、环保与自然散文,九、饮食散文,十、数据散文。散文就是散文,还分什么刚性、柔性,只因为男作家写的,就归入刚性散文,女作家归入柔性散文,马森是到过世界各国,甚至在西方国家教过书,什么场面没见识过,怎么还充满性别僵化思维?
此外,诗人、作家、小说家和戏剧家,文人的称谓,有此四项已足够使用,马森却把四大文类作家又加上以十七、十八等分级,什么海外作家、军中作家、通俗作家……在散文类中,还因写作者有学院身份,特列“学者散文”诸如此类,订制各种帽子,想把作家身份框住,而本书所以让人读得发狂,就是马森的阶级意识作祟,文学艺术的世界,追求的就是众生平等,只要作品有特色,有境界,都会受到欢迎。所以将作家分类,反而捆绑了作家,于是雷骧、陈列、舒国治都成了旅游散文家,陈列这么重要的作家,全部只有四行半基本资料,一句评语也没有。请问马森到底有没有读过任何一本陈列的书,怎么可以随意将他放入旅游作家;又如将写长篇小说《野马传》的司马桑敦列为“报导散文家”,真是岂有此理;此外,老诗人向明1997年后还有十七本诗集和诗话集,马森居然完全视而不见,这不是个别现象,几乎对百分之七十的作家都是如此。新书资料,一漏能漏十五六年,每个作家的后期作品,大都一片空白。
写文学史当然不易,这应当是一个团队的工作,马森却想一个人独力完成,还要为全世界的华人文学家写传写史,实在是太轻敌了。能写出像第一册这么有深度的文学论述和评介,可见马森有能力,也曾经是认真的,遗憾马森未能持续这种认真态度,以至于写到第三册后继无力,使得一本可以有意义的文学史,写成不具出版价值之书。这种失望,对马森似乎也有欠公平,毕竟他投入了十六年的心血。但也不能怪我,只要稍稍对台湾文学有点了解,就会发现,他如此轻忽台湾作家,把一本原本可以厘清我们对台湾文学历史演变的书,弄得乱了次序,未能点亮作家应有的光亮,反而让作家的面貌模糊不清。除了漏列许多不该遗漏的作家,也加进了一些不该加进的名字,说来真的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此文一开头说:“世事难料”,确实,我们都希望对朋友说好话。古人说:“厚德载福”。而马森的“文学史”让我的宽厚溃堤,这才是可能让我生气的原因,谁希望看到一个不厚道的自己?读一部朋友的书,结果写了这样一篇不厚道的书评,也一样可惜了,可惜了。
(责任编辑:庄园)
Regrets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Taiwan] Yin Di
Abstract: Volume I of A New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in Chinese by Ma Sen was really well written, particularly Chapter 4,‘From Tongcheng Literature to the Oral and the Vernacularand Chapter 5,‘Successive Changes in Narrative Style: Fiction at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Such a‘history of literature, obviously, can enhance our intelligence and enrich our knowledge as it, in a scholastic series, is so interesting to read and so‘good-looking. However, Chapter 26 in Volume II,‘Taiwanese Literature Prior to the Restorationand Chapter 27,‘Taiwanese Literature in the Early Period of Restoration, have made ample quotations from The 2007 Bibliography of Taiwanese Writers(National Museum of Taiwan Literature)without annotations and the most serious problem lies with Volume III.
Keywords: book review, Ma Sen, A New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in Chinese, regr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