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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之外

2015-08-24董佳婷

博览群书 2015年8期
关键词:传奇张爱玲文字

董佳婷

记得《金瓶梅》里卜卦的老婆子对李瓶儿说过:“奶奶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些。”这样婉转风流的文字其实是暗喻瓶儿寿命之短,可又转念一想,红罗尺头短些才好看,无休无止拖沓,未免惹人嫌。而作者伊北居然斗胆写张爱玲的后半生,想来张爱玲的前半生是匹绝好的红罗,可到了后半生,却如繁弦急管转急管哀弦,那么地仓促疲软,好端端的红罗因为无休无止地拖沓硬是陷于生活的泥沼之中,被蚤子一寸一寸地咬啮掉,不复有令人惊羡的天才梦与传奇人生,张爱玲自己也说:“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场电影出来,有静荡荡的一天在前面。”张爱玲从她的“早场电影”走出来,面向更为庸常且真实的生活本身,这是时间对于她的慈悲,也是生活给予她的可能性——尽力贴近本身的生活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这是一本写冷与热的书,张爱玲本就是一个外冷内热,冷眼热心之人,何况由纵向看,生命早期经验中一跃成名,大红大紫的炎热与下半生暗淡潦倒的寒凉,以及从横向观之,生活内外的温热与苍凉,皆为对称。

不知有多少人执迷于一句“留下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这样的意象多多少少契合了一个个青年饮食男女诗意而躁动的心,可那一颗颗诗意而躁动的心大概不曾想到,到底需要多少生活中的琐屑与尘埃才能作出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文学上,不同于早年张爱玲一写成名而大红大紫的炎热,张爱玲远渡重洋到了美国之后,她的作品并没能受到追捧,甚至一度陷入写作停滞的状态。友情上,张爱玲与早年的密友炎樱也渐行渐远,年轻时候两人对待彼此的少女情怀已经不复存在,而生活境遇上的悬殊终究没能让二人达成理解与共识,一个艰难跋涉在疲惫生活的泥沼里,一个在俗世生活中如鱼得水。亲情上,张爱玲虽与母亲、姑姑的关系一生难分难解,早年写出《金锁记》《倾城之恋》这些经典,故事源头也是源于她们,而在俗世的关系中,尤其张爱玲到了美国之后,她们终究是疏远的,亲情上的愈发凉薄也是“苍凉手势”的一个底子。爱情上,比起更受人瞩目,更符合疲惫生活里的爱情理想的“胡张恋”,张爱玲嫁给了人生正走下坡路的赖雅。这些,都不能不证明,张爱玲的后半生,从桃红转为了苍绿,从炎热冷却到苍凉。

冷与热的对峙如此拉锯盘桓,以至于让我不安,对,伊北的这本书,是让人不安的书。我们曾热忱地赞美过一些东西——青春,爱情,梦想……不容一点质疑,因为我们希望它们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才能给我们在生命中不尽的意外与失望中,给心灵喝一碗温暖的鸡汤。而伊北写的不是传奇,不是理想中的生活与情感,是踟躇着艰难跋涉着的普通人的人生,因为分明从中读到了更为广博且庸常的丰富的生活,照见我们内心的自己,是我们自己在普通人生活里的疲软的爱与痛。

历经了冷与热的张爱玲一生挚爱写尽了生命的炎热与苍凉的《红楼梦》,正如伊北在“梦魇:难舍难弃之执”一章中写道:“爱玲爱《红楼梦》,自然不只在于红楼故事的曲折、红楼笔法的精妙、集大成,更在于《红楼梦》提供的一种‘忽喇喇大厦将倾’的家族史故事,以及它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的美学追求。”跋涉过触觉纤细的青春期再读红楼,会无端感慨生活本身,而又有什么可以感慨呢?你,你自己,就是生活本身,再多的冷与热的对照与纠缠,到最后终究也不过是“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过:“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涌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我们自然不得而知她本人当年写下这句话时,是否预见到了自己的下半生,却不得不感叹文字的先验性,可以确信的是,文字,或是文学本身,的确照见了她的生活——混沌无章的现实在张爱玲的下半生通通应验。

划破表面上看似纹理细致的华丽锦衣,内里所呈现的,往往是一堆棉絮的破败与混乱。而恰恰是生活这一堆无序而破败的棉絮,可以耗尽一个人的力气,张爱玲晚年常常遭窃,“几乎不敢想象那个场景:一个朴实整洁的老太太,中国现代文学中一流的作家,在异国的公交上打着盹,外面是一窗一格的风景,又或是无边夜色,迅速朝后退,一只手正伸向她……独立,却又凄怆,人生的悲苦,在张爱玲的‘逃亡’中尽显。

书中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两年,张爱玲的小事故千头万绪地爆发——小霉虫,小蟑螂,皮肤病,失眠症……这些日常生活中普通的小东西尖锐地凸显在张爱玲的生命里,在享受生命的欢悦的同时,张爱玲也不得不忍受真实生活的丰富的痛苦,哪怕这些痛苦只是蚤子咬啮性的微痛。这与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并无二致。兴许是张爱玲在《天才梦》里写下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一语成谶,张爱玲晚年异常害怕蚤子,几年间为了躲避蚤子多次搬家。

即便有那么多的困顿与失望,晚年的张爱玲依旧讲究,她不允许自己不堪,她有过做美容手术的打算,还曾因为框架眼镜不适合自己的脸型而配了隐形眼镜,她还有很多化妆品,多是用来护肤。伊北说:“她爱着这个世界,以她自己的方式。”这是对日常生活的惊鸿一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身陷拉锯式的生活琐屑的小老太太,努力保持着自我的尊严与热爱,虽然在生活的泥沼里艰难跋涉,却并不打算对这个世界妥协。现世普通生活里,是否也可以经常瞥见这样的照影呢?对邻里破口大骂,吵架毫无逻辑的粗鲁女人会在某一个瞬间温存起来,婀娜摇曳地走在晚风里;整日忙于生计,操持家事的节俭女人固执地要去剧场看一场价值不菲的戏……这矛盾吗?我想这并不矛盾,不过是我们在生活表面的光滑与内里的破败中,淹没了那一点了解。也从这个角度看,伊北所写的处于人生后半阶段的张爱玲,并不是我们所追捧的文艺女神,她离我们并不遥远,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让我们感到热泪盈眶的自己。

张爱玲评价过自己人生的三个阶段: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崎岖的成长期,也似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晚景凋年倒已遥遥在望。一个人的青春与他的一整个人生,到底存在一种怎样的关系?我不知道。只是说到张爱玲的青春,到底还是绕不开爱情与文学。

青春时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一场爱恋,不知引得多少人的怅惘与唏嘘,如今市场上某些畅销作家写“张胡之恋”,与其说是在写他们的爱情,毋宁说是在输出某种商业价值符号,它符合了这个喧哗时代痴男怨女们对于青春与爱情的幻想与意淫。可伊北偏偏不那么哗众取宠,绕开了关于青春爱情的传奇写张爱玲的后半生,远渡重洋到了美国,嫁给了年老又颇有些潦倒的赖雅,缺少了太多戏剧的冲突与张力,婚礼办得简朴,后来赖雅患病,张爱玲一度出走,却又辗转回来照顾他,每一步,都走得不那么完满,可到也不至于被逼入想象中的绝境,青春爱情里的浓墨重彩被中年的白开水稀释掉,快乐很轻薄,痛苦也不浓稠,这样不彻底地活着或许才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的真相,他们做不精致的菜,穿各式的衣服,从物质的细节上得到欢愉,而正是这种物质细节的欢悦之上弥漫着关于生命的虚无的悲哀。

青春时《金锁记》《白玫瑰与红玫瑰》《倾城之恋》《沉香屑》这些经典作品层出不穷,受到热捧,到了她的后半生,出产佳作甚少,甚至一度写作停滞,都有香港某女作家直言:“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兑了白开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金锁记》是1943年“文坛最美的收获”,可十几二十年后,张爱玲巴巴地将它改写成英文版的《粉泪》,又译回中文改名《怨女》,第二年出版时又将它取名为《北地胭脂》,而自始至终反响平平。伊北写道:“一部小说,从青年到中年,硬是写了几十年,缩短,拉长,两种语体来回自译,那一种痴缠,只有爱玲自己懂。”有心的人大概都能懂,张爱玲未必真正执著于文字,她是在借用文字来描画自己不同阶段的不一样的人生,从青年到中年以至于倏忽间自己的一整个人生——张爱玲是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对于她而言,无论是在青年还是中年,不值得书写的人生都是不值得过的。正如她曾将《十八春》改写成《半生缘》,“首先就改掉了生硬的结尾,她还是更希望小说中那些不彻底的人继续不彻底下去,那种惘然,实在是人生的常态”。这样看来,看似大红大紫的多产的青春未必值得称颂,黯淡困顿的写作滞缓的中老年也未必有理由让人惜怀。伊北在自序《一种抵抗,一种病,一种药》中也提到,张爱玲是在用写作抵抗命运和人世,又借文字以自救自愈。我想,至少从写作的角度讲,张爱玲在自觉抑或不自觉中,始终将自己的人生贯穿一致。这与普通人的生活,也并无差别,青春的情绪曾强烈过,可到底还是在某种不自觉的力量指引下,在晦暗不明中将自己的人生贯穿一致,张爱玲以文字的方式,而其他人以其他方式。剑拔弩张,非此即彼的青春真的那么值得歌颂吗?恐怕大多数人都对“青春”有过太深的误解,以为青春花团锦簇该是人一生生命旅程中的精华,像一盏华灯,既能照耀当下的一地绚烂,又能遥遥照见到以后的人生。而依我看,一个人的中年似乎才更接近关于生命的真相,贴近本身生活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伊北在书中写道:“我们不难发现张爱玲的美学理路——反高潮,反艳异,反传奇,一切归于平淡自然,因为无限靠近日常生活,所以是世界性的、永恒的。不仅是心境的变幻、人生的颠簸让她的写作起了变化,更重要的是经历了潮起潮落,张爱玲不再相信什么传奇,再传奇的故事,拆开来看,也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底子,就好像她说,再可恨的人,细加研究,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张爱玲的早年的写作风格亦是如此,她笔下的人物——白流苏、葛薇龙、顾曼桢……一个个都是存活在传奇之外的现实生活中的。不知在她幽长永生的童年和她大红大紫的青年时,张爱玲是否预见过自己的后半生。包括张爱玲晚年总结自己的人生写《对照记》,而单从字面看,这“对照”是否也可以成为炎热与苍凉,光滑与破败,青春与人生的对照呢?而我们可以确信的是,无论是自觉抑或不自觉,张爱玲的文字已然照见了她的人生,尤其是她的后半生。张爱玲通过文字对于人生命的一种理解:它是在一种晦暗不明的情况下坚持和贯穿一致的。我想,从这个角度看,张爱玲的后半生与她的前半生一样都值得骄傲,因了这样的后半生,她不曾辜负她的文字;也因为她的写作,让她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理解贯穿一致。这样想来,张爱玲的文字居然具有先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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