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之瘾瘾
2015-08-24严歌苓
严歌苓
瘾为何物?瘾是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过瘾的那一会儿,你就是个小神仙,无所不能,无我无他,无虚无实。
假如说生命有度,把心与身的存在状态从低到高排列成度数,那么瘾就是一种超乎正常的生命度。达到这种生命度安全而又不碍别人事的方法挺多,但这些方法的假象是受罪。巨大的甜头就在那一点儿苦头后面。比如我酷爱长跑,要的是那终极的舒适,但那舒适的穿越几乎是以垂死的状态去获取的。
写作之于我,也是一种秘密的过瘾。谁都说,歇歇吧,写作那么苦图什么?过去我和他们见识一样,也认为自己挺悲壮,整天背对世界,背对许多人间乐事在那里写。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自己是在偷着乐。背对世界,把所有杂念排除,把精神凝聚到白热程度,把所有的敏感都唤起来,使感觉丰满到极致。于是一些意外的词语、句子在纸上出来了,它们组成了人物细节、行为,再往前逼自己一步,再越过一点儿不适,就达到了那种极端的舒适。 如果一连多日不写,就是一连多日半打盹儿地过活,新陈代谢都不对了。
出去旅行,同行的有丈夫,有时还有其他朋友。我的写作让他们都很头疼,一些计划要根据我的时间表转。他们抱怨,问我几天不写死不死得了。我说不写就是让我身上有一块痒痒,又不让我挠。哪怕早起一两个小时,我也得把过瘾的时间留出来。对我来说,生命哪一天不达到那个浓度、烈度,不达到那个敏感度、兴奋点,那一天就活得窝囊。
能不能过上那把瘾,取决于你认不认真,是否全身心投入。就像练瑜伽打坐,只有彻底投入才能进入佳境。而投入的过程,往往不无痛苦。要多大的毅力,多大的自我约束,才能勒住意念的缰绳,让它顺着你的性子走啊!半点儿玩世不恭都不能有,半点儿消极怠工都会让你前功尽弃。因为那涅粲似的极致快乐就在认真单纯的求索后面,就在那必不可缺的苦头后面。
就连最不费事的瘾也没那么好过。酒是辣的,烟是呛的,咖啡是苦的。人间极乐之事,无不是苦中作乐。只有孩子一味要吃甜的,大起来,便瞧不上甜了,要酸的,辣的,甚至臭的,苦的。中国人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茶叶和白酒,难道不是滋味最复杂的吗?
那和我通过每天长跑、打坐、写小说所过的瘾,本质有什么不同?本质都是要从自己的躯壳里飞出来一会儿,使自己感到这一会儿的生命比原有的精彩。在这时,你愿意宽容,与世无争,为了去满足那瘾,你不和世人一般见识。你相信他们身不由己,而你有那么个秘密办法,能给自己一刹那的绝对自由。
(欢乐海摘自《文苑·经典美文》2014年第10期.图/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