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富子弟的实话实说
2015-08-21刘志章
本期“半城湖”,我们来关注一篇手写的“自叙状”。7月31日,《齐鲁周刊》“专栏”刊登了本刊执行主编由卫娟撰写的《为地富子弟的父亲》后,引起一定反响。66岁的菏泽农民刘志章心怀感慨,手写下人生中第一篇文章。他坎坷又乐观的一生,是中国当代农民命运的缩影。
我1949年农历二月初一生于菏泽一个富农家庭。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听我母亲讲,喜酒喝了三天。后来又给我认了干爹干娘。我8岁上学,班里共15个人,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后来我又有了三个妹妹。
考初中那天,天气非常热。发榜时,我们村只有我一人考上了菏泽二中试点班,五年一贯制,不用考高中,直接考大学。
新的学校生活开始了。那时搭不起伙,弄点粮食,拿着学生证,到粮所换粮票,每月交6斤粮票,早晚喝稀钣。每天晌午,蒸半小缸米1分钱,馏1次馍2分钱,还有5分钱的菜钱。我吃不起,被班主任发现了,给我申请了每月1块5毛钱的助学金。
1966年,“文革”开始,断了大学梦。我只能回到家乡,参加生产劳动,从此坎坷的人生迈开了第一步。
17岁,我参加挖河会战,有些比我大的人撑不下来,我咬着牙撑下来了。生产队规定20天一班,我一干就是40天(其中代替父亲一班)。这期间,本村一个大伯母给我说了一个媳妇,是她娘家侄女,很快就定下了。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我的父辈们每天除劳动外,就是开会、扫街、挨批斗。要说明的是,我的父亲自始至终没被批斗过,虽然我们是富农,但父亲不是富农分子,是普通社员。解放前他把地给了一个贫农大伯一部分,从没收过租子。
过了一年多,要送节礼,谁知那边不愿意了,最终退婚。没多久,一个大哥找上门来,给我介绍了另一个媳妇,双方都很满意。
1969年,个人的树归了生产队,谁知过了几个月,树木又物归原主。我去找胡队长,说我想卖棵树,修理房子。他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我找经纪人卖了一棵榆树,收入70元钱。
转眼间到了秋天,种上麦子,一年一回的改选时间到了,杨某选为正队长兼大队委员。生产队一年一回的结算时间到了,我家是大余粮户,除三妹小,大妹、二妹都能参加劳动,合每个工日3毛7分钱,我家余73块钱。钱还没拿到手,真可谓晴天霹雳,一天大队支书、副支书找到我,支书杜某开口就说:“你知道找你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偷卖了公家的树。我一听就惊呆了,心想我没卖树呀。他说你没卖一棵榆树吗。我说卖了。他说卖多少钱。我说70块钱。他说就罚你70块钱。
我说我是经过胡队长批准的。他说杨队长知道吗?我说他当时不是队长。他说他现在不是吗。我说我又不是现在卖的树。杜支书大发雷霆,不管怎么说,必须罚款,一分不能少。
我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敢怒不敢言。就这样,一家人一年的劳动成果被夺去了。
父亲安慰我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人不吃亏就是平安。
此时,祸不单行,未婚妻家又把婚退了。不久,邻村一个大伯来给我说媳妇,就是我现在的妇人。尽快见了面,送了彩礼。谁知过了几个月,那边又后悔了,有人告诉她,作为富农家的儿媳妇,没出头之日。
一天,大伯和邻村副支书的爹一块,找我媳妇的爷。在几个人的劝说下,媳妇确定不退婚了。这是1970年冬天,真可谓山重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过了春节,1971年农历二月十二,我们举行了婚礼。
1973年农历八月初十,我的女儿出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快乐。这时候,人们忙着收庄稼,过八月节,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女儿满月。麦子也种上了,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还是与杨某有关,这次事件成了树木事件的翻版。
杨某家住村东北角,他家三面都是耕地,前边是我家的地。周围的麦子被他家的鸡啄吃,根本长不起来。也不知是谁撒了药,把鸡药死了几只。他老婆子在街上大骂了两天,嗓子都喊哑了,没人敢搭理她。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他媳妇骂着找上我家门来,说你药死俺的鸡还不承认。我非常气愤,不顾孩子哭闹,我们两口子在大街上跟她对骂。不一会儿,招来了全庄的人,对骂了一阵,她气势汹汹地往东头去了。
有大娘婶子劝我媳妇:“你气坏了是一辈子的事,快回家吧。”那一回,媳妇真的回奶了,后来,我带她去了多次医院。
杨某始终没有露面,在家坐等胜利。有人骂他媳妇,“真他妈孬到家了。”此时,我还在对着他的胡同口骂。他三叔看事不好,找人代替他来赔礼道歉,劝说着送我们两口子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杨某媳妇跟她堂兄弟说好,指认我,就说他见了,是我撒的药。但是堂兄弟良心发现,没有陷害我。
那时候,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许乱说乱动,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吐你脸上就是一个坑。
无独有偶,杨某的三弟也是这样的人,村里的积极分子。他说我的名字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起的,带反动性质,跟共产党作对,要重新骑到人民头上作福作威。
如今,杨某之妻得病十多年了,饭不能做。那个三弟得病至少二十年,腿疼不敢站,动过两次手术,每天靠轮椅生活。
1976年农历八月初五早晨,我的儿子出生,新的生活开始了。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鲁西南大地,我们很快分到了责任田。我买了一辆地排车,农忙时在家收种庄稼,农闲时到窖上拉砖。一次挣4块钱,4000块砖,两千斤重,都是土路,来回七八十里路。虽然挣钱不多,心情愉快。
一次,送完砖回家,走到菏泽北关,看到一些人围着两个桌子。我去看,是写数字挣钱。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说,我出10块钱,谁知10块钱一会儿就没了。
摆摊的人问我,你想写吗?我说,我想试一下。他说:“先给他两块钱,从1写到500一个字不错,就给你5块钱,这两块钱退给你。”我给他4块钱,从1写到1000,一个字不错,他给我10块钱。
有人说:“你看他是个农民,他还真行。”我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我又写了一回,挣他10块钱。第三天,我再想写一次,他一看是我,就把我拉到一边,温和地说:“老弟,咱都不容易,你就别写了。”
转眼30多年过去了,我岳父已是88岁高龄,但身体很健康,他的四个儿子,其中3个已有了孙子。我两个妹妹的孩子也都成家立业,有的在北京,有的在青岛,遍布全国各地。我的闺女是医生,女婿是建筑商,外甥女在济南读大三。
现在,我来到济南带孙子。每到春节时,孩子们各自开车回家。“文革”时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成为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