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萌：享受运动的快乐

邱杨

两年前，张培萌10秒的成绩，点燃了中国观众对田径尤其是百米的强烈兴趣，之后又有了苏炳添的9.99秒。当然大家对张培萌有更高的期待。

5月20日，张培萌参加2015世界田径挑战赛北京站比赛

“破10”包袱

5月31日早上7点，为了参加后天在武汉举行的亚锦赛，张培萌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坐火车前往参赛地。这时，他收到了朋友发来的信息，说苏炳添打破了百米赛跑的10秒纪录，随后，他又在朋友圈里看到了苏炳添比赛的视频。正如2013年张培萌打破苏炳添10.16秒的全国纪录一样，这次是张培萌的10秒纪录被队友打破。

看着镜头里的熟悉画面，张培萌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两年前的那场比赛。2013年莫斯科田径世锦赛男子100米半决赛，张培萌跑出了10.00秒的惊人成绩。这个成绩不仅创造了新的全国纪录，也追平了日本选手伊东浩司在1998年跑出的黄种人最快纪录。

早在预赛中，张培萌就创造了中国田径的历史。他以10.04秒的成绩成为第一个在世锦赛预赛上夺得小组第一的中国人，甚至超越了百米世界纪录保持者、“闪电”博尔特在预赛中所跑出的10.07秒。

遗憾的是，张培萌最终却以千分之一秒之差，排在法国选手勒迈特之后，总成绩第九无缘决赛。几乎一直背对着镜头的张培萌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了一句让人心疼的话：“我只是想跑跑决赛。”这句质朴的话语却说出了竞技体育对人们最原始的感召，这里永远有等待人们逾越的高峰。

在来莫斯科前，有朋友劝张培萌“收着点跑”，把最好的状态留到接下来的全运会，因为全运会的成绩才是中国田径运动员苦练4年的主要收入保障。在4年前的山东全运会上吃过“亏”的张培萌并没有选择保留，他更想在世界舞台上展现自己。“我希望成为第一个跑进10秒的黄种人，我的胸前有国旗。”

张培萌在做杠铃力量训练

在张培萌的教练李庆看来：“10秒在2013年之前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成绩。”2011年苏炳添曾以10.16秒打破了尘封13年之久的男子百米10.17秒的全国纪录，成为新的男子百米纪录保持者。那时候，张培萌的日子是昏暗的，他在2009年之后，一度连国家4×100米接力队都进不去。进入2013年后，张培萌逐渐发力，将苏炳添的全国百米纪录大幅度提升到10.04秒，再到10秒整。

莫斯科世锦赛虽然没能进入决赛，但张培萌10.00秒平了黄种人历史最佳纪录的成绩，让他受到了远超冠军的热烈欢迎。赛后回到北京时，张培萌被记者团团围住，而之前一直是关注焦点的苏炳添则远远绕开记者，悄悄从机场另一侧出口溜了出去。

“我很迷恋拿冠军的感觉，这种成就感是别的东西代替不了的。但可惜赛场就是这样，只有冠军才会被人记住。”渐渐地，“破10”的压力开始压得张培萌喘不过气来。“大家觉得破10秒对于你来说，是一件你应该轻松做到的事。但实际上，在百米赛场上，哪怕是0.01秒的突破都是极为艰难的。”

1968年，美国选手海因斯跑出9秒95，在百米飞人大战中，人类首次突破10秒大关。但进入“10秒俱乐部”的飞人中，是清一色的黑人运动员。直到2010年，法国选手莱梅特里才在法国国内锦标赛上以9.98秒的成绩，成为首位跑进百米10秒大关的白人田径选手。看着肌肉爆发力超群的黑人运动员轻松跑进自己梦寐以求的10秒之内，张培萌说：“我们的百米是超越自己的最好成绩，去无限接近和触摸世界最好成绩。”

2014年的仁川奥运会上，张培萌给人的感觉压抑了很多。伦敦奥运会时，张培萌还是奥运村里淘气的大孩子，经常会发一些搞笑的微博和大家逗趣。“我已经不是伦敦的我了。”张培萌低声说，“如果是在伦敦，我跑出了10.18秒，人们会鼓励我、恭维我，认为我跑得好。但是在这里，虽然我的成绩比上届亚运会冠军还快，但大家却会对我不满。”短短一年里，张培萌已经感受到了更多的责任、压力和期待。

直到今年上半年，张培萌的状态一直处于低谷之中。“主要是不兴奋，调动不起来。就像一个人刚睡醒，拳头攥不紧一样。”张培萌直言，自己遇到了瓶颈，“心里明白，但身体却达不到，只能慢慢调整。”事实上，在教练李庆看来，张培萌跑出10秒后，应该要稍微调整一下，然后再往上。“2014年其实是主动性调整，但问题是调整期太长，今年也没缓过来。”

在调整期的延宕中，28岁的张培萌渐渐走到了短跑运动员黄金时期的尾巴上。面对苏炳添9.99秒的历史新纪录，坐在火车上的张培萌却在这一瞬间卸掉了沉重的包袱。在微博里，他这样袒露心声：“2013年跑到10秒后，我对‘破10充满了渴望，也背负了两年自己给自己的包袱。今早看到苏‘破10的消息，我为自己感到一丝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无比的轻松和解脱，我想我在接下来的运动生涯里是努力的、是快乐的，就足矣了！”

学生运动员

不同于赛场上的分秒必争，生活中的张培萌显得十分安静。国字脸上五官清秀，皮肤白皙，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一如他对自己的定位——“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体制内的专业运动员，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学生运动员。”

很难想象，眼前这位低调谦和的男生，也曾经有过桀骜不驯的少年时代。张培萌出生在北京一个运动家庭，父亲张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最出色的撑杆跳运动员，母亲也练过跳高。良好的基因遗传给了张培萌，使他从小就具有超强的运动天赋。小学升初中时，他凭借跳高特长进入人大附中。“当时老师对我第一印象特别好，看长相觉得我特别乖，但招进来之后发现我太淘气太难管了。”张培萌笑着说，“我小时候特别闹，有时还哗众取宠、打架，被老师各种罚。”

父亲张成曾找到在清华大学田径队执教的好友李庆，想让张培萌经过清华附中进入清华大学田径队。李庆回忆：“但当时张培萌是全北京出了名的淘气，清华附中压根儿不敢接收。”2004年，17岁的张培萌便进入了北京田径队。一年后，他的个人最好成绩从10.80秒提高到10.53秒，也首次入选国家队。

但在专业队里，张培萌却感到压抑、不快乐。“每天就是吃饭、睡觉、训练三件事。”张培萌刚进队时，还为不用去上课了而高兴，但一段时间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差距。“脱离大学后，自己各方面都落伍了。”这让他感到不能再在专业队里待了，要回学校。但他的决定却遭到了所有的人反对，包括父母。“他们说我现在回大学，知识已经跟不上了。”但在执拗的张培萌看来，“跟不跟得上是一回事儿，但我得受学校氛围的熏陶。”田径队也强硬地告诉张培萌：“这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儿。”吃软不吃硬的张培萌一听就“炸”了，反而立刻打包行李回家。

最终在北京田径队和清华大学的协调下，李庆接纳了处于徘徊期的张培萌。正式接手时，李庆对张培萌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清华田径短跑队能够影响你，而不是你影响这里的人。”这年冬训，张培萌的表现让李庆刮目相看。家住西三旗的张培萌每天下午到清华走训，风雨无阻，从未迟到早退。“练得非常累还要挤公交车回家，有时候身体不适想吐，就使劲敲门让司机开门，下车吐完再走半站去等下一辆车。”这让李庆很感动，“一个孩子当他真正想要做他想做的事时，可以爆发出非常大的能量。”

神奇的是，一个冬训过后，张培萌便从男子100米项目不到国内前八的水平，突飞猛进地拿遍了2007年几乎所有的全国冠军，并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拿到银牌。年少成名让20岁的张培萌开始有些飘飘然，渐渐地便没把全部心思放在训练上，叛逆的性格差点成为这位天才少年的绊脚石。

直到2009年误诊风波发生。全运会前夕，张培萌的膝盖疼痛被医生诊断为骨癌，甚至被告知要接受截肢来进行治疗。“那段时间我看任何东西都好像被打上了马赛克，模模糊糊，唯独双腿看得异常清晰。”但张培萌却表现得很坚强，他始终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当时跟我妈说，要死就死，不能截肢。因为我实在接受不了只剩一条腿活着。但我妈说我这样太自私了，只有我活着，他们才有生活的意义。”妈妈的话让张培萌心酸：“人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

一个月后，诊断被证明是虚惊一场，但这场风波也严重影响到了张培萌的心态和训练，导致他没能拿到当年的全运会冠军。“说实话很不服气。”接下来的4年里，张培萌憋着一股劲儿，训练投入到近乎自虐。“有时候他跑到一半突然吐了，通常我会把接下来的训练强度进行调整，但他坚决要求完成原定训练计划。”李庆说，当时张培萌整个人的状态都发出强烈的“我要胜利”的信号。

2013年全运会上，张培萌以明显优势冲过终点，以10.08秒夺冠。向来低调的他在赛后用力撕开胸前的比赛服，纵情宣泄着情绪。他用“来之不易”形容这场胜利：“为了这块金牌，这4年来我始终小心翼翼，冬训练得非常累。无论是训练还是出行，甚至晚上黑着灯找厕所我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把自己弄伤了。”

教练李庆很能理解张培萌的激动：“说实话，对他来说原来拿全国冠军很轻松，他的身体条件太好了，稍微练一练就能拿下。但2009年的失败让他明白，不可能永远舒舒服服地躺在冠军的床榻之上。”历经厚积薄发，张培萌也终于在2013年迎来了10.00秒的极大突破。

重返巅峰

跑到10.00秒之后如何训练，对于张培萌和教练李庆来说都是新课题。李庆在赛后反复研究当天的比赛录像，找到了两处改进方向。“第一是起跑。”半决赛第一组里，苏炳添抢跑，让检录区里的张培萌一阵冷汗。戏剧性的是，当第二组张培萌出场时，发令枪又出了机械故障，两次发令不成功，让张培萌在起跑时有了犹豫。“预赛时张培萌的起跑反应是0.124秒、半决赛0.143秒，他过往的平均起跑反应为0.130秒。”李庆爱用科学数据说话，“这一项就失去0.01秒多。”

“第二是步幅。”张培萌的身体条件实际上是目前中国短跑选手中公认最好的，1.86米的身高符合国际优秀短跑选手的“黄金身高”，在黄种人短跑选手中更是罕见。“百米跑需要爆发力和柔韧性，从事短跑的黄种人一般都是小个子。张培萌的出现弥补了黄种人选手的天然短板——步幅小。”但李庆却对张培萌的步幅很不满意，1.76米的“眼镜侠”胡凯当年跑出10.20秒的成绩用了44.5步，而身高1.86米的张培萌跑10.04秒却用了46.2步。

“以张培萌的身高来说，他的步幅还可以更大。”但增长步幅是否是今后的技术改进重点，李庆坦言，自己并不能确定。“像张培萌这样的运动员是扬长避短好，还是补短好，说实话我还在摸索。”李庆告诉我们，步幅与步频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提高步幅必然影响步频。但百米赛跑讲究的是全程的节奏和流畅度，如果单方面提高步幅把节奏和流畅度都破坏了，整体的水平还是会下降。

在训练中，李庆极少让张培萌跑100米。“肌肉是有记忆的，当你总是重复跑同样的段落，当你习惯了一个固定的节奏，就很难打破这个平衡。”李庆要做的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去打破张培萌业已固定的动作节奏，达到一个新的平衡，从而提高成绩。”因此，张培萌在训练中常常跑的反而是40米、60米或者更远的150米、300米。

事实上，对于今年3月13日刚刚过完28岁生日的张培萌来说，技术环节已经成形，要想有大改变非常困难。面对即将开赛的北京世锦赛，“现在的关键是调状态和补体能，同时加强专项强度训练和伤病的积极治疗”。学院派的李庆教练非常重视数据的作用，“严格根据张培萌的生理曲线和成绩数据来安排运动量，会更科学”。

今年冬训以来，张培萌的状态正在上升。“好在现在很多人的关注点并不在张培萌身上，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压力。”在李庆看来，如果能抓得住黄金期的尾巴，张培萌还能达到较高水平。而对于张培萌本人来说，他更希望在运动生涯的尾声，“让自己尽量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

（感谢实习记者付雪航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