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英被泥塑改变的人生
2015-08-18陈小玮
陈小玮
剪纸、刺绣、面花,杨梅英都能做,但这都没能让她突破得了民间艺人的圈子。
从杨梅英的泥塑作品中能看到面花的影子,却件件都是纯粹的工艺品—除了观赏的审美价值,几乎没什么实用价值。每件泥塑作品,装饰着各种繁复的花草,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将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份热烈,恣意而无声地表达了出来。
杨梅英把一幅五六米长的剪纸作品,展开铺在窑前院子地上。作品太大,在院子展开才能观其全貌。“苹果,是洛川人的福。”剪纸中心是一个圆圆的苹果,苹果里一个大大的“福”字,两边是诸如摘苹果、装车、运输等各种围绕苹果产业的劳动场景。洛川是闻名世界的“苹果之乡”,也是陕西省惟一的“一县一业示范县”。洛川在“十三五”规划中,目标是将苹果产业打造成100亿元的大产业。“铰(陕西方言“剪”)了四天三晚上,出去被绳子绊了一跤,差点摔死,没人敢扶。”杨梅英差点赔上性命的这幅作品,是专门为“果子会”剪的,会后,她自己把作品珍藏了起来。洛川桥东村,只有不多的几家人还住窑洞。杨梅英家最东边的一孔窑,是她的工作室。窑里的三面墙上,高高低低挂着镜框,里头都是她的剪纸作品。房子中间,一张大木桌子上,陈列着她的泥塑作品。最打眼的是,迎门靠着桌子腿的两幅色彩艳丽的画,一幅是“巧媳妇绣荷包”,另一幅是“争虎帽”。“两个娃娃争虎帽,争着争着争成了双胞胎。”杨梅英呵呵笑着解说着。正是她这些独特的构思,征服了来自中央美院的教授们。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一段往事了。被教授称作“老师”1978年,37岁的杨梅英未曾料想能进县文化馆的农民画培训班,班上大多数都是有一把年纪的老婆婆们。“也没有人给讲,就是让你自由发挥着画。”杨梅英回忆说。那时的杨梅英,已经是五个娃娃的母亲。孩子们都在上学,她要按时给娃娃做饭,风风火火地在家与文化馆之间跑。“以前就是剪个窗花什么的,没画过大画。”杨梅英有些胆怯,一度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文化馆的王忠义说:“你画个猪,猪肚子里你随便装,你看猪咋跑就咋画,由你哩。”有个婆姨说杨梅英“是来混饭吃的”。说到第三次,气不过的杨梅英指着她的眉骨质问“你说谁混饭吃呢?”那婆姨忙改口说:“和你开玩笑呢。”生性好强的杨梅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来混饭吃的,就从文化馆拿了两杆笔,几张纸回家了。把饭煮到锅里,她就在院子里画开了。天黑了,她从西边的偏房给院子拉了灯,连夜画了“武松打虎”和“驾虎归山”两幅画。第二天到文化馆,把画交给了王忠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滕凤谦教授,当时就在洛川县招待所住着。王忠义把杨梅英的画给滕凤谦看了后,滕教授点着名要见她。更令杨梅英没想到的是,滕教授见到她后居然称她为“老师”。“把我吓得直颤。”杨梅英赶紧对滕教授说:“不敢这样叫,我还是个娃娃家。”农村人称呼,讲究论辈。杨梅英不愿意让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教授称为“老师”,觉得受不起。“有了民间,才有了专业,民间就是我们专业的老师。”滕教授耐心地解释说。“一个妇女,撑把荷花伞,荷花上能结出来一个啥东西?”滕教授给杨梅英出了一个剪纸的题。杨梅英拿起剪子,信手剪了一幅《莲生贵子》。看了杨梅英的剪纸,滕教授说:杨梅英有艺术天赋,将来非吃艺术这碗饭不可!当时,杨梅英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熬一晚上画画,为的是换几块钱,买油、买盐,补贴家用。老头一个月62块钱的工资,养活六口人,日子过得艰难。关了理发店一心搞泥塑“这是八月十五的枣馍,下面圆的是月亮,上面盘的是一只老鼠,老鼠拉着一串葡萄。”杨梅英一只手托着泥塑,给记者讲解道。杨梅英的泥塑作品,都保持着土的原色,从不上釉。延安文化馆的干部宋如新,尝试着办起了泥塑班。他觉得婆姨们既然能捏面花,也可以捏泥巴。办泥塑班的用意是,万一面花失传了,从泥塑里还能找到。办第一期培训班时,宋如新就邀请杨梅英参加,她家里有事,来不了。第二期都开班几天了,杨梅英才匆匆赶到。杨梅英在培训班上捏过很多作品。她捏过“父子打铁”,儿子抡锤,父亲拉风箱;捏过“唐僧取经”,唐僧骑着大象,大象鼻子把孙悟空卷了起来;还有一个长着胡子的老头烟灰缸,老头盘着腿,两个胳膊当胸环抱着......杨梅英的每件作品,得分都很高。“泥塑班就出来了我一个。”杨梅英说,“多亏泥塑,要不我也就不搞艺术了。”当时,陕北许多著名的民间美术家,都参加过延安文化馆办的泥塑班,成功的不多。高金爱是陕北著名的民间美术家,她的剪纸、绘画名享中外。她的泥塑作品构思奇特,民味十足,但由于她对泥土材料的性能认识不足,其泥塑作品的艺术成就远远比不上她的剪纸和绘画。杨梅英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自从做起泥塑,便入了迷。有专家评价说,她的作品很有灵气,极具个性,迥异于专业雕塑者,又不同于传统民间陶塑。为弄到黏性好的胶泥,她请人到富县去拉土。“买人家的土,四个机子给我拉。”杨梅英跟上,一天只吃鸡蛋大的一块干馍。土拉回来,用锤子砸碎,晒干,用细筛子过后,加水,用大锤砸。砸熟的泥,必须放上半个月后,才能开始塑型。砸泥巴是体力活,一堆泥砸下来,杨梅英的双手不仅磨的满是泡,还被震裂。为了省钱,杨梅英有空就在洛川附近的深沟里转悠,试图找到理想的黏土。终于,她在一条一百多米深的老沟底下发现了。每天,她一个人到沟底去掏泥,掏好了再背回家。有天晚上,因为太劳累了,她背着一袋泥从沟底爬上来,走到院子时摔倒了。夜深人静,家人都睡了,没人发现倒在院子里的她。不知过了多久,苏醒过来的她,一步一步挪进窑洞,躺在炕上忍不住泪流满面。杨梅英的大型泥塑作品,烧制完成后,每件都达数十斤重,最重的上百斤。但凡自己能搬动的作品,她都咬着牙自己搬,实在搬不动才让儿子帮忙。白天黑夜地干,杨梅英除了得到—些奖状,除了赢得了些名声,家人和邻居们并没见她得过什么实在的好处。不理解她的人,就送了她—个绰号“二杆子”。杨梅英在县城开有一家理发店,一度杨梅英打算放弃“艺术”,专心做自己的生意。没想到,省文化厅给她拨了三千元的专项经费,支持她建窑。以前她没有窑,只得和别人搭伙。三千块钱拿到手上,杨梅英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陕西省有那么多搞民间艺术的,文化厅独独给我钱,搞不好咋办?“理发馆一天能挣一二百元,不挣了。”杨梅英为了不辜负那三千元,她“一脚把理发店蹬了”。她想办法又筹措了两千元,在沟底下申请了一块地方,建了陶窑,还把家中三眼窑洞拿出一间,当做自己的工作间。1994年,杨梅英的15件陶塑作品,入选中国文化部举办的“中国民间艺术一绝大展”。剪刀就是她生命中的宝“我的老师就是我妈。”杨梅英说。杨梅英的母亲是山东人,战乱年代随杨梅英的姥姥一路讨饭,来到陕西富县嫁了一个泥瓦匠落下了脚。杨梅英的大伯因一场官司入狱,因身体有病,家人打算让杨梅英的父亲顶替大伯坐牢。杨梅英的母亲让丈夫逃跑了,家里也就容不下他们娘仨了。当时,杨梅英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为了维生,要了四年饭。丈夫一走多年没了音信,于是,她又嫁给了在洛川县剧团拉幕的杨天财,但第二任丈夫死得早,杨梅英的母亲一直靠做针线活、给人缝被子为生。母亲曾给她说“我将来把剪子传给你,多剪点吉利的东西。”小时候,杨梅英总看着母亲剪纸,绣虎头鞋,用她的话说“看呢也是吊儿郎当的”,母亲过世后,给她留了把剪刀,还被她送了人。“过年了,人家家里都贴窗花,自己没有就想象着自己剪,三剪两剪没料想竟剪红了。”杨梅英回忆说。自从杨梅英迷上剪纸、面花后,剪子就成了她的魂。一次,邻居来借杨梅英的剪刀。杨梅英起先死活不肯借,被缠的实在没办法了,杨梅英只好借给他,但反复叮咛说:“你可不敢把我的剪子弄丢了,用完了赶紧还回来。”那人用完剪刀,还的时候路过杨梅英小儿子曲山海开的摩托车修理店,就把剪刀交给了曲山海,让他带给杨梅英。店里活儿忙,曲山海把还剪刀的事给忘了。几天后,杨梅英去问邻居要剪刀,邻居说还给曲山海了。她问儿子要,曲山海店里乱得很,找半天也没找到。杨梅英惦着自己的剪刀,想起来就骂那邻居和小儿子,持续了有半年之久。曲山海实在忍无可忍了,请人将自己的摩托车修理店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母亲的那把宝贝剪刀,才算平息了杨梅英的愤怒。她用的剪刀,是过去小脚老太太修脚用的那种,是由匠人纯手工打造的,剪刀尖咬合得恰到好处,剪纸时不管多么细小的纹路都能表现出来。现在,几乎没人能做这样的剪刀了。“你说你的剪刀值一万块钱,对我也没有用。你说你要出一万块钱买我的剪刀,我也不会卖。”杨梅英视自己的剪刀如命。十来年一直在家窝工着74岁的杨梅英,一直靠吃低保生活。一个月不到二百元。为了生活,杨梅英做花馍、枣馍卖,给庙里塑过千手佛,给死人扎纸轿子……杨梅英堂屋窑里放面瓮、米缸的架子两边,贴的金银彩纸剪的花儿,就是她“给死人造轿”剩下的纸剪的。她曾经是县剧团的演员,10岁就进团学戏,主攻老旦、媒旦。那时候,导演给学员们说戏,只告诉他们这是出什么戏,再把动作给他们演示一遍,剩下就靠演员自己琢磨了。杨梅英不识字,剧情、唱词,全靠别人晚上念给她听。她记忆力好,头天的台词,第二天就能背得一字不差。她登台演出的第一出戏是《斩秦英》,饰演里面的老旦。她还演过《探窑》和《火焰驹》等戏。“我的演出非常成功,大家说我演老旦,沉稳得很;演媒旦,花哨得很。”杨梅英回忆当年在剧团的情景,颇为自豪。1962年,当地驻军要排演秧歌,杨梅英去辅导,并为参加扭秧歌的战士们化妆。在这次活动中,杨梅英认识了她家“掌柜的”(陕西人对丈夫的称呼)。不久,他们结婚了。杨梅英生孩子后,没人伺候月子,吃饭都是她自己做。吃了些冷馍,胃难受的很,加上得了“产后风”,部队送她到师部医院看病,后又转到第四军医大就医。病看好了,但身体却虚得很,“端不起个碗”。团长让杨梅英“先养好身体”。部队照顾她,让她随了军。很多年,她带着娃跟着丈夫跑了很多地方,去过南泥湾,去过黄陵,后来,丈夫以营级干部的身份转业回了洛川,在一家砖瓦厂当厂长。随丈夫回到洛川后,她要求归团。团长都换了几茬了,时任团长说她不是团里的人了。杨梅英当场气的休克,半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出了一身汗,一脸蜡黄。“没办过任何离团手续,就不是团里的人了。”杨梅英想不通。事后她知道她的编制被别人顶了。从那之后,她就是一个没有单位、游离于体制外的人,导致老了只能吃低保,没有退休金可领。为了这个家,她什么累活、苦活都干过。她曾抡起八磅重的大铁锤砸石头,在河里挖过沙;给人家房上换过瓦;用柳条给人编房檐上的挡泥板;当过几十人的大厨。直到迷上泥塑,她才算为自己的梦想活了一回。然而2003年四五月份,持续下雨导致她建在沟里的陶窑塌了,洪水将塬上的泥土冲到沟里,再也找不到黏土了。没有了窑,烧制作品就犯难。她曾央求砖窑给她烧,成功率很低,100个能回来两三个。“放到火口,炸了,避开火口,半生不熟。”砖窑也不太愿意给她烧这类工艺品。曾经深圳有家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答应给她建窑、建工作室,还提供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但家里遇上一场官司,丈夫被气病离不开人。错过这个机会后,她就一直赋闲着,尽管她曾怀有一个颇为宏大的设想,希望搞一个关于轩辕黄帝的特大型泥塑作品。她说她时常幻想着:自己坐在地上,面对一堆泥土,专心一意地塑造着虫鱼,花草树木,有尾巴的人,没尾巴的人,接着是轩辕黄帝出来了,他开天辟地……这个巨型系列作品,得在窑里制作完成。她做泥塑的时候,工人们就在那儿建窑。她的泥塑完成了,工人们也将窑建好了。于是点火烧制。当窑火熄灭的那一刻,轰然一声,窑裂开来,她的作品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但现实是,她的陶窑被毁十二年,至今没能力再建起来。“十多年一直窝工着,年龄越来越大了,着急,但没法子。”杨梅英无奈地叹道。在她的工作室桌子上,记者看到两块醒目并立的小铜牌,一个是“剪纸传习所”,另一个是“泥塑传习所”。杨梅英的工作室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她的很多作品只能放在西边的小房子里。屋子漏雨,几万块钱的东西都被毁了。房子门也坏了,没钱修。“做这些不挣钱,所以没有人愿意学。”杨梅英说。杨梅英曾经对小女儿寄托了很大期望,“她面花捏的好,绣工好,画的画更好。还曾经想上美院,但家里供不起,读了西大的经济专业。”据说小女儿上大学时,自己绣香包,礼拜天拿到街上挂在树上买,挣钱供自己读书。大学毕业后,开过时装店,有孩子后现在在西安陪孩子读书。杨梅英曾劝女儿接自己的班。但女儿一口回绝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这辈子挣下啥啦?”洛川有关方面倒是有意替杨梅英建陶窑,但尚未有具体方案。眼下杨梅英最大的心病是大儿子。十几年前大儿子从油田买断工龄后,至今未婚,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和人说话。经医院确诊患有精神疾病,需要天天吃药。“我年龄大了,希望他能有个好着落。”杨梅英家的大门,和村上所有人家的都不同,一段土墙中央,挖有一个仅能过一人的门洞,稍高个头的人进出都得低头。告别杨梅英时,从她的笑脸上看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布满皱褶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