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穿越
2015-08-18李晓彦
李晓彦
近些年总有一种想去兰岗看看的冲动,因为从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的那段时间里,我是在那儿度过的,那是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年龄。后来,有位学生家长恰巧有事要去宁安,顺便想去兰岗买些西瓜、香瓜,他打电话问我是否想去兰岗,我就兴冲冲地坐上了他的车。
兰岗是著名的西瓜、香瓜盛产地,不甚宽的路两旁挤满了卖瓜的卡车或农用车。我们的车子慢了下来,学生家长问我:“李老师,车往哪儿开?”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想看的不是兰岗村,而是兰岗水库,兰岗水库离兰岗大概十多里路。”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着,一摇一晃地继续向前。
突然,右前方有一道高出地面一米多的长长的高岗儿,笔直地朝兰岗村那边延伸。我猛地将自己的嘴捂住,生怕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从嘴里蹦出来。那曾是一条铺着窄小铁轨的路,常看见有人推着小铁车在上面奔跑。后来水库下马,铁轨就拆了,只剩下一条高高的地基。我就是经常走在这条路上去兰岗村的。尘封的往事一下子化作眼泪,向外溢了出来。
那吐缨不久的玉米,怀抱着青涩的棒儿,在微风中刷刷作响;那被太阳晒得蔫了的土豆秧子,沙土垅中偶尔露出淡黄色的小土豆儿脊部,这些都是多么地眼熟啊!看着看着,我竟然觉得这片庄稼就是我们种的!
在饥饿的1960年,上级允许开垦荒地。兰岗水电站处在一大片荒原之上,人们便饿虎扑食般开垦着荒地。我有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因为总是用右脚蹬铁锹,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右脚的鞋底儿齐刷刷地断裂开来。比这个季节还要稍早些,野菜已老得不能再吃。土豆结得比最小的鸡蛋还要小,人们就开始“摸”了。“摸土豆”,就是将结在最浅土层的土豆小心地“摸”出来吃,绝不伤害土豆秧,使其继续生长。那年夏天也是有点儿干旱,我家的土豆长得就是这个样子。有人告诉我们说,再过几天,青玉米可以煮着吃就好了,就真正地不挨饿了。记得妈妈还顺口说了句苏轼的“捋青捣麦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妈妈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对于农活儿和家务活儿她一直干得磕磕绊绊,力不从心。她会唱《外国名歌二百首》里的许多歌曲,我家那没有粉刷的土墙上贴着两张连曲带词的歌,一张是《夜半歌声》,一张是《梅娘曲》。她经常满怀深情地唱这两首歌曲,并告诉我这不是讲哥哥妹妹的爱情歌,是南洋人怀念祖国的歌曲。很多农村来的阿姨嫌她不会过日子,她们喜欢我,都说没见过这么能干的丫头。她们教会我许多,教会了我把土豆丝切得细细的;面条擀得薄薄的;馒头蒸得暄腾腾的;饼烙得软软的,还教会我做单衣、棉衣和鞋子,种地、养猪、喂兔子,甚至杀鸡……
学生家长从坡下探路回来,满面是笑地对我说:“李老师,你去吧,那边应该就是……”他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而我早已加快脚步走了,将他远远地甩到后边。
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那条弯弯曲曲的下山路展现在脚下。1960年的春天,我每天都到坡下挖野菜。线菜和柳蒿芽是最常吃的,主要是做包子。将线菜或柳蒿芽用水焯熟,攥干,拌上盐和作料———花椒面,好像倒还不缺,最好再滴上几滴油,然后将其捏成团,在干玉米面上轻轻滚几下,等沾上一层薄薄玉米面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笼屉上蒸熟———这就是那年春天里的美味佳肴。
右侧玉米地里耸立着一座堡垒似的四方形红砖建筑。父亲是修水库的,这里是属于电站的地盘。这个方形建筑旁边原来有几所房子,四周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里面有为数不多的电站的人。铁丝网里边有棵榆树。有一次,我溜进去想剥那棵榆树的皮,榆树皮捣碎成面,那可是上好的食品。他们可能认识我,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所以没骂我,更没打我,只是将我的斧子给没收了。要不,父亲下班时怎么就能直接将斧子拎了回来?现在一棵老榆树就站在路旁,我抚摸着它粗糙的表皮,满满的歉疚涌上心头,我仰起脸儿,望着老榆树轻声问它,我差点儿伤害的就是你吗?你还认得我吗?半个多世纪过去,你原谅我了吗?那时我仅仅是因为饿呀!
路的坡度愈来愈大,我急促的脚步敲击着路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山坡右下方呈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树冠,可我来这里采野菜时,并没见着这许多高大的树呀!那时有的只是些灌木般的杂树,我站起身,踮起脚尖,扎着小辫的脑袋足以越过树梢儿,足以眺望远方。我回过头,望望右上方那片玉米地,又看看那地前面的水沟,心中释然了,坚信那里曾有几幢家属房,而其中一幢的东头,就是我的家。我站住了,朝着对面的山望去,那山的面貌就跟当年一样,方向特对头,我就是经常在这里看那边山的。那年涨水,江对面有的是大蛤蜊,我和二妹抬回来一水桶。我越往下走,山路越熟悉,对呀,就是这样的坡度,就是这样地弯来拐去,就是这样铺的大块石头,岁月并没有将坚硬的石头磨去多少!
可是,那么多的房子和那么多帐篷呢?还有那小铁轨和小火车的车厢呢?这可是一两万人生活和劳动过的地方呀!纵然雨打风吹去,也总该留点儿什么痕迹吧?怎么就一点儿遗迹也见不着呢?我心里充满着狐疑。
哎呀,对了,我家就在这小路的边上,路边有道小沟,出了门一迈腿就直接下到路上,怎么现在沿路是一道被水冲刷的深沟?想要再上那边去却不太容易了。莫非这就是岁月留下的证明?还有山下那片茂密的树,一定也是半个世纪的印证吧!绿树丛中露出点点鲜红,怎么,那里还有房子?那曾经只是一片荒野,所有的人都住在山坡上面,我可从不记得有人住在山下,山下是工地呀?我快走几步,绿树竟然环抱着不算少的红砖红瓦屋舍,紧挨着屋舍的是一大片池塘,池塘里荷叶碧绿,荷花粉红,连同那红绿相映、错落有致的绿树红房,组成一幅极美的图画,犹如世外桃源!
再往前走几步,果然见那江水依旧滔滔。江对岸左边是那座有些光秃的山,右边却是一马平川的田野。那时水电站没有学校,我又说死不去兰岗小学,不知父亲怎么联系的,我就去了离江边约五六里的一个村级小学,是什么村子,我可是从来就没记住,也许是从来就没想记住。那几个月里,我每天带上午饭,与江这边的几个同学一起,走到江边,坐船到对岸,再走五六里的旱路,才能到学校。有一次,好像是因为下雨,当我们几个湿淋淋到达学校时,第一节课都快下课了。老师让我们在教室门口站着,然后大声地训斥我们。他都训些什么,我当时就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但有一句话我真记住了:“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刀子,顶锅走!”从此,我一遇到难事,就能想起他的这句话:“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刀子,顶锅走!”endprint
后来有一次,真可以说是“顶锅走”的了。那天,我可能是晚了,当我走到江边时,船夫不在,江边只有那条不大的小船拴在码头。我急着去上学,便啥都没想,径自解下缆绳,跳进船里,操起双桨就朝对岸划。我根本不懂得船头要逆水而行,才不至于偏离方向,否则就会被水流冲到下游去。我哪里会划船?当然肯定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划。好在那船没有翻(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晃晃悠悠的小船顺流漂出好远,最终被浅水边的芦苇湾挡住。我踩着水好歹上了岸,还不忘给人家把船努力地向岸边拽了拽(可惜没拽动多少)。放学往回走时,我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万一那船夫找不到船,我可怎么回家?谁知到了江边,船夫若无其事地躺在船上哼小曲儿,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似乎那船就一直停泊在那里似的。我当然不可能去跟他坦白什么,高高兴兴地坐上船回了家。现在想一想,那时的我,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哇!撂到现在,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
突然听到有人喊,原来是学生家长找了过来。学生家长有些不悦地嗔道:“李老师,你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去,手机也不带,我都要吓出心脏病了!”
我歉意地笑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
“我倒不是怕等,李老师,”学生家长的脸色有些阴沉,“你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万一碰上什么事儿,我回去怎么交代?”
我又扭头看一眼那宽宽的江水。那天,看我迟到了,又见我裤脚湿半截儿,老师一个劲儿逼问我上哪儿玩去了。我半吞半吐将自己划船过江的事说了,老师的那个脸色,可比眼前这位学生家长的脸色吓人多了,那脸,黑得能下暴雨,他骂了句相当难听的脏话,然后大喘一口气,冲我使劲儿地吼道:“你不要命了!”
学生家长见我不语,以为是缘了他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了,改口说:“李老师,要不要去那个小村里看看?也许能找到认识的人。”他态度好极了。
“不,不,没有必要,五十多年了,沧海桑田……不会再有认识的人了。况且,况且,那时,我也还小……”我赶快掐灭去那“世外桃源”的想法,跟学生家长一起往回走。
“你找到什么了吗?”学生家长瞅着我的脸问,当然,白来一趟,也不是他所期望的。
“找到了,真找到了!”我指着右上方那块玉米地,告诉他当年那儿有一排排的家属宿舍,我家就住在那儿的最前排一幢。“一点儿也错不了!”我语气非常肯定。那天放学回家正赶上一个人给我家送来只乌龟。我到家里,乌龟已经被他给剁掉了脑袋,有小半碗乌龟血放在一边。那人说喝乌龟血大补,母亲就动员我们喝。我们谁也不敢喝那生血,二妹妹不怕,拿起碗来一口气喝干。别说,她从那以后身体确实长强壮了。
四周万籁俱静,我们俩在低声交谈,真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之感受。
我告诉他,脚下这条窄小的弯路,当年是通往江边筑坝工地的主要道路,每天都有上万人从这里上下班,想想吧,那是怎样的一个情景!他站住了,回过头去,望了望空旷无人的远处———这时已经看不见江水和小村了。他摇摇头,不知是不相信,还是不理解。我说,那时筑坝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现代化机械,沙石基本上都是用扁担挑到小火车上,然后再拉向江边,倒在江里。筑坝工区是最大的工区,还有一个叫构造物的工区,还有什么工区,我当时就没记住……筑坝工区,当然忘不了,因为我爸就是筑坝工区的主任;能记住构造物工区,是因为觉得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其他的,兰岗水电站那么大了,我一个小孩儿上哪儿能知道那么多?
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我们已经有点汗流浃背了。走到那棵老榆树的阴凉下,不由得停住脚步。我又指着那片土豆地,对他说:“当时,我家大概就住这儿,一排的家属房,我家住把头儿,门前种了八九七十二棵倭瓜……”
时光荏苒,一晃儿我欲近古稀之年,可那些事情竟然全都历历在目!
车子又将我载到兰岗村边的小铁轨前,学生家长放慢车速。他看一眼车下,说:“李老师,兰岗水电站真是挺大的。你看,这铁轨也是它的吧……像矿山人推的那种……”他的话语中多了些许沧桑感。
“一定是了,正规的火车轨道哪有这么窄?”我点头赞同。
说话间就进了兰岗村,学生家长停下车去买瓜。兰岗的瓜确实好。当年筑坝工区可没少种。也别说公家的便宜我爸一点儿不占。有一天,一个人背着个麻袋到我家,说是给我家送西瓜。他将麻袋放在地上,还没等瓜倒出来,里面竟跑出个小猪崽儿,是全黑色的。当时门也没关,小猪崽儿从麻袋里一钻出来,撒腿就往门外跑,那人急忙去追,我和妈妈也跟了出来。水电站的所有房子都没有围墙或障子之类,开门就是大道,然后就是田野,小猪崽儿跑得欢,我们追也追不上。最后来了好几十人,大家一起帮着围赶,这才把小猪崽儿给捉住了。
学生家长把买的瓜装到后备厢后,又征求我的意见:“李老师,你还有什么要看的吗?”
“不看了吧,都这时候了,往回走罢。”其实,说这话时,我正朝着火车站方向张望哩。兰岗小学曾在火车站的西面,前几年我去镜泊湖时,明明看见它还待在那里,现在怎么不见了?
汽车驶出兰岗村,眼前是笔直的公路,公路两旁尽是瓜田。当年,路两旁除了玉米地就是黄豆地。母亲拉着板车,带着四岁的弟弟去城里买过冬的菜。天色已晚,地里只有一辆马车在装收割后的黄豆。母亲问那车老板,地上掉的让捡吗?车老板打量一下母亲,许是见一个女人拉辆不大的板车,装不了多少黄豆,就说:“在那边捡吧。”他朝已经收完的空地努一下嘴。母亲就领着弟弟在人家已经收走的地里捡起黄豆来。很快,车老板装满车走了。空旷的黄豆地里只有母亲和弟弟,一侧是一铺子一铺子的黄豆,一侧是收完了黄豆的空地。母亲连看也没有看那边一眼,专心地在这边一棵一棵地捡着。暮色将地上一大一小的影子完全吞没———田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母亲心满意足地将弟弟抱到板车上拉着黄豆回家了。那些黄豆打了不到一脸盆,我们那股子高兴劲儿与如今中大奖相差无几。
这事我同样没跟年轻的学生家长说。说了他也不可能相信。谁都是想占便宜还占不着呢,怎么能放着无人看管的满地黄豆不把车装满,而傻乎乎地一棵一棵捡?这是许多人不能想象的。endprint
去过兰岗的第二天,我上牡丹江看望父母,真想把看到的情景连同心中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向他们倾诉。然而,母亲几个月前得了幻想症,这次去发现她愈加糊涂了。她总是幻想父亲是党派来监视她的,而且是从小就来监视的,一直监视了几十年,为此她伤心极了。她流着老泪唠叨着,我那么爱他,和他生了七个孩子,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不停地向我们表白,她是清白的,是干净的。她总是在回忆自己的已往,总是在用颤抖的声音重复地讲着,自己从没做过任何坏事,从来没有污点,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她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深情地抚摸佩戴于前胸的“共产党员”徽章,满含热泪地向我倾诉,倾诉她是如何地热爱中国共产党,如何地品德高尚,心地坦然,冰清玉洁。她拿起床边的一个小本子,上边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共产党”的字样,“我怎么就记不住呢,我怎么就记不住领导人的名字了呢?”她的语音语调里全是内疚。
我安慰她:“记不住,你就拿起这个小本子看。”
她愈加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想不起谁是国家领导人,这多不好呀!”她极其认真地指着那上面的字,对我叨叨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个大范围,是全部的,中国共产党是小范围的,我们是中国共产党……我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她脑子里一塌糊涂了,嘴上却滔滔不绝。
而父亲,得脑血栓已经好几年了,除了行动不便,就是语言表达有障碍,想半天才能蹦出一两个字,且经常词不达意,可心里却什么都明白。母亲每天当着他的面痛骂他,说他是牛鬼蛇神,说他是监视她的,说他是告密者。还说他走路困难,不能讲话都是装的,说他半夜走路“噔噔”的,说他去派出所举报过我们……这些一盆糨糊般的话语,父亲全听得懂,却无法无力去解释。他每天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接受着岁月给予他的磨难与煎熬。临告辞时,我紧握着他无力的手,俯下身和他贴贴脸儿,告诉他,我爱他。他的眼里竟闪烁着泪花,气也喘得有些粗,嘴唇抖动着,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怜的老父亲呵,心中有多少事欲诉无能!最可悲的是,谁也无法替他解脱,哪怕是帮他一点点!
不过,他俩还知道互相关心。父亲总惦记着母亲吃药,一到时间就呜呜噜噜地提醒家里人。母亲在卧室睡觉,他也爱比比画画问她睡得怎么样?母亲则常嘱咐家人和保姆多关心关心父亲,父亲行动不便,她不允许没人跟着,并且目光一直跟随着,生怕他摔倒。然而过后却说,其实不该关心他,他那么坏,只是因为自己善良,所以不管父亲怎样坏,她也还得关心他。我跟她说,别跟他住一块儿,分开吧。她却说:“不行,我得在这儿,我得让你爸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一定要让他失望!”
真是要了命了,这个家里这不是乱了套么?
想当年,他俩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年少时就积极参加抗日斗争活动;父亲二十多岁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尉,母亲则是沈阳市的第一届妇联主任。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在多次政治运动中也算饱受“运动”,他们却一直能够坦然地面对人生。多少年来,他们相濡以沫,互敬互爱,用自己的行动和智慧影响着儿女们,使其个个能独立行走于世间。他俩如今也算是四世同堂,三四十个后代中没有一个走歪路的,有几个甚至相当出色。然而,当人生如枯叶般凋零,残年的烛光在晚风中欲将熄灭之际,他们怎么竟落得这般不堪!
在父母家中整整一天,我没有提及兰岗一个字,对妹妹们也没有提。算了罢,自己心中的情结,就安放在自己心中好了。
这时,眼前浮现出那天碰见的装满沙石的卡车,它晃晃悠悠地开往哪里?是去修什么,还是去建什么?莫非兰岗水电站又要开工么?不管它是去哪里,也不管是去修什么,还是去建什么,总归是在修建美好的未来。
兰岗水电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还是让岁月去见证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