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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恋爱的理由

2015-08-15王大根

花火B 2015年24期
关键词:建国辅导员

文/王大根

辅导员把我找去谈话。他问:“王玫丽,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我说:“老师,我太难看了。”

辅导员说:“没有啊,你不难看啊!”

我说:“老师,我就是太难看了。”

辅导员说:“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们系有些外貌并不算特别出众的女孩子都谈上恋爱了,你怎么就不向她们取取经呢?”

我说:“老师,她们的男朋友也太难看了。”

辅导员接了一个电话。我无聊地等着,鼻子有点痒,想挖一挖鼻孔,但手刚抬起来,辅导员就看向我,说:“你等一分钟。”我只好扭扭鼻子,继续等下去。三十分钟以后,辅导员打完了电话,他说:“我接下来还有事,不能跟你多讲了。反正现在你是大二唯一一个没有谈恋爱的了,我不能容许你把这种情况拖到大三。我希望你能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我说:“老师,我尽力吧。但老师,我真的太难看了。”

辅导员没有理我了。

从系办出来的路上,我有点焦虑。

众所周知,恋爱是大学的必修课,没有谈过恋爱,是拿不到毕业证的。对于我来说,这是一门艰深的学问,而我的同学们都奸诈得很,很多人从初中、高中就开始预习这门课了。

我是小地方来的,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开这个课。当然,虽然之前没上过这门课,但我中学的时候也是自学过一点的。我看了一些言情小说,还看了一些偶像剧,但是它们跟我的现实人生老是有点对不上。

初中的时候,我不小心在裤子上沾染了一点血迹,那时候坐我后面的男生并没有像青春小说里写的那样,脱下校服外套围在我的腰际,相反,他指着我的裤子说:“大家快来看!王玫丽的屁股上有血!”

高中的时候,我跟隔壁班的男生走同一条路回家,下了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多,但也没有像偶像剧里拍的那样,坏人冲出来把我团团围住,然后他上来搭救云云。我的家乡是个无精打采的城市,并没有那种热心帮助男女主角谈恋爱的地痞流氓。

上了大学以后,我跟别的同学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她们上手太快了,这一个在军训的时候就泡上了隔壁连的肌肉男,那一个十一已经和异地恋男友在一个海滨城市团了圆。室友甲在新生群里热烈附和着学长的每一条伟论,开学两个月后学长就在楼下喊她的名字了;室友乙去学校对面吃顿麦当劳,就把嚼着巨无霸的一个喀麦隆留学生拐进了隔壁的小旅馆。如此热火朝天的一年多下来,我们整个年级,内部消化的内部消化,外部进口的外部进口,一个个相继拿到了恋爱学分,就剩下了我这么一条女光棍。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认识的比我年长的人里面,是没有人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的,那我想,恋爱是大学里必然会降临的一件事,想必不用心急,我只要坐在树桩子上挖着鼻孔等就是了。

可是后来上高数课的时候,我觉出不对劲了。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二。拿我们年级来说吧,我们年级有四十五个人,三十个女生,十五个男生,那么属于我的可恋爱对象数量有半个。当然,其中有五个着实难看的,是无效数据,得去掉,剩下的是七个看得过眼的和三个挺像样的,那我谈到恋爱的可能性还是有三分之一。可现实不是那样,十五个男生没有一个有想走到我的树桩子跟前的意思,每当下课的时候,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了班里最漂亮的几个女生身边。所以,腰跟我胸一般高的女同学张某某的可恋爱对象数量是十五个,我的是零个,我在高数课上勘出了这一真相。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难看的了。

此前我得到过诸多暗示,譬如和室友合照的时候,我的脸要比她大那么一点点,我的眼睛要比她小那么一点点,我的皮肤要比她黑那么一点点,但是用美图秀秀美化过以后,我的脸也是尖尖的,我的眼睛也是大大的,我的皮肤也是雪白雪白的,我也就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再譬如我和女同学一起逛街,有电视台的撞上来,要采访我的女同学,我的女同学普通话很不好,话说得很费劲,但他们也没有要掉过头来采访我的意思。我觉得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采访我呢?

又譬如长腿妹张某某告诉我,班里姓方的男同学很热情,并且很擅长修电脑,随时找他他都在。于是,我的电脑快死掉的时候,我在QQ上找方同学,找了几次都是“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再和您联系”,都二〇一几年了还有人用这么老土的自动回复,我觉得蛮好笑的。

在这节高数课上,这些暗示忽然坐着火箭、开着飞船向我奔来,原本微弱的声音聚在一起,终于向我投下了我生命中的一声巨响:“你是难看的。或者至少,你不是好看的。”

我哭了很久,哭昏了过去,醒来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一看,还是那么难看,因为眼睛肿了,甚至变得更难看了,我“嗷”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长得漂亮的室友来安慰我:“别哭,别哭,你为什么哭呀?”

我说:“因为我难看。没有人会想要跟我这么难看的人谈恋爱的。”

室友说:“你不难看呀!再说了,恋爱也不是光看外表的呀,内在也很重要啊!”

我哭得更凶了。我天天说别人坏话,我的内在也很难看的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辅导员把我叫去谈话了。我没有办法,准备去找褚建国想想出路。

褚建国是我的网友,我们很久以前在一个文学论坛偶遇,他的笔名叫楚狂歌,我的笔名叫丽歌,我们因而觉得彼此非常投缘,互相写了好几年的诗,并且都一厢情愿地把对方想象得很漂亮。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比我高一届,我考进这所大学,很有几分是为了他。

我们没有交换过照片,因为觉得俗,然后等到见面的时候,大家都很失望,是那种显露在脸上的失望,因为虽然都设想过对方未必是好看的,但没想到对方那么难看。

褚建国的脸是烂掉的,如果说那是青春痘的话,我觉得他的青春有整个宇宙那么浩瀚。我的脸在他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想必也是颇为惊心动魄的。

我们就此没有发展成恋人,诗也不写了,因为诗里面不少情情爱爱的,见过真人以后,我们对于情话都颇感无能为力了。不过出于多年的情分,我们还是成了不错的朋友。他也没有谈恋爱,这一点让我感觉尤为亲切。

我找褚建国出来吃饭。我们俩不太在一起吃饭,因为会被人误以为是情侣,而我们又都觉得对方长得太砢碜,不想就此被误会,所以我磨了半天,褚建国才答应出来。但他忒瞧不起我,穿着一件脏烂的牛仔外套就来了,头发也油腻腻的。我说:“你又扮落魄作家到国图门口摆地摊卖自己的诗集去啦?”

褚建国说:“这年头谁还兴写诗!落伍!我现在搞音乐呢!”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大致明白了褚建国的职业改变。他写诗就是为了泡妞,但非常不幸的是只泡到了我。在我们两人惨淡的会晤之后,他痛定思痛,认为诗人能过上幸福生活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于是决定转行。

诗人转行能干什么?除了搞音乐,好像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他自然而然地就学起了吉他,准备做个民谣歌手。我觉得他这决定特别正确,至少从长相上来说,他也够唱个民谣了。但是不幸的是他唱歌实在太难听了,有多难听?你就是去农贸市场买一只鸭子回来,拎着它脖子让它嘎嘎嘎叫一宿,那声音也要比他唱的《董小姐》像样点。

褚建国的民谣唱了没多久就唱不下去了,没有晚会愿意让他上。所以他现在唱摇滚,摇滚唱难听点也没有什么。而且摇滚省事啊,牛仔裤不用洗,每天脱下来往走廊上一搁就完了,能站得笔直;头也不用洗。他说:“等我头发留长了,脸也不用洗了!”他这就算是找到自己的生命之光了。

不过比较悲哀的是,尽管褚建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但依然没有找到女朋友。他写的诗没有感动到女读者,把诗唱成歌以后也依旧没有女粉丝,他们系里的辅导员都找他好几回了,没用,谈不到恋爱就是谈不到。

我觉得褚建国挺可怜的,毕竟他是努力之后仍然失败,比起我这毫无作为的失败更加辛酸。

褚建国毕竟还是挺仗义的,听说我的困境之后,给我传授经验之谈:“脸皮厚,脸皮厚就行!”

我说:“脸皮厚就能谈上恋爱了?也是,得死缠烂打。”

褚建国说:“不是,脸皮厚的话,被辅导员叫去谈多少次话也挺得住!”褚建国跟我不一样,他不是他们系唯一一个恋爱困难户,他还有一个胖子垫底,他当然优哉游哉。

他还是给我出了主意:“你得去参加社团,社团里好办事。上回我差点就钓上一个学妹,可惜半道让人给截了,老马那王八蛋……”

我是参加了一个社团的,但那社团里删除无效数据后就社长一个可恋爱对象,底下女社员个个都虎视眈眈,要拼硬实力,有长得跟台湾小明星似的八分妹天天撒娇卖萌;要想整点药把社长给那啥了,又有一米八的两座女金刚双子塔左右护航,平时社团活动的时候我要插句话都难,还想谈恋爱?没戏!

褚建国说:“那你找个网友?”

话一出口,我跟他就齐齐摆手:“不行,不行,不行。”

褚建国说:“那你得找老同学了,毕竟有个感情基础在嘛。”

我想想也是,我们这种不大玩得动的人,实在是难以有什么浪漫的邂逅,也就是在同学、同事、朋友、同学的同学、同事的同事、朋友的朋友之间转来转去,称之为青梅竹马或者日久生情,其实是因为没有能够被一见钟情的好脸。我忽然想起了我前两天收到的高中同学会的短信,本来并没有决定要去的,现在想来还是应该过去看一眼。

高中同学里,说起来,我也是有一个中意的人的。不用说,当然是篮球少年。他全身仿佛是金子做的,打篮球的时候,他热得把球衣卷起,露出一排金灿灿的腹肌,真的,虽南面王不易也!但是他脑子好像不大灵光,觉得“创可贴”是“窗可贴”的那种程度。我当时正在和褚建国互相写诗,我留了一手,把写给褚建国的诗一首首抄下来,又匿名送给了这位“窗可贴”。

“窗可贴”看不懂,问我借了字典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查完了说:“真奇怪,字的意思都看懂了,但连起来还是看不懂。”不过也不怪他,反正现代诗嘛,我自己回头看也看不懂。

好了,我决定我的恋爱对象就是他了。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吗?“其实当年那些诗都是我写的。”“我知道。我等着哪天你亲口告诉我,然后亲自念给我听。”啊呀呀,我的恋爱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肉麻了!

寒假的时候,我收拾行囊回家乡参加同学会。

我的同学们也跟我一样,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赶回家乡,大家齐聚一堂,热切地确认着曾经一起出发的那群人并没有过得比自己更好。

我与我的高中小姐妹1号和2号碰了头,迅速地把自己身上携带的八卦碎片拼了一拼,得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八卦,完成了我们的寒暄。随后,我们就分别投向了自己兴趣所在的人群。

女甲,高中时一百六十斤的她在朋友圈发的图看起来顶多一百斤,我本来预备从此与她断绝关系,结果今天一见真人,看起来倒足有一百七十斤了,我连忙上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冰冰,我想死你啦!”

我又看看女乙,她正掏出手机给大家看她男朋友的照片,我连忙围上去,对屏幕里那只黑猩猩赞不绝口:“看着特别靠谱!跟你长得特别有夫妻相!”

女丙跟女丁正忙着自拍,一个比一个更用力地往后靠;为发烧而生的男戊正在大谈苹果公司在设计方向上的错误;男己正在向女庚献殷勤,据说他几个月前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硬座火车给女庚惊喜告白,女庚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但男己显然痴心未改,仍在发起攻势,自己的脸上写满了感动。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独独不见“窗可贴”。我给他写过诗这事我谁也没告诉,自然也不好向小姐妹们打听,就只能等。我听说他高考没考上,他们家给他买了个野鸡大学读,他读了半年实在读不下去,就辍学创业了,大概是卖假篮球鞋,生意竟然做得还不坏,也是蛮让人意外的。

我们在教室里互相看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很心满意足,于是就去吃饭,把班主任也捎上了。饭桌上都不停地敬酒、喝酒,要是手疾眼快,能勉强在两杯酒的空当间夹一筷子菜吃。班主任很快就醉了,举着酒杯发表演讲:“小……小日本要是敢动我们,我一……一颗原子弹炸过去。苹……苹果手……手机有什么了不起?成本只……只……只要一千来块钱!剩……剩下的几千块都谁……谁拿走了?美国佬啊!”

这时候有人推开包厢门进来了,一上来就说:“对不住,对不住,迟到了,迟到了,来,我先自罚三杯!”他“咕咚咕咚”地把就近的三个杯子里的残酒都喝了,“呯、呯、呯”,是三个杯子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来人,白衬衫、西装裤,肚子微微凸起,腰带上一串钥匙还在晃,脸跟脖子一般粗——这是谁?

边上男生喝起彩了:“天哥厉害!”我的天啊,居然是“窗可贴”。当然也应该是“窗可贴”了,这一身西服,这一身意气,俨然一副年轻有为的乡镇企业家的派头,我的那些大学生同学哪有这份气概?

“窗可贴”又给自己续满了酒,举杯四顾,看见我了,立刻说:“王玫丽,老同学!我这一杯酒要敬敬你!”我只好也给自己倒满酒,喝下去了。

青春?已经死掉了。

老同学这条线也走不通了,我想不出还能怎么谈到恋爱。

我打开微信摇一摇,摇到一堆在昌平种苞谷的大哥,微信头像是自己站在一片广阔的苞谷地里。我打开陌陌,搜到的男生个人简介里都写着0啦、1啦之类的东西,我看不大懂,大概是什么二进制代码吧,我猜他们是程序员。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甚至开始考虑起跟褚建国谈恋爱的可能性。我想象了一下他的脸,好像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看。我看了那么久,好像差不多也看顺眼了。你还别说,他其实长得蛮有味道的。对,他是一种丑帅。

我找褚建国出来吃鸡公煲。他这回是洗漱干净来的,当然牛仔裤还是坚硬如铁,不羁的灵魂嘛。

我今天特意没戴眼镜,因此褚建国的脸在我眼里,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黑黄色,固然说不上好看,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点了菜,我跟他交代了一下我死掉了的老情人,他表示了一点简单的同情。鸡公煲上来了,热气升腾,我的心也被蒸得柔软了。

我叫他:“楚狂歌。”

“嗯?”

“你说咱们俩……”

“怎么?哎,把你那边的拍黄瓜给我移过来点儿。”

“你说咱们俩要是……”

“就在你手边,你往前挪一点儿。”

“你说咱们俩可不可能……”

褚建国半站起身,抱怨道:“移一下有这么难吗?”他的脸穿过热气靠近我,鼻子上有一颗巨大的痘,吹弹可破,鲜艳欲滴,整张脸上的痘都众星拱月地辉映着那颗痘。恋爱的意思是,我往后得亲这张脸?

我一把把他往后一推,把一盘拍黄瓜掼到他面前,吃吃吃,都给你吃!拍黄瓜都长得比你好看!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谈恋爱了。每天早上,楼下有几百个男生拎着小笼包等他们的女朋友,女生们梳洗打扮完了,就下楼排队领走她们的五个小笼包和一名男朋友。等我下去的时候,只有一只猫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舔着它的尾巴。

后来,连褚建国都谈恋爱了,对象还是一个长得甚至不很难看的女孩子,她听褚建国唱歌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怎么能够这样呢?我想不明白,怎么能连他的痘也一起爱上呢?

辅导员又找我谈话了。办公室里,教秘挺着高耸的肚子,摆弄着一只盆栽。这世界上没有谈恋爱的人,恐怕只有我和教秘肚子里的那个小孩了。

辅导员说:“王玫丽,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我答不上来。我想,大家都在谈恋爱的话,我也的确不能和大家不一样。我没有办法了,只好说,我已经谈上恋爱了。我说我的男朋友叫游翔,住在我们学校附近,长得方方正正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辅导员问了很多,最后长出一口气:“太好了,王玫丽,我为你感到高兴,你终于是一个正常人了。”

我也很高兴,从此终于不用再被谈话,于是很高兴地去买了麻辣烫吃,路过食堂门口的邮箱时,还跟它道了谢,谢谢它假装了我的男朋友。

当然,没过多久,事情就败露了。我们学校来了个新校长,对于恋爱的事抓得更严了。我被通报批评,邮箱被拆掉了,学生手册里加了一条:恋爱对象必须得是个人。

后来,我读完了大学,没有拿到毕业证。因为众所周知,恋爱是大学的必修课,没有谈过恋爱,是拿不到毕业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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